郑谷,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生于宣宗大中年间,卒于唐尽梁初之时,主要经历彭、嘻、昭、哀四朝。生逢乱世,际遇坎坷。在其现存的诗歌中,约有三分之一反映了唐末的社会现实及世人的心理状态,堪称“晚唐咸通后禧、昭宗时代的诗史。
在中国诗歌史上,“诗史”这一概念最早见于晚唐孟菜的《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由此可见“诗史”最早是用来评价杜甫诗歌创作的。自孟茶后,历来对“诗史”的解释众说纷纭,总体说来,有两种主要观点:一种认为“诗史善纪事”(邵雍《诗史吟》)。即“诗史”应广泛反映时事,可以诗证史或补史之网。如黄宗羲《姚江逸诗序》云:“诗之为史相表里也”,《万履安先生诗序》云:“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谓一代历史,未闻以诗补史之网o”另一种则认为“诗史”不仅记载时事,还通过个人生活遭遇及情感体验,多方面反映时事,是广阔的时代背景、深刻的历史内涵、生动的精神世界的统一,是一代历史与心灵史的结合。如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云:“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疾,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浦起龙《读杜心解》亦云:“史家只载得一时事迹,诗家直显出一时气运。诗之妙,正在史笔不到处。”
笔者认为,第二种观点更为全面,因为‘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刻,……它能‘急剧地改变几乎所有人的生存状态’,从而活生生地发生在几乎每个人的行为中,发生在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中。因此,“诗史”既包含诗人生活时代的社会现实,也包含由此而产生的情感体验,是用诗的形式来反映历史生活的真实面貌和诗人敏锐感受到的时代氛围,在揭示社会的本来面目和心理状态的同时,从更高层次上把握历史精神。
基于上述“诗史”标准,根据严寿澄、黄明、赵昌平《郑谷诗集笺注》,经初步统计,郑谷现存诗三百二十余首,其中堪称“诗史”的有百余首。这些诗作广泛而深刻地展现了唐末社会动荡、王室衰微、民生疾苦的时代风貌,并将亲身经历和主观感受融汇其中,扣人心弦,感人至深。
晚唐末期,战乱频繁发生,人民四处逃亡,到处呈现出一片衰败景象。在郑谷的诗歌中,有大量关于战争及其战后景象的描写。“高秋军旅齐山树,昔日渔家是野营。牢落故居灰烬后,黄花紫蔓上墙生。”(《诸宫乱后作》)反映了黄巢攻破长安前,江陵两遭兵火的破败景象。《梓漳岁暮》:“江城无宿雪,风物易为春。酒美消磨日,梅香著莫人。老吟穷景象,多难损精神。渐有还京望,绵州减战尘。”揭示了黄巢被镇压后,中和四年东西川杨、陈交兵,嘻宗及从难臣民归途阻绝的史实。《长安感兴》所记“落日狐兔径,近年公相家”的景况可视为史载乱后“荆棘满城,狐兔纵横”的印证。‘旧暮寒擎急,边军在雍岐。”(《摇落》)表现了对新的战事的隐忧。此外,《镁破》《漂泊》《初还京师寓止府署偶题屋壁》《奔问三峰寓止近墅》《壬戌西幸后》《黯然》等,也均对唐末战争及战后的凄凉景象有所反映。
战争的频繁发生,势必给社会带来极大的破坏,加之赋税的沉重,地主富商的盘剥,百姓生活贫困、流离失所,与之相反,权贵们却仍旧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郑谷关心民生疾苦,并对此进行了广泛反映。《感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通过描述百姓荒废田园,竞相种花的奇特景象,揭露了富豪之家奢靡的生活。《偶书》:“承时偷喜负明神,务实那能得庇身?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反映了百姓的贫困生活,并流露出深深的同情。而《锦二首》其一:“布素豪家定不看,若无文彩人时难。红迷天子帆边日,紫夺星郎帐外兰。春水灌来云雁活,夜机挑处雨灯寒。舞衣转转求新样,不问流离桑拓残。”将贫苦百姓的雨夜挑机、清灯荧荧、饥寒交迫,与达官贵人的舞衣旋转、香风阵阵、仙乐飘扬,进行对照,愤慈之情溢于言表。
同时,郑谷对统治者的昏庸、官场的黑暗、科场的不公也进行了揭露与批判。《顺动后蓝田偶作》:“小谏升中谏,三年侍玉除。且言无所补,浩叹欲何如。宫网飞灰烬,殡墙落里间。蓝峰秋更碧,沾洒望变舆。”悲叹帝王不听取臣下意见,一意孤行,导致倾覆的可悲下场。((蜀江有吊》:“孟子有良策,惜哉今已而。徒将心体国,不识道消时。折槛未为切,沉湘何足悲。苍苍无问处,烟雨遍江篱。”痛斥宦官对朝政的掌控及对忠良的迫害。《早人谏院二首》其一:“玉阶春冷未催班,暂拂尘衣就纷眠。孤立小心还自笑,梦魂潜绕御炉烟。”反衬官场的污浊与险恶。《赠杨夔二首》其二:“时无韩柳道难穷,也觉天公不至公。看取年年金榜上,几人才气似扬雄。”揭露科举舞弊的盛行及对人才的埋没。总之,末世的种种弊端几乎都在郑谷诗作中有所体现。
此外,长期的科举和仕宦生涯,使郑谷四处漂泊、颠沛流离。在这一过程中,他已深深感受到李唐王朝日趋没落、无可挽救的现实。统治者的闭目塞听,官场的黑暗污浊,世风的浇薄腐化……这些,他都无力改变,只得在风雨飘摇中保持自己不与奸候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格,并最终选择隐退。这从“谁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自遣》)“坐看群贤争得路,退量孤分且吟诗。”(《春暮咏怀寄集贤韦起居衰》)中均可体现出来。尽管诗人的这种洁身自好思想及归隐志趣,显得十分消极和软弱,但亦是基于对社会现实的体认,亦是对黑暗社会的抗争,在唐末朝政日非的情况下,难能可贵。
综上所述,唐末的社会现实及时代风貌几乎都能在郑谷漂流江湖的一叶扁舟中得到直接或间接的反映,这些诗歌,堪称唐末“诗史”。
与诗歌的“诗史”性质相适应,郑谷在艺术手法和风格上也力求创新,别具一格。
他不单纯的以事感人,而是注重主观情感的抒发,将叙事、抒情融为一体,记叙的是时事,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抒发的是一己情怀,从而更具感动人心的力量。《送进士许彬》:“泅上未休兵,壶关事可惊。流年催我老,远道念军行。残雪临晴水,寒梅发故城。何当食新稻,岁稳又时平。”在记叙徐、洒一带连年征战及乱后城池荒废的同时,抒发无限的痛惜及对河东唐师讨李克用失利的忧虑。《奔避》:“奔避投人远,漂零易感恩。愁髯霜飒飒,病眼泪昏昏。孤馆秋声树,寒江落照村。更闻归路绝,新寨截荆门。”记录了秦宗权久围荆南,道路阻绝,诗人滞留蜀中的史实,并表达了内心的愁苦和绝望,巧妙地将客观的真实叙述与主观的强烈抒情相结合。
同时,他善用典型化的手法,选取富有代表性的事件和意象,进行细致人微的叙述和描写,充满真实感。《巴江》:“乱来奔走巴江滨,愁客多于江激人。朝醉暮醉雪开雾,一枝两枝梅探春。诏书罪己方哀痛,乡县征兵尚苦辛。鬓秃又惊逢献岁,眼前浑不见交亲。”通过避乱人蜀、嘻宗罪己、乡县征兵等典型事件,从侧面反映唐末的第二次大动乱及其对社会的破坏。《江际》“杳杳渔舟破嗅烟,疏疏芦苇旧江天。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潜然是偶然。万倾白波迷宿鹭,一林黄叶送残蝉。兵车未息年华促,早晚闲吟向沪川?”选取了“渔舟破嗅烟”“芦苇旧江天”“白波迷宿鹭”“黄叶送残蝉”四个萧条冷落的意象,反映了战乱带来的凄凉色彩,传达了流落江湖的落寞情怀。通过对具体事件的叙写及对细微景象的描绘,使诗歌的表现力大大增强。
沉重的现实主题、悲伤的孤寂情怀、凄凉的场景选择,使得郑谷的“诗史”带有沉郁的风格。唐王朝的摇摇欲坠,使得大唐盛世终成历史、中兴之梦化为泡影,晚唐的诗人们已不可能再拥有盛唐文人的昂扬雄风和中唐士子的矫激不平,他们只有怀着浓重的悲哀走向自我心境的挖掘。郑谷虽力矫“浮华重发作,雅正甚湮沦。”(《故少师从翁隐岩别墅乱后棒芜感旧枪怀遂有追纪》)的时风,亦不免染上末世的衰飒,因此二者的沉郁并不相同。“杜诗之沉郁如雪中之松,苍劲挺拔;而郑谷诗的沉郁则如‘霜中之菊’,凄凉悲切。
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史,每当社会处于剧烈动荡之际,“诗史”的出现就会成为时代的必然。(诗经》如此,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建安诗人如此,杜甫如此,郑谷亦如此。尽管他的成就不及前人,但亦是构成“诗史”链上的必要一环,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亦晚唐巨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