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谪滇文人,据笔者统计,有数十位之多。相比起洪武初年谪临濠的文人,谪滇文人在声名上更逊色一些,然而,由于在洪武中期以后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相对集中的贬谪,以及贬谪者们日后的出色表现,谪滇文人仍是明初贬谪文人中相当醒目的一个群体。叶盛《水东日记》云:“国朝七十年来,文物之盛,江浙之秀,如王景彰学士、张宗海修撰之文章经术;沈民则兄弟、程南云之以词翰笔墨遭际荣遇;医而能诗如刘原博,方外如刘渊然者,而皆出于云南,士大夫多夸异之。”贬谪云南的经历,或隐或显地给士子生命、心灵乃至文字打上永远的印记,并造就了特殊生存环境中特定群体的独特文学风貌。
一
沐昂编明初诗集《沧海遗珠》录平显诗19首,题曰:“平显,字仲微,虎林人。”在该书所录明初诗人21家中,选平显诗19首,与王汝玉相当,仅次于方行、施敬,由此可见,沐氏视之为明初谪滇诗人中重要一家。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题:“显,字仲微,钱唐人。以荐授广西藤县知县。谪戍云南。沐黔国请除其伍,延为西席。”朱彝尊《明诗综》录诗二首,题:“显,字仲微,钱唐人。以荐授广西藤县知县。谪戍云南。沐黔国延为西席。”虎林,即武林,为杭城旧称。《浙江通志》、《广西通志》、《云南通志》、《千顷堂书目》所论平显籍贯、生平皆与上述诸家所言一致,则其谪戍云南事无疑。沐黔国为脱伍籍事可证其明初谪戍云南者的军籍身份。然平显何时因何事谪滇、何时东归故乡。诸作皆不提及。余据相关资料,略为增补。平显诗文多次提及居滇20年,如《人曰》曰:“东家禄米三千石,西席膏粱二十年”,明言为黔宁王府西宾20年;《二月八日寄仲权弟》曰:“汝浙吾滇二十年,东西万里各潸然”,言及与弟各分东西20年;感谢沐晟促成其归乡之愿而作的《呈谢国公大人三首》之三亦言:“陈编断简三千卷,燠馆凉亭二十年。”然诸诗写作时或仍在滇,也未可知,则其居滇至少20年。其归乡之日,《松隐记》曰:“逮夫东归,永乐丙戌始抵仲墅,拜先垄于洛山之下。縻舟溪浒,人单坟坞,披榛揽莽,展省邱土。”丙戌即永乐四年,当为平显辞滇归乡之期,上推20年,即洪武十九年,洪武十五年云南始平。则平显入滇必在洪武十五年至十九年之间,居滇时间为20年或更多。
平显祖居钱塘横里。清代钱塘人厉鹗《舟过横里,怀乎松雨先生故居并序》曰:“(平显)故居在北关外之横里,地有仲墅、洛山,水名十二里漾。《松雨轩集》中有句云:‘万顷水云横里北,百年邱陇洛山阳。’又云:‘藕花官漾十二里,桑荫邻村数百家。’又云:‘水竹空思仲墅村’。至今过之风景宛然,惜乎先生之不能终老于是也。”横里为一山水俱佳、物产富饶、士民乐游之地。薛章宪《吴越行窝志》曰:“越曰横里,去城一舍而近,衡六里有奇,纵二十里有奇,绵亘迤逦多陂泽、渠塘,平陆才十之二。居民植藕芡为生,收其人反出禾麦上,直亦再倍于平壤。夏秋之交,弥望皆织文绣缎。人人刺艇子出入其间,扣舷鼓柑,歌呼相答,不自意为人间世也。”如此佳地,难怪平显诗中以深情之笔数次提及家乡地名、景物。其居应在洛山之侧,村名仲墅。
关于平显生平,《云南通志》载:“平显,宇仲微,杭州人。洪武间应孝弟。力田。为广西藤县令,降主簿。寻谪戊于滇。博学能文,西平侯沐英请于朝,除伍籍,为塾宾。著有《松雨轩集》。”陈霆《重刻松雨轩诗集序》作:“晚以校职归老”,则一生行事较为清晰。其生卒年不详,钱谦益言“卒年七十四”,不知何据。平显谪滇时间为洪武十五年至十九年间,居滇20年,后于永乐四年东归。东归之后时日,至少有30余年,有诗文可证。其思念滇中友人朱寅仲曰:“不见故人三十年,死生契阔竟茫然”;其寄滇南诸友诗曰:“三十年前滇海夜,扁舟吹笛望星河。醉来还拥毡衣卧,不识尘中暑气多。”东归之后居京师任校职,其间曾归乡洒扫。《松隐汜》自述永乐四年归乡,与故人张景祥相契,永乐五年人日“赋诗为别。越明年,走书京师,征辞以志”,记末署“戊子岁清明日松雨老人平仲微书”,则永乐五年年初平显辞家就京赴任,六年时在京师。永乐十九年朱棣方迁都北京,则永乐五年平显初赴任之所为南京。《八月十七日送国公大人网云南》:“桂影涵秋一镜圆,练波飞沂小楼船。雄边政令三千里,奕世恩威四十年。”国公大人指沐晟,永乐四年沐晟辅大将军张辅平定交趾,“奕世恩威四十年”指平定滇南四十年,应指永乐二十年。另《松雨轩集》卷五有诗《江上奉饯国公大人回滇》,可知送别之地应为南京。则永乐二十年左右沐晟或至南京,或至北京途经南京与平显曾会面,则知平显一直任职南京,之后或亦曾至北京任职。其送别好友楚人徐居学之诗曾言及北京风光:“离情黯望卢沟月,归梦长依楚树烟。临别丁宁善调摄,莫教音信两茫然。”平显晚年多次流露出归隐之意,如“我欲洗尘松柏隐,同将白发照清流”,“老我欲盟真率会,赋诗聊继玉堂贤”,“白头我欲归乡里。亦拟登堂酹一尊”,“故山如此未归去,皓首陆沉天地中”,然皆为拟词,或终未归隐。
平显有子平宣。《松雨轩集》附录:“案《成化杭州府志》:‘宣,显子,亦工诗。仕至蒙化府通判。致仕归。’”并录其诗《北高峰次韵》一首。《静志居诗话》云:“偶阅柯暹《东岗集》附录《滇南别意诗》,则平、居、陈、郭四人之作,皆存焉。平名宣,武林人;居名广,海昌人;陈名谦。吴人。东岗跋云:郭、居皆武士中贤者,郭善诗文,征南将军都督沐继轩璘师之。居精吏事,总府辟掌簿书数十年。得官。陈官镇抚,有诗名。宜则松雨先生子也,黔府西塾。荐升广南府通判。所云松雨先生者,知藤县事显,字仲微。”,则知平宣亦继任平显黔府西宾之职,然所云平、居、陈、郭之平,此处指平宣,而他书则指平显,如《明史》:“仲微名显,钱塘人,尝知滕县事,谪戍云南。其为诗颇豪放自喜。云南诗人称平、居、陈、郭,显其一也。”朱彝尊《曝书亭集》亦袭《明史》之说:“其诗颇豪放自喜。云南诗人称平、居、陈、郭,显其一也。”皆认为四诗人之一为平显。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曝书亭集》二书所言不一、自相矛盾,殊为怪异。杨慎《升庵集》论及滇中诗人曰:“永乐间称平、居、陈、郭,郭名文,号舟屋,其诗有唐风,三子远不及也。”郭文而外,未及其它三人名氏。从时间上看,既云“永乐间”,则似指平宜,因平显永乐四年即归故乡钱塘,平宣则仍于黔宁王府任职,从诗文成就来看,则似指乎显,因平显名气更大、交游更广、存诗更多。所以平、居、陈、郭之平,是父显是子宣?未易定论。然平氏作诗,为明初云南诗人之冠冕,则可从此“平、居、陈、郭”称谓见出。乎宣字叔蕃,亦擅诗。后为“景泰十才子”之一的苏平为其友,为作《竹坡书舍赋》,序曰:“钱唐平君叔蕃,松雨先生之嗣也。尝授经于硕儒张内翰,为今太傅默(黔)国公塾宾。筑室景阳池左,植竹数百本,扁曰‘竹坡书舍’,读书其中,以道自乐,不荣利是慕,意豁如也。”是乎宣性情之写照。另柯暹任云南按察使期间。亦与平宣为诗友。《静志居诗话》引柯暹《东冈集》附录《滇南别意诗》曰平、居、陈、郭四人诗存焉,则平、柯二人互为诗友。此前,平宣曾请柯暹为其父子显《松雨轩集》作序,柯序云:“(显)子叔蕃复登黔国西席。婿子澄姜宪副为余同寅,偕来请序其集,辞不获,乃扩宗海之所许而为之序云。景泰元年六月既望云南按察司按察使池阳柯暹撰。”景泰二年七月,柯暹引疾去滇,则景泰元年仍在云南任上。平宜既造访,则知景泰年间其仍居云南任黔府西席。由此可以计算出平氏父子二人充任黔宁王府西宾前后长达60年左右。
平显一生交游之友,多为谪滇时患难之交。最契者为昆山史谨,史谨少从倪瓒、高启游,博学好古,工诗善画。平显与史谨皆早年谪滇。晚居南京,志同道合、兴趣相投,常诗文往来。平显《松雨轩集》与史谨《独醉亭集》中有多首同题吟咏及唱和之作。史谨曾言:“橘柚山林秋色老,江湖耆旧晓星稀。此时最忆平松雨,何处长吟送夕晖。”动情之句。为其集中怀人诗之所少见。另《寄题平仲微松雨轩》一诗写与平显交游,情深意长,堪称佳作。在《独醉亭》一诗中,平显对于挚友史谨之号“独醉”解为“以醉名亭非湎淫,招邀风月伴孤斟”,对其孤洁高节予以同情与理解。东归之后,同居南京的两位老友。亦在晚年“药阑照眼春姿媚,蔗境同心老话甜”的相互安慰、你来我往的诗文赠答中得到许多温暖。
江浙文士谪滇而与平显交好者,尚有常熟张洪,张洪洪武中以事谪戍云南,永乐初为行人,出使日本,再使吐蕃,后以修撰致仕,杜门著书者数年乃卒。明初文人中,张洪颇有声名。平显有诗《送张司副宗海》称颂其文章功业,张洪亦为《松雨轩集》作序;云间吴庸斋,乎显有诗《吴庸斋》,写二人纵酒酣歌往事;鄞县陈孟颐,善书法,明初文渊阁待诏陈远之子,陈遇之侄,平显曾赋诗《赠陈先生孟颐归鄞》、《送陈孟颐先生归鄞》、《寄陈孟颐先生》、《送陈先生》、《题陈中孚画马》诸诗;杭州夏仲儒,诗画兼擅。平显有诗《寄夏仲儒》;松江袁宗,嗜好诗文。性情高洁;宜兴张以道,平显有诗《次韵答张以道铁萧》、《送张铁萧归云间》诗;吴中朱寅仲,精于绘事,与明初谪滇众人交好,平显有《题朱寅仲画呈谢国公大人》、《为纪侯题朱寅仲溪山小景》、《寄朱寅仲》、《题朱寅仲画》诸诗;景文伟。医士,能诗善画,平显有诗《题画二绝为景文伟》。
江南词客之外,平显在滇交好者还有一些云南当地人,如居广,居广为明初云南四大诗人之一,很受沐氏兄弟器重。平显在其过世十余年后仍念念不忘,写有《寄居志弘》一诗。在云南的生活经历成为诗人不可磨灭的记忆,而在云南时的朋友给予了诗人一生中最珍贵的友情。即使在东归之后,平显也不断地与滇中友人书信赠答,如《答高于厚》、《长至日答许廷仪》、《谢安信臣惠降香》、《赠别朱友敬》等。这种赠答之词既多且真,带着离别所特有的伤感,成为晚年平显诗歌的一种主要旋律。加之岁月流逝。人渐老去,故友凋零,知音难觅,诗人字里行间全是深深的忧伤。他吟咏道:“滇海诗朋仅乘三,菊庄玩易与矇庵。眸凝一望岂虚语,肠断九回惟梦谈”;“滇南故旧多沦落,纵得生还若晓星。白发频思岁寒友,黄花长醉晚香亭”,友情并未被岁月风吹雨打去,而友人却在时光之流中渐行渐远、愈行愈少,此恨无计可消,唯有在诗歌中,诗人保留着对他们的记忆与情感,并通过笔墨的力量传之久远。
二
平显于明初谪滇诗人中,存诗较多。《松雨轩集》原名《松雨轩诗集》,初刻于滇南。后因“世远地阻,传者益寡,裔孙本楷朴惧遂湮泯,谋重刻以传”,于嘉靖十九年重刻。《丛书集成续编》据嘉靖本影印。现存刊本有明嘉靖十九年钱塘钱氏重刻本。清嘉庆间阮元进呈影钞明刻本,清钞本,清咸丰七年仁和劳权钞本,宛委别藏(影印)本,武林往哲遗著本。诸本或作八卷,或作八卷补遗一卷。
从题材上讲,平显集中题画诗、赠答诗较多。《松雨轩集》中有100多首题画诗, 占全部诗作近四分之一。且题画诗主要集中出现于七古、七绝体裁中,如平显七古共64首,其中题画之作有31首:七绝共96首,其中题画之作有45首。平显挚友中朱寅仲、史谨皆为善绘事者。平显《题史公敏先生惠雪景图》即为题史谨画之作,一画一诗,相得益彰,诗之不挹尘埃,冰清玉洁,读来冰凉沁脾、尘念顿消。银装素裹、不染尘埃、晶莹剔透的雪白世界,正是二人纯洁友情之写照,惜画不传,唯存诗作令人意想不已。平显对于题画诗题材的青睐,应受时代风气影响。此种风气实是承元末而来。元代诗坛以元末为高峰,而江南文士风气,倡和结社之外,诗、画兼擅应是最显著的一个特色。承元末遗风、受时代薰染,以及借画怡情、远离尘世纷扰之深层心理背景,共同造就了平显题画诗作的繁盛。
《松雨轩集》中赠答诗亦多,赠答诗中又以与镇守云南的沐氏家族赠答为多。如《平雨轩集》卷四为五言律诗。共收诗47首,其中奉和素轩大人即沐昂之诗就有31首,占四分之三左右。这是奉和沐氏较多的一卷,集中他卷尚有多首和诗,全卷共计80余首。此种情况不难理解。平显初谪云南,隶属军籍,西平侯沐英慧眼识珠,设法去其伍籍,并延为王府塾师,使其在物质、精神生活上都大有改观。洪武二十五年沐英去世后,其长子沐春继任,惜仅在任七年即英年早逝。次子沐晟建文元年继任,三子沐昂佐任。沐晟、沐昂兄弟与平显相交尤深。平显诗集中有多首谢赠之作,如谢赠居所,见卷五《奉谢素轩大人二首》之二:“容居正苦逼尘阑,拜赐东邻屋两间。展席地宽宾榻隘,读书声远子衿顽”;谢贈羊,见卷五《人日谢素轩大人赐贺》:“老妻煎饼酬人日,阍者牵羊馈上尊”;谢赠童子,见卷五《奉谢国公大人赐两童》;谢赠鱼,见卷五《素轩大人赐鱼》;谢赠毡衫,见卷七《谢毡衫》;等等。沐氏兄弟平易近人、喜延宾客、事无巨细、关心备至,由此可见一斑。永乐四年平显东归并在京师得到职务,应亦是沐氏兄弟的功劳。纵观平显赠答沐氏之作,出现频率最高的即是“谢”、“奉”二字,如卷四《奉次素轩大人诗韵五首》、《奉和素轩大人九日见怀诗韵四首》、《次韵奉答素轩大人二首》;卷五《江上奉饯国公大人回滇》、《奉呈国公大人》、《奉谢素轩大人二首》、《奉饯素轩大人回滇》、《五月三日奉驸马大人》、《呈谢驸马大人》等等。平显诗作中,赠答沐氏之诗卷虽数量较多,但在歌颂功德之外总是一再提及其恩德,诗题及诗中多次出现“谢”、“奉”字眼,其感恩戴德之念情真意切、刻骨铭心。但总觉有战战兢兢之感,似有话在胸、未能全然释放,没有如老友般执手而论、嘻笑怒骂、真实放纵的自由洒脱,给人一种“隔”的感觉。相比起来。诗集中写得较好的是那些具有真切情感的思念亲人、自抒心境以及怀念贬谪时期好友、回忆滇中岁月的诗。
乎显诗歌中,云南生活记忆给其诗歌打上深刻的烙印。从诗歌情感基调来说,平显居滇前后达20年,若按钱谦益所言“卒年七十四”而论,则平显居滇时正值20至40岁的青、壮年黄金岁月。青年谪戍,虽不久之后即擢拔为西平侯府教职。然政治前途渺茫难测,且远离故土。这都给平显的诗作带上了几许忧伤、凄楚的色彩,一方面屈辱地感到“愧余滞西南,如鸟铩羽仪”,有志不获展,自言其生活状态为“霜晨雨夕书千卷,露叶风枝泪几行”,唯有霜雨露叶书泪相伴;一方面觉得愧对亲人,“故妻殡浅土,迁拊那可迟。重念昔窜谪,不能庇伉俪。归梦正结情,清泪或盈皆”,老泪纵横追思亡妻愧恨交加。
从写作主题来说,思乡、思亲之念贯穿始终。在滇中,他反复提及故乡地名景物如横里、仲墅、洛山、十二里漾等,并将在滇居所命名为“思仲楼”。江南水乡富庶美丽的如画图卷,虽有万里空间的距离。反而更加亲切动人,令人魂牵梦萦。“四十余年故里违。洛山茶笋梦依依”,“水竹空思仲墅村。老骨一函随所寓,底须惆怅洛山坟”,“我亦蒙恩系于此,归兴之浓甚于尔。安得乘秋望海潮,高阁吹箫月明里”。故乡成为远离故土的平显内心深处最执著的情感归宿,这些附着了作者深沉情感的思乡之作使得平凡的诗句具有了感人的力量。同样打动人的还有一些思弟之作。平显诗集中数首思弟之作分别寄赠给仲权、仲容、仲彰、仲征、仲墨诸弟。其中寄给仲权弟的两诗尤佳,《二月十七日夜梦仲权弟》:“辽海犹寒沁铁衣,雁行惊断帛书违。青云绿发尘中老,碧岭丹崖梦里归。万里故园空杼轴,三年犹子误庭闱。陟冈应念嗟行役,彼此临风泪各挥。”《二月八日寄仲权弟》:“汝浙吾滇二十年,东西万里各潸然。白头那忍东归日,北望辽阳又五千。”《仲彰弟寄酒蔗至》则描写了一种亲情的喜悦,另有卷二《仲墨弟归杭》、卷五《闻仲容弟居横里》、卷六《宿仲征弟家二首》、卷七《寄仲权弟》、卷八《寄示诸弟侄八首》,一一写来,无不情深意重。这些发自内心的心境抒发,有别于一般的往来应答,并不以诗的技巧而是以真实的力量打动人心,从而构成平显诗作中最出色的篇章,同时也是那个贬谪时代中有关贬谪事件的真实记忆。
对滇南生活的回忆是平显东归之后诗作的主旋律。我们有理由相信东归之后的平显在仕途上并不顺利,因为现存诗作中,很少看到官场往来应酬文字,充斥诗集的多是对于滇中朋友、景物、生活的回忆。如诗集篇幅最长的一篇《登聚远楼》即为滇南写意之作,这首诗同时也是平显最好的作品之一。七古是平显最擅长的体裁,佳作之多为人惊叹。此诗起于实事,终于实景,而中间以梦游的神话色彩,半真半幻、如醉如癫、奇丽变化的笔调,描绘了一幅惊艳绝伦、美不胜收的天上人间图景,使得金马、碧鸡、玉案、螺岩等现实景物不仅活灵活现、变化多端,而且气势磅礴,充分体现了平显元气淋漓、纵横盘曲、流转自如、笔墨飞舞的雄沛诗风。梦游南滇之诗感情如此充沛、气势如此宏大、语言如此华美、色彩如此绚烂,都使人相信这是作者倾尽心力之作。从中可以见出他对滇南水土的深厚情感,他甚至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故乡。曾说:“当年乐事空追忆,却望南滇是故乡”,这是真诚的。因为云南虽远离故土亲人,却有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和优美的自然环境,加之同调诗友间诗酒唱和,酣歌对吟,自由恣肆,亦能自得其乐。平显有多首诗歌曾对滇中青春作伴的美好岁月进行回忆,笔调之中深情款款。真正在云南居住之时,平显亦曾自卑、自责,且思乡、思亲之念尤切,一直盼着回到故乡。然而离滇之后,经过距离的沉淀,苦难的感觉渐渐褪去,复杂的情感渐渐单一,滇南成为晚年诗人魂牵梦萦的回忆与思念,成为诗人取之不尽的诗思源泉。
宣德五年,张洪为平显的诗集作序,论其诗风“变怪莫测、豪放不羁”,颇中肯綮。最能体现平显这种诗风的诗体当属七古。卷二《玉盘骊珠琵琶名》:“玉盘骊珠何所名,琵琶斫出滇阳城。昆仑小风遏云叫,鹃鸡拔筋寒水精。千年紫檀作人语,霹雳辊堂惊破柱。黄河曲折走春冰,白日檐牙堕秋雨。老夫旧住西陵桥,听此不觉神飘摇。初疑莺在苏堤柳,忽尔骤变钱塘潮。鸿门夜斗纷然碎,天遣鲛人泣清泪。玫瑰火齐响枨枨,跳人空明唾壶内。”此诗写琵琶之乐,将无形之音作有形之象,以实写虚,颇得白居易《琵琶行》写法之妙,又想象奇丽、跳跃灵动、流畅婉曲、气势恢宏。且加入迷离奇幻的神话色彩,颇具李贺《李凭箜篌引》之神韵。平显七古佳作迭出,如《题朱寅仲画呈谢国公大人》、《题万松楼阁玩月图》、《题唐子华画》、《梨园载酒》等,皆以多变之笔展露多情之才,颇能体现挚友张洪所言“变怪莫测、豪放不羁”,类似司马子长之豪宕风格。在论及此种诗风形成时,张洪言其“溯长江。经洞庭,吊□□于泉石,咏坡翁于黄州。捧萍藻以祀湘灵,过苍梧而祠灵帝。既而口夜郎以谪罪。明蛟龙所居,虎豹所藏,靡不经涉”。柯遇云:“其足迹半天下,有似于子长先生学博而行峻,直道而屈身,寓喜怒哀乐于诗文,其高古险怪亦必有似于子长者。”阮元云:“今观其诗及风土之同异,道途之扼塞,以及友朋之离合,悉见于篇。盖得于远游之助为多耳。”豪宕之风盖得乎远游之助,所见可谓精当。
平显诗作中,七律占半数以上。七律严谨的格式使生性豪放的诗人无法像写七古那样任意驰骋、自由挥洒,诗作数目虽最多,值得称道的佳篇却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多。其中的佳作是那些思乡、思亲、回忆滇中时光及旧友的作品,如《二月十七日夜梦仲权弟》、《闻仲容弟居横里》、《赠别朱友敬》等,值得提及的还有《题朱寅仲画》:“不见故人三十年,死生契阔竟茫然。风流远接梦魂去,笔迹空看图画传。半天松籁落枕畔,一笠茆亭临水边。碧鸡峰前好明月,忆昔此中曾醉眠。”朱寅仲是明初谪滇画家,也是诗人的好友。此诗自然流畅、情真意切、取境巧妙、意韵悠远。堪称七律佳作。
诗集在古体、律体体裁、内容的选择上,出现了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即集中有关沐氏兄弟的赠答之作,几乎都为近体诗。如卷四。47首五言律诗中有3l首为赠答沐氏之作:卷五,94首七言律诗中有41首为赠答沐氏之作;卷八,13首五言绝句中有9首为次沐晟韵。而在卷一、卷二、卷三共75首古体诗中,仅有两首诗与沐氏兄弟有关。有关沐氏的赠答之作如此集中于近体诗部分,或许与近体诗转承起合、法度森严、拿捏有度的体制有关吧,毕竟放荡不羁气韵激烈的古体诗,用之于国公大人、驸马大人身上,多少有些不够尊敬、不够庄重吧。诗人,在豪放的外表之下,显露出了他小心的一面。
平显以江南文士身份谪戍蛮荒,任沐氏王府教席20余年,在沐氏“重文好客”的荫恩庇护下,得与一批谪滇文人相与唱和、传文授业,开滇南文教之风,为滇南文化的发展起到导夫先路的作用;另一方面,离乡万里的远游所造就的豪宕怪异诗风,也以另一种方式寄托了其跳荡不羁的才子情怀,而沉溺诗酒、耽于绘事的主题写作既承元末文人之余绪,又排遣了讨人的深沉苦闷心绪。在千万大移民的时代背景下,诗人远离故国,辗转异乡,远望当归,长歌当哭,以诗歌记录下这个时代真实的灵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