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1310—1381),字景濂,原籍婺州金华潜溪,至正六年(1346)迁婺州浦江(今金华浦江)。戴良(1317—1383),字叔能,婺州浦江人。戴良虽然小宋濂七岁,但由于他们同乡,且都师事过元末的大儒柳贯、黄溍、吴莱,因此,两人在婺中有着密切的交往,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至正九年(1349),元朝大臣余阙来婺州任浙东道廉访司事,宋濂与戴良一道去拜谒。余阙十分赏识两位后辈的德识才学,除了盛情夸奖和热情勉励外,“且各书斋扁为赠”[1]1577。后余阙得知柳贯去世,有遗稿留在家,即命宋濂和戴良“汇次之”[2]序。宋、戴两人受命后,将老师柳贯可传世的作品编成《柳待制文集》二十卷,请余阙和老师的友人危素作序,余阙命刻之学宫。柳贯尚有古今诗907首,杂文248篇,宋濂和戴良又辑为《别集》二十卷,命柳贯子卣藏之。
至正十年(1350)二月十五日,宋濂携家自金华迁浦江孝门桥。这样,宋濂和戴良同处一邑,有了更多的交往。是年八月,宋濂撰成《浦阳人物记》,他请戴良为其作序。戴良在序中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今景濂氏以不世出之才,蒐罗废坠,抉剔幽隐,撰成乎此书。使夫一县之内,数百年之间,忠君孝父之则,施政为学之力,以及女妇之范模,莫不粲然而具备,交见乎吾前。其视彼之区区土物之小者,孰得而孰失哉?吾见浦阳之为县,将自是而出色矣[3]卷6。
宋濂于至正九年曾因危素之荐被朝廷授予翰林编修之职,由于老师黄溍在朝中坚决求退,加之宋濂对元朝也失去信心,故来到浦江后不久,即入浦江仙华山为道士。宋濂的行为很不为时人所理解,且遭到一些士大夫的嘲笑。戴良曾与宋濂谈起此事,宋濂即请戴良为其写序辩护,以祛除人们的嘲讽。“子知我者,何不赠之以言,使有以解彼之嘲,而且以卒余之志也。”戴良应命写了一篇《送宋景濂入仙华山为道士序》。文中,戴良复述了宋濂四条不能为官的理由后,即援引“贺知章辞秘书之职,请为道士于荆川;陈图南不应时君之召,入嵩山为道士”的例子为宋濂壮行,可谓深得交友之义。
朋友之道,不仅仅局限于谈学论道、切磋学艺,也在于对对方生活上的关心。戴良一次病倒,二十多天不见好转。宋濂特地赶往探视,安慰劝勉,授之良方,直到戴良病愈才辞别。宋濂之于戴良,亦可谓厚矣。戴良有感于宋濂的关怀,写了一首《病中承宋编修见过》诗以致谢[3]卷6。
至正十一年(1351)由韩山童领导的红巾军大起义,敲响了元朝灭亡的丧钟。之后,各地起义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相继出现了刘福通、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朱元璋、明玉珍等军事集团和政权。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十九日,朱元璋率军攻下婺州,二十二日,朱元璋在婺州置中书分省,并将婺州改名为宁越府。朱元璋虽为不通文墨的和尚出身,但作为起义的领袖,他深知罗致人才的重要。故婺州被攻下后,他即派人搜罗婺州文人至他的幕下,以备顾问。
至正十九年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命婺州知府王宗显开郡学。宋濂被聘为五经师,戴良被聘为学正。有关史料记载道:“(己亥正月庚申)命宁越府王宗显开郡学,延儒士叶仪、宋濂为五经师,戴良为学正,吴沉、徐原等为训导。时丧乱之余,学校久废,至是始闻弦诵之声,无不忻悦。”[4]是年六月,朱元璋离开金华回到应天(南京)。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宋濂与处州的叶琛、章溢、刘基被朱元璋召至南京。
至正二十一年(1361),元廷以荐授戴良淮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儒学提举、中顺大夫。二十二年(1362),戴良由金华道经杭州,抵苏州上任。当时苏州名义上还属于元廷,实则是张士诚大周政权的所在地。
从上面的史实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宋濂和戴良一对同门好友,在朱元璋攻下婺州后,他们一同被聘至婺州郡学任教员,朝夕相处一年多后,却又分道扬镳。何以宋濂应朱元璋之召,而戴良却转而仕元,走上一条与宋濂对立的道路上去呢?
从宋濂这方面讲,他几次参加元朝的科举,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不能不使他对元朝的一系列制度有所怀疑和批判。例如,他的《龙门子凝道记》,即以寓言的方式对贪婪的统治者、不良的社会风气、丑恶的世态都有过尖锐的针砭和批判。他拒绝接受元朝授予的翰林院编修的职位,一方面固然有老师黄溍的影响,但主要是对元朝已彻底失去信心。他一度出为道士,但作为一个有强烈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儒家文人,宋濂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处于“仕”与“不仕”的激烈冲突中,尤其是至正十一年(1351)红巾军大起义爆发后,对“凤凰不来,生民遘屯,如水之溺,如火之焚”[1]1753的现状更是忧心如焚。《龙门子凝道记?观渔微》中渔夫对龙门子“肥遁”的尖锐批评,可以看成是宋濂内心的自我谴责。但是,在出仕的问题上,宋濂坚持一个要求,那就是:君王必须像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那样礼聘他,不然宁肯老死山中,也不肯出仕。他曾这样说道:“君子未尝不欲救斯民也,又恶进不由礼也,礼丧则道丧矣。吾闻君子守道,终身弗屈者有之矣,未闻枉道以徇人者也。”[1]1754宋濂甚至以孤独氏二女因无人作媒、宁死不嫁的故事,来表明自已要由礼而仕的坚决态度:“区区一女子,尚以死守礼,予曾谓学先王之道者,乃不由礼乎?”
在朱元璋攻下婺州前的几天里,宋濂就接到了昔日的朋友、后为婺州知府王宗显的礼聘,要他出任婺州郡学五经师,但一招即往的做法不是宋濂的性格。故宋濂仿效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作《答郡守聘五经师书》,以多病、亲老、性懒、朴憨等理由辞谢,书中有“与执事相契亦欢甚,初无不共戴天之仇,执事何为欲强之乎?”之句。不过,由于前面的叙述,我们知道拒绝就任五经师不是宋濂真正的本意,所以上面的俏皮话,仅仅表明自己并非是自轻自贱之徒。王宗显看出宋濂并非深拒固辞,故几番礼请,终于在次年正月郡学开学的时候将宋濂请出。
从拒绝出仕元朝翰林国史院编修之职,到投身于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军事首领朱元璋的幕下,这巨大的反差确实令不少人感到疑惑。故宋濂于至正二十年(1360)作《诘皓华文》,向世人公开表明他出仕的理由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宋濂借主“忧”之神皓华的口,对那种不顾国家危难,不顾百姓死活,只想自已消忧图乐的思想给予了有力的批判:“夫子宜先天下忧而忧,乃欲自乐邪?昔尼父任道为宗,上畏天命,下悲人穷。虽不得位,唯世是从。敢曰自佚,以疚厥躬?子幸我听,请竭始终:民吾同类,绥之匪易。遑遑齐鲁,棲棲宋卫。树伐蒲围,绝粮不继。车辙周环,曾莫少避。欲兴东周,拯我民瘁。是谓世忧,夙夜罔替;天下为公,道纪攸系。鱼烂已成,河决安治。伤麟曷来,叹凤不至。舍瑟长吁,反袂拭涕。述为彝经,表我王制。是谓道忧,唯恐沦坠。夫子法尼父者也,宜为二者深忧,乃欲自乐耶?况今六合雄吞,矛纵戟横。千里萧条,土绝播耕。屍胔如山,悲风往还。鸟鸢见人,飞集树端。夫子不为之长恸,日欲开口笑乐,一何惑乎?……王公弗忧,四国不治;侯伯弗忧,庶政用隳;子男弗忧,名毁身随;士庶弗忧,菑害是罹。是忧者,群善之原,众德之基,修之则安,悖之则危,故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君子终身以之,夫子奈何弃诸?”[1]223所以,宋濂的《诘皓华文》可以看成是他义无反顾地出仕,义无反顾地去南京辅佐朱元璋的宣言。
从戴良这方面讲,他在朱元璋攻占婺州前,曾担任过浦江月泉书院直学的小官。三个老师中,他与柳贯的感情最深,而柳贯卒于元廷官所。所以,他虽然与宋濂居同邑,学同师,但心态与宋濂有很大的不同。他在朱元璋攻下婺州时被召至幕下,担任了郡学学正,然他有一种负罪感,有一种忏悔情绪。我们可以从他在郡学中写的一些诗里窥见其心态,如《投王郡守二首》中的一首写道:“卒岁囊无褐,为儒坐有毡。每因官俸薄,时动故人怜。慷慨空前志,蹉跎已莫年。争如归去好,家在白云边。”[3]卷3最后两句,是他欲辞去郡学学正的托词。实际上,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好友宋濂离开郡学去南京的第二年,他便接受了元廷的任命。
心态的不同,并不影响他们最初的感情。在宋濂去南京的时候,戴良写下了《别宋潜溪》一诗,表达他依依不舍的伤感之情和对宋濂此去吉凶的担忧:“昨宵郡斋宿,今旦赴行舟。官程不敢违,可使须臾留。掩泣别故交,强颜逐前俦。未尝去乡邑,讵能千里游。金陵古帝乡,雄跨东南州。至今开甲第,奕奕居公侯。冠盖若云拥,车马细川流。厚禄不虚授,高才将见收。如何独多念,去去怀百忧。”[3]卷2
宋濂到了南京后,戴良经常思念这位同门好友,担忧他的前途命运,希望他们的友情不因年岁的迁移而改变。他在《寄宋潜溪三首》结尾写道:“韶颜忌凋落,华志惊变衰。安得君子心,不随年岁移。”[3]卷1但是,道路不同,分别日久,心意难通,要想保持昔日的友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戴良《寄宋景濂十首》(仅存六首)和宋濂的《寄答戴九灵古诗十首》中,我们看到了两人为保持友情所作的努力,同时也看到了两人间存在的差异。
从戴良致宋濂“三年去复还,邻里无一遗”,“厌此里中居,行行至吴国(一作徐国)”等诗句看来,戴良的赠诗写于他依附张士诚的三年之后,宋濂的答和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在吴中的三年,戴良的心绪并没有什么好转,他对个人和元朝的前途命运都感悲观,加之“视友谊日薄”,“不见新相知”[3]补编,戴良更加愁怅。他很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一样离开政治,离开仕途,过上一种艺藿种葵、儿女绕膝、鸡黍桑麻的田园生活。戴良之所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向昔日的朋友倾诉,是表明自己珍视昔日的友谊,期望他们能在某一方面达成共识,而使友谊有进一歩的发展。
“但我逆旅中,百感易交横”,宋濂读着戴良寄来的诗,可谓愁肠百转,感慨万分。他十分理解戴良的心情,他也希望隐遁山林,过上吸甘饮露似的神仙生活。但“攒眉入山林,已失山林性”,“窘束势方固,安能遂吾私”,“世间纷扰徒,如何学神仙”[1]2192,社会的动乱、天下的纷争已容不得个人躲到山林里去学做神仙了。他走到现在,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天下的太平。
宋、戴两人的十首唱和诗,在当时的婺州友朋中竞相传诵。明郎瑛《宋戴遗诗》写道:“予尝见太史宋公濂诗四册,公亲书者也,大字如指顶,小字如芝麻,或行或楷,真有龙蟠凤舞之象,高可五寸,亦奇物也。惜为杭守张公取去。今学士集中之诗,不满二百,则知遗落多矣。予家又藏公与戴九灵寄答古诗各十首,考之《九灵集》中,止得其六,而公诗集皆无之。且书乃当时吴德基,而题跋则王华川(袆)、揭少监(汯)、胡仲申(翰)辈,而又装潢成轴,袭以文锦,安知又不为他人之取乎?苟或败坏,千古埋没,今特录置于稿,则又传递一番,彰者众矣,亦慊收藏者之情。”(《七修类稿》)揭汯、胡翰的题跋今已不见,现录王袆的题跋于下,以见其时人对宋、戴两人十首唱和诗的看法:
古诗二十首,前十首戴君叔能以寄宋君景濂,后十首则景濂以答叔能者也。嗟乎,诗道之废久矣!十年以来,学士大夫往往诎于世故之艰难,溺于俗尚之鄙陋,其见诸诗,大抵感伤之言,委靡而气索;放肆之言,荒疏而志乖,尔雅之音遂无复作矣。二君素以古道相尚,是诗之倡酬,盖仿于苏、李,譬犹律品之相宣,规矩之互用。然其为言,或务简善,而其思远以切;或尚宏衍,而其情婉以周。鲍、谢之微旨,殆各有之。至其讬物连类,抚事兴怀,则又俱有陈子昂、朱元晦《感兴》之遗音焉。嗟乎,诗道之废久矣!吾读二君之作,于是有慨夫古诗之绪未终绝也。孔子曰:“诗可以观。”读乎其诗,则其所可观者可得而见矣。[1]2570
当朱元璋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消灭了陈友谅的势力后,戴良意识到朱元璋下一个目标将会是张士诚。宋濂就在朱元璋的那一方,可以想见到时将会有怎样的尴尬。故戴良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即避兵至四明(今宁波)。同年秋,又附舟北上,径奔元主。因兵阻滞留山东,戴良趁机欲寻访齐鲁间的豪杰之士,但卒无所遇。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朱元璋军队攻破苏州,张士诚被俘自缢,宣告了大周政权的灭亡。戴良也于是年九月南还至四明。次年正月,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皇帝,国号大明,建元洪武,是为明太祖。洪武二年八月,明兵攻入大都,元朝灭亡。
明朝建立后,宋濂和戴良的生活处境和声望顿时判若天地。从宋濂这方面讲,他被朱元璋官以《元史》总裁、翰林学士、国子司业、礼部主事、太子赞善大夫、翰林承旨等职。父母妻子皆得封赠,儿子孙子同列朝官。或受赐甘露,或受赐金帛,或受赐御诗,极尽荣宠。文名也如日中天,“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数问宋先生起居无恙否。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四方学者悉称为太史公,不以姓氏。”[5]3787-3788
从戴良这方面讲,他的处境极为艰难。首先,他漂泊他乡,有家难回。因为戴良几乎所有的婺州朋友都在朱元璋的朝中做官,他作为元朝遗民,一个曾经依附张士诚的文臣,何以有脸面对父老乡亲,何以有脸面对昔日的朋友!所以,他只有高蹈远引,敛迹遁身,在四明的乡间、寺庙、山林里打发他的残生(可参其《寄妇》、《忆子》、《自述二首》和《岁暮感怀四首》等诗)。
明朝建立后,我们找不到戴良和宋濂有直接的诗文往来。相反,从戴良的一些诗文中,我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戴良与宋濂、王袆等友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他甚至含沙射影地批评婺中的友人。如《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中的一首写道:“结交数丈夫,有仕有不仕。静躁固异姿,出处尽忘己。此志不获同,而我独多耻。先师有遗训,处仁在择里。怀此颇有年,兹行始堪纪。四海皆兄弟,可止便须止。酣歌尽百载,古道端足恃。”[3]卷24虽然是同门,但那些人出处忘己,有背师训,令戴良感到羞耻。四海皆兄弟,何必再要与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同门维持关系呢?话中的话,似乎就是针对宋濂、王袆等同门说的。戴良批评同门,也许有他的理由,而其《投知己书》则完全是有感而发:
仆生五十有馀年矣,足迹不出乎吴越,交游不及乎卿相,而往来于士大夫间亦多矣。泛泛市道者固不足言,其以诗文相亲爱不啻如亲骨肉者,亦且不少矣。然方无事时,未尝不慷慨激发,期刎颈以相死,一旦遇小故未至利害之相关,即变颜反目遽然相背负有矣,或攘臂而挤之如怨家仇人者亦有矣。至于望望然若不识,不肯出一语辨黑白而反附和焉者,则滔滔皆是也。[3]卷10
世态炎凉,让戴良有切肤之痛。所谓的《投知己书》,实则表明昔日的友人、昔日的知己已不复存在。这一点还可从戴良写的《哭陈夷白》一诗得到佐证:“白发江湖一病身,平生精力瘁斯文。师门伟器今余几,藩国奇才独数君。共爱辞华追董贾,肯将出处累机云。生刍不到黄琼墓,目极五湖西日曛。”[3]卷25陈夷白即陈基,他是黄溍的学生,故与戴良为同门。他很早就寓居苏州,后来成为张士诚的文士。“师门伟器今余几”,戴良从亲元仕元的角度出发,对投身朱元璋那边的同门友人作了否定。
我们同情戴良的遭遇,但也理解宋濂的处境。宋濂虽然在明朝的声望如日中天,但他处于朱元璋极端高压的政治统治下,言论和行动反而更不自由。朱元璋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他当上皇帝后,到处密布爪牙,监视和刺探大臣的活动。如果有人敢背着他做对其或朝廷不利的事,就不会有好下场。宋濂也免不了被朱元璋派出的爪牙侦视,《明史》宋濂本传中记载道:“尝与客饮,帝密使人侦视。翼日,问濂昨饮酒否,坐客为谁,馔何物。濂具以实对。笑曰:‘诚然,卿不朕欺。’”[5]3786-3787这样的问答如果换了有不轨之心的人,着实要吓出一身冷汗的。
对于朱元璋的这种特务活动,宋濂不得不小心翼翼,这样做既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与他有交往的人。《明史》本传云:“濂性诚谨,官内庭久,未尝讦人过。所居室,署曰温树。客问禁中语,即指示之。”[5]3786非但如此,宋濂还将他的明哲保身之道传给他的朋友:
德基至京师,遂谢事归,将行,辞其友翰林学士宋濂。濂为德基交甚狎,时亦致仕将归,呼德基谓曰:“若愿受长者教乎?”德基曰:“唯!何以命之?”濂曰:“天子官汝五品秩,乞骸骨归,恩甚大,汝知保之之道乎?德基谢曰:“愿卒教之。”濂曰:“慎毋出户,绝世吏,勿与交,吾之教子,无以加此矣。”德基至家如濂戒,君子多其能受善言云。[1]1500
朱元璋对原来仕于张士诚集团的文士特别忌恨,故明朝建立后,他对来自吴中地区的文士采取了有意识的打击,许多吴中地区的文士在明初死于非命。鉴于上述的情况,要宋濂主动地与戴良接触,重新像过去那样保持互来互往、互赠诗文的朋友关系,于己于友都是不明智之举。“望望然若不识”,于小人,故可憎可恶;于君子,则可敬可佩。而戴良在当时,很难明白宋濂的处境,所以,所作诗文有冤枉好人之嫌。
宋濂与戴良在明朝建立后没有也不可能有直接的诗文往来,但间接的往来还是有的。戴良在元末曾编有《九灵山房集》,间接地传到了宋濂那里,宋濂于洪武十二年十月为此书写了一则题识:
文未易知也,惟用心于文而致其精者,能真知之,然亦难矣。今世学者,喜为言论,毁誉生于爱恶,美恶惟其所好,纷然自以为知文,而卒莫之知也,不亦厚诬天下哉。若余友揭君伯防之于戴先生叔能,论其文,言其承传所自,皆精当可征。予尝友于叔能,不能易其言也。君以文学名当世,故能知之也真。然非真知斯文者,亦孰知余言为信哉。[6]卷首
宋濂于洪武十年(1377)致仕,他于洪武十二年在戴良的文集后写下此则题识,想来对戴良也无害。“尝友于叔能”,这“尝”字,大可玩味。若他们的关系始终不渝,定然不会用这个“尝”字。而“毁誉生于爱恶,美恶惟其所好,纷然自以为知文,而卒莫之知也,不亦厚诬天下哉”,似乎又是针对戴良发出的批评。
但不管怎样,对于戴良这种鄙弃利禄、抱一而终的气节和道德,宋濂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请看宋濂早年和晚年为戴良写的像赞及题识:
其神之清,秋高露寒,而青田鹤鸣也;其气之温,光含辉潜,而充然如赤琼也;其文之昭,盆盎纷如,而古罍洗独精明也。具此三美,所以敛英毅而集众长,葆醇熙而孚群情也。懿哉斯人,盖智遍乎物,行饰乎躬,而学本乎诚者也。窅乎其凝者,以道为家;烨乎其泽者,振徳之华。悄然而深思者,所以周其变;沛然而大肆者,又将畅其葩,是皆世之所知也。至于困而亨,穷而泰,齐喜戚于梦幻,弃利禄犹泥沙,吾欲从而究之,已莫辨其津涯,况可得而赞耶。余三十年间两赞叔能之像,辞各异焉,以见叔能年既高而徳愈进也。因令侍史并书之,前翰林学士金华宋濂记。[7]卷30
宋濂和戴良的最终结局都不好。洪武十三年十一月,宋濂的孙子慎被查出与胡惟庸党的事有连,朱元璋怒不可遏,将宋璲和宋慎一并处死,而宋濂被发配至四川茂州。洪武十四年(1381)五月二十日,宋濂自经于夔州僧舍,卒年七十二岁。宋濂死后的第二年,戴良被征入京,一下子成为朝野的新闻人物:“国朝洪武壬戌以礼巾征先生至京师。即日召见,试文若干篇,命大官予膳,留会同馆。名公钜卿见无虚日,甚或以师礼事之。”(赵友同《戴公墓志铭》)[7]卷30戴良被征到南京后,朱元璋很想给他官做。但戴良怎么可能去做朱元璋的官呢?昔日的朋友宋濂等为朱元璋的有功之臣竟然得到如此下场,他若做一个“贰臣”,会有什么好结果呢?何况还有危素的前车之鉴!结果,戴良以忤旨获罪。洪武十六年(1383)四月十七日,戴良自裁于寓舍,卒年六十七岁。
考察宋濂和戴良的交游,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一些结论:(1)宋濂和戴良由于同乡同门的关系,他们之间曾经有很深的友情。但是,随着走上不同的仕途后,他们的友情也渐行渐远,这是时代造成的结果。同时,也与他们本身思想上的差异不无关系。(2)在政治上,应该说宋濂比戴良更有抱负,更有政治头脑,而戴良却更有诗人的气质。(3)宋濂在明朝建立后不去举荐戴良,也不去接济戴良,这是因为当时的生存环境使他不得不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成全戴良抱一而终的气节,才能保全戴良的性命。从深层次的角度说,宋濂还是深爱着戴良的,但戴良在当时很难领会这一点。(4)宋濂在像赞中对戴良的气节和道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不是出于友情,而是出于道义。如果将戴良换成别人,宋濂也会这么做的,这是宋濂的品格。
参考文献:
[1]宋濂.宋濂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柳贯.柳待制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
[3]戴良.九灵山房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胡广,等.明太祖实录[m].明抄本.
[5]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戴良.九灵山房遗稿[m].丛书集成初编本.
[7]戴良.九灵山房集[m].丛书集成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