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明代嘉靖年间被李攀龙《古今诗删》收录以来,初唐名作《春江花月夜》就像一颗被埋没多年的明珠,在经过了近八百年的沉寂之后,终于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它那晶莹剔透、温润华美的光泽让众多的读者和诗评家爱不释手,不断发现和揭示出它的审美价值。在有关《春江花月夜》的众多研究中,许多评论者都曾指出,“月”是全篇的中心意象。那么,作为全诗中心意象的“月”,究竟在整首诗篇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本文试以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为契机,旨在进一步赏鉴这篇名作在艺术结构、意境特征以及思想情感内涵方面的特点。
一、“月”是连缀全篇的结构线索,是“景——理——情”转承过渡的枢纽
依据诗篇表达内容的不同,研究者通常将这首诗划分为以下三个部分(或曰三个结构层次):一、春江花月之夜的美好景色(诗歌开头到“皎皎空中孤月轮”);二、对宇宙奥秘的哲理探索(从“江畔何人初见月”到“但见长江送流水”);三、游子思妇的别离之情(从“白云一片去悠悠”到结尾)。在一首诗歌里,涵盖了如此丰富的内容,运用了如此多样的表达方式,而整篇诗作又是那样脉络清晰、严整有序,通篇意象纷繁却散而不乱,这是因为有一条贯穿全篇的线索,那就是——“月”。
全篇是以“月出、月升、月斜、月落”为序,从月生起,至月落终,诗情随着月的生落而起伏变化的。这一轮明月,在全诗中构成了四种不同的景色:开头,“海上明月共潮生”,是从大海的母腹中喷薄而出的初月;接着,“皎皎空中孤月轮”,是孤悬于高空中主宰万物的悬月;然后,“斜月沉沉藏海雾”,是消隐在茫茫海雾中的斜月;最后,“落月摇情满江树”,是在江边的树林之上摇曳着余晖的落月。在“月” 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中,春江、芳甸、花林、天空、沙滩、高楼、镜台、不眠的思妇、漂泊的游子等意象在我们面前次第呈现,一幅充满着作者哲理之思与生命之爱的幽美画卷向我们徐徐展开……
这首诗的思想内容是无比丰厚而深邃的,它既有对大自然景物的诗意赞美(景),又有对江月永恒、人生如寄的哲理感悟(理),还有对儿女离愁别绪的情感抒发(情)。那么,“景——理——情”这三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又是怎样转承过渡的呢?原来,“月”正是“景——理——情”转承过渡的枢纽之所在。
作者在前半部分充分渲染了春江花月之夜那优美缅邈的意境之后,用这句诗承上启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样,就在春、江、花、月、夜五种景物中,把孤悬于空中的“月”突显出来,加以追诘、询问和咏叹。于是,下文的哲理性问询以及离情的抒发便都是围绕着这个“月”展开的。
月有什么特点呢?以诗人的眼光看,其最大的特点莫过于它的超时空性。作者正是抓住了月的这一本质特征,从月之存在的超时间性以及月华照射的超空间性这样两个角度出发,将前半篇的写景向纵深处拓展,从而引入人生哲理的探询和人生情感的抒发的。
首先,从时间角度看,月是永恒的,而人的个体生命则是短暂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这怎能不让人油然而生人生如寄的感慨!正如徐增所言:“人生人死,人死人生,相代而来,无有穷止,并不见一个古人。月圆而缺,月缺而圆,年年相望,只自如此,从无有两样明月。人哪里及得月之长在!”(徐增《而庵说唐诗》卷四)面对着大自然神奇空灵的美景,在对自然造化之神奇感叹、陶醉的同时,最易从内心萌发的就是强烈而深刻的对生命的爱恋、对人生的爱恋,就是想要永远地拥有这良辰美景、这绚丽人生的渴望。而人的个体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前赤壁赋》)永远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于是,江月永恒、人生短暂的哲理性感悟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其次,再从空间角度看,月华普照大地,具有对空间与距离的超越性;人却无法跨越那“碣石潇湘无限路”的重重阻隔,共望一轮明月却天各一方,所谓“此时相望不相闻”。月的这一特点使它成为古代文学作品中表现相思怀远的固定意象。从《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到《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从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到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杜甫《月夜》:“今夜鹿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可谓不胜枚举。因而,在这首诗里,由“月”过渡到游子思妇的两地相思之情也就是极为自然的了。
综上所述,“月”既是连缀全篇的线索,又是“景——理——情”三部分内容之间转承过渡的枢纽之所在,从全诗艺术结构的完整性来说,“月”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月”是形成该诗意境之美的中心意象
从艺术角度来说,这首诗之所以成为一首家喻户晓的唐诗名篇,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如由于作者有意识的音韵调配而造成的和谐流畅的音韵美;排比、对偶、连珠等修辞手法的成功运用等等,但就整体而言,那种景、理、情水乳交融的意境之美的创造则是它最值得称道的艺术成就。(从整个唐代诗歌的发展历程来看,张若虚对诗歌意境美的创造也正是他为盛唐诗歌的发展所提供的最宝贵的艺术经验。)境生于象,诗歌的意境是由意象组合而成的。作为全篇中心意象的“月”,正是这种意境之美得以形成的关键之所在。
在“春江花月夜”之中,如果说“春”提供的是一个大的季节背景,“月”就是统摄整个天地万物的主宰,是“春江花月夜”之魂,春夜中的一切无不被它皎洁的银辉所笼罩。你看:“江”是月下之江,正是在月的照耀之下,它才变得那样波光潋滟、通体透明,远远望去,仿佛是一道光的洪流;“花”是月下之花,因而完全不同于白天日光朗照下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而是“月照花林皆似霰”,像小雪珠一样既多又密,闪烁着银辉,呈现出一种别具韵味的朦胧、迷离、奇幻、诗意的美;“江天一色无纤尘”,天空在明月的朗照之下纤尘不染,与大江浑然一色,似乎天与地之间的界限也已经消泯了;“人”亦是月下之人,没有“月”那多情而又恼人的撩拨,又哪里有月下之人的柔情绮思、离愁别绪?
在“春江花月夜”之中,一切都浸染了“月”那冰清玉洁的色彩,一切都注入了“月”那温柔缱绻的情调。这春江花月之夜已被“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钟惺《唐诗归》卷五)。作为全篇的中心意象,“月”不仅统摄了诗篇中的其他意象,也决定了整首诗歌的意境特征:“月”是奇幻莫测、流转变化的,是神秘、迷离、朦胧、空灵的,而这不正是整个“春江花月夜”的意境特征吗?如果说《春江花月夜》是一首优美的小夜曲,“月”就是其中不断回环往复的主旋律;如果说《春江花月夜》是展开作者人生之思的大舞台,“月”就是烘托出那朦胧、幽深意境的舞台灯光。
《春江花月夜》在意象组合上的特点,可以说与传统古典诗歌(尤其是绝句、律诗)的意象组合方式大异其趣:一般来说,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绝句、律诗)中少有意象的重复出现,而这篇诗作中意象组合的特点恰恰就是重复。题目《春江花月夜》中的五个字,在全篇中是层叠错落、交替出现的:“春”字出现了四次,“江”字出现了十二次,“花”字两次,“夜”字两次,作为全篇中心意象的“月”竟出现了十五次之多!中心意象在全篇的重叠复现,把读者带入了那水月花光交相辉映的空灵世界中,一遍遍深化了以“月”为特征的整体意境之美。这种意象创造可谓作者大胆而成功的尝试,《红楼梦》中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等诗,就是对这种意象创造有意识的借鉴。在《葬花吟》中,作者共用了十五个“花”字,直给人一种“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的强烈感受;在《秋窗风雨夕》中则共用了十五个“秋”字,甚至一句之中还有重叠:“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充分渲染了凄清、衰飒的环境气氛,烘托了主人公的处境与心境,可以说将这种层叠错落、回环往复的艺术特点发挥到了极致。
当然,“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宗白华《美学散步》),单纯对“景”的描绘还不足以形成诗歌的意境,意境之形成还离不开“景”与“情”的交织融合。《春江花月夜》之美不仅在于景之奇,更在于情之深。事实上,作者是带着他对人生的全部深切体验、怀着满腔深情来描绘这春江花月之夜的,在诗篇的表层结构之下,还潜伏着一条深层的激荡起伏的情感发展的脉络。那么,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情”,而“月”与“情”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呢?
三、“月” 是作者内在情感的隐喻与象征
概括而论,我认为,整首诗篇的情感可以归结为作者对人生之美与人生之憾的深切体验。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把这春江花月之夜写得如此美妙、如此神奇,虽然表面上并无议论、感慨之词,但在这人间美景的描绘中,我们不难体会到作者深层的情感,那就是对这良辰美景乃至能够享有这一切的美好人生的惊叹与热爱,以及由热爱而生的无限珍惜和留连。而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作者的情感脉络又继而转到了人生之憾的情感抒发上:既有颇具根本性和哲学性的人类永恒的憾——“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从人类个体生命的有限和短促而言);又有具体而又普遍的人生之憾——“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游子思妇无奈的别离)。通常人们总习惯用“生离死别”来概括人生的无常与无奈,如果说前者表达的是江月永恒而个体生命短暂的“死别”之憾,后者表达的则是有情人无法共享这美丽人生的“生离”之憾。再者,死乃人生之大别,时光迁逝与情爱缺失本来就同是生命意识的两个主要层面,于是,这两重憾恨就这样在生命的大主题下获得了统一。关于该诗第三部分(离情)与第二部分(理)的关系问题,以往论者要么认为二者没有什么内在关联①,要么认为第三部分离情的抒发是可有可无的,只是该诗尚未完全从宫体诗中蜕变出来而遗留下来的旧痕②,笔者认为其实它与第二部分同是不同层面上作者人生之憾的情感表达,是全篇不可分割也不可或缺的有机整体。
然而,这种“憾”毕竟是在肯定自然与生命之美好的前提下产生的,是因为渴望永远地拥有这一切而产生的,是缘于对生命的热爱和留恋,因而这样的情愫确切地说便只能是“憾”而不是“痛”、而不是“悲”,这大概就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李泽厚《美的历程》)的缘故了吧。
这全部人生之美与人生之憾的情感体验,都是在“月”夜的大背景下,在“月”的启迪与引发下产生的。“月”,正是作者这深切的人生体验的外在隐喻和象征。
在诗篇中,“月”不仅是统摄全篇并形成诗歌意境之美的中心意象,而且它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内涵还使它成为作者情感表达的最贴切、最巧妙的象征物:一方面,“月”是人间美好的象征,她的皎洁、光明、圆满象征着人间的幸福与团圆,象征着人生之美;另一方面,“月”的残缺、暗淡、消隐,又极贴切地暗喻着人生的缺憾或寂灭。《说文》云:“月,缺也”,可见在古人对“月”最早的解释中,就赋予了“月”与“人”灵犀相通的情感内涵,就已经把握了“月”与人生在本质上的相似,那就是残缺;再者,“月”还具有盈虚变幻、周而复始的特点,月盈则亏,亏极则盈,而人生不也是这样一个否极泰来、悲乐相续以及“代代无穷已”的循环吗?……总之,在情感丰富的诗人看来,“月”从来都是沟通天人的有情之物,“月”的阴晴圆缺,对应着“人”的悲欢离合,有时它的残缺可以给充满着无穷憾恨的心灵以安抚和慰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有时却是“有情却被无情恼”,它的圆满又惹得伤别之人的几许抱怨、几许责怪——“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苏轼《水调歌头》)而不管月圆月缺,“月”终究是美的,这正如人生不论有多少憾恨,但依然有太多的美值得我们眷恋与留连。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缺憾,才更让我们懂得珍惜和善待。
《春江花月夜》中“月”的这种象征意义,可谓对由来已久的“天人合一”思维定势的一脉相承。作者借着这轮明月,似乎已说尽了人生之美,也说尽了人生之憾。作者写的是月亮升而复落的一个夜晚,然而又何尝不是整个人生呢?在诗篇中,“月”既是“景”,又是“情”;既是“月”,又是“人”,的确称得上是“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宗白华《美学散步》),真正体现了一种水乳交融、玲珑凑泊的境界。
以往治张诗者多注意到这首诗的理趣或宇宙意识,对“月”这一中心意象的研究也多侧重对其时空意蕴的探究③,其实,“《春江花月夜》不是以理趣或说是探索的深入而取胜(诸如宇宙意识时空观念之类),它是以情景的浑然交融、自然流畅而取胜的”④,因而对“月”这一中心意象情感内涵的探究,无论对于该诗意境的研究,还是其思想内涵的挖掘,无疑都是更有意义的。闻一多先生认为该诗是对宫体诗的超越,是“替宫体诗赎了百年的罪”(《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这不仅是因为该诗表现了宫体诗所不曾有的“更夐绝的宇宙意识”(《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同时也是因为它那深沉、真挚的情感内涵恰是缺乏诗人真实性情的贫血的宫体诗所不具备的。
①王力坚《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之时空意蕴》一文中认为:“如果光看该诗后半段,与一般的思妇诗无异,实在难以看出跟‘宇宙’意识有什么关系。”见《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②雪潇《“人”首而“蛇”身——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见《名作欣赏》,2000年第5期。
③如王力坚《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月”之时空意蕴》(《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周惠萍《〈春江花月夜〉——由“月”的吟咏到对人生、宇宙的叩问》(《贵阳师专学报》,1997年第1期)等。
④罗浩波《一首小夜曲,千载赤情肠》,见《名作欣赏》,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