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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刺之说

这是学术史对《蒹葭》题意最早的定位。《毛诗序》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1]东汉郑玄《诗笺》:“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2]清代魏源《诗古微》进一步阐明此论:“襄公初有歧西之地,……不以周道变戎俗,反以戎俗变周民,如苍苍之葭,遇霜而黄。”清代学者王先谦《十三家义集疏》评魏源的解释:“魏说于事理《诗》义皆合,三家义或然。”这种“我注六经”的附会说法自宋代朱熹以来就遭到怀疑和批判。“郑振铎先生慨叹着说:‘要研究《诗经》,非扫除压盖在上面的重重叠叠的注疏瓦砾不可,而《毛诗序》又是一堆最沉重、最难扫除的瓦砾。’(说详《读毛诗序》)事实的确如此,细绎两千年来的《诗》学纠纷,其根皆源于《诗序》。”[3] “我们读这诗,觉得《序》、《笺》和诗无甚关涉。……我们要知道,秦襄公并不靠周礼巩固他的国家。到了秦始皇,还是吞并了六国,首次真正完成了中国大一统的伟业。”[4]

二、求贤之说

宋代王质《诗总闻》:“秦兴其贤有二人焉,百里奚、蹇叔是也。……所谓伊人,岂此流也耶?” 清人汪凤梧说:“《蒹葭》,怀人之作也,秦之贤者抱道而隐,诗人知其地,而莫定其所,欲从靡由,故以蒹葭起兴而怀之,溯洄溯游,往复其间,庶几一遇之也。”[5]清代学者姚际恒云:“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6]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惜招隐难致也。”[7]今人陈戍国亦同此说:“ 我们觉得这首诗中的‘所谓伊人’盖即《小雅·白驹》‘所谓伊人’,指贤而隐居者言。”[8]

三、爱情之说

“五·四”之后,许多学者对政治教化的微言大义提出反驳,反用“六经注我”之法崇尚爱情恋歌说。余冠英《诗经选》说“似是情诗。男或女词”;邓荃《诗经国风译注》说“是一首民间恋歌”;蒋立甫《诗经选注》说“是一首表现怀人惆怅心情的诗”(此“人”指“意中人”);林庚、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说“这是寻访意中人而无所遇的诗”;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说“此亦相爱者之词”;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说“这是一首抒写思慕、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诗”;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说“是《汉广》一类的作品”。似此诸如于非、蓝菊有、杨任之、樊树云、高亭、吕恢文等均持此说。还有人探讨“水”与爱情婚姻的关系:“刘毓庆《中国文学中水之神话意象的考察》,水与原始的婚姻制度密切相关,这与原始人类要生存下去所必须进行的性禁忌以及原始女性隔离制度有关。女性一般被隔离在四周有水、中央是洲的高地,后来演化为水上学宫,天子叫辟雍,诸侯叫沣宫。……在《诸神的起源》中,何新也认为这一现象实际与原于性禁忌的古代学宫制度有关,男子到达八岁就得离开父母膝下,就读于学宫,这种学宫又叫辟雍(即避宫)和明堂,一律建在城郊,有水三面或四面环绕,使之与外界隔绝,故又称泮宫(泮水园即校园),到成丁举行‘冠礼’。” [9]

四、相思之说

作品中“伊人”的不确定性使很多评家见义而止、深得三昧。宋代朱熹首开先河:“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10]王照圆《诗说》高度评价了朱熹的贡献:“《蒹葭》一篇最好之诗,却解作刺襄公不用周礼等语,此前儒之陋,而《小序》误之也。自朱子《集传》出,朗吟一过,如游武夷、天台,引人入胜。乃知朱子翼经之功不在孔子下。”[11]而此种说法也深得学者之心。“《蒹葭》一诗是诗人思慕一个人而竟不得见的诗。他思慕的这一个人是知周礼的故都遗老呢?还是思宗周,念故主的西周旧臣呢?是秦国的贤人隐士呢?还是诗人的一个朋友呢?或者诗人是贤人隐士一流,作诗明志呢?或者我们主观地把它简单化、庸俗化,硬指这诗是爱情诗,诗人思念他的爱人呢?《诗疑辨证》说: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而‘在水一方’亦想像之词。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又远矣。黄中松这话说得最通。”[12] “闻一多《古典新义》: 我们很难确定它究竟是招隐还是怀春,只觉得它百读不厌。”[13] “本篇抒写怀人之情”。[14] “诗人只是倔强于自己这一份思的执著,读诗者也果然觉得这执著之思是这样可珍贵。若一定要为‘伊人’派定身份,怕是要损掉了泰半诗思,虽然诗人之所思原是很具体的,但他既然把这‘具体’化在茫茫的一片兴象中,而使它有了无限的‘可能’,则我们又何必再去追索那曾经有过的惟一呢。”[15] “诗人既不愿意将其心思明白吐露,读者又何必寻根问底?况且相思本是人们心灵深处最微妙、最幽婉、最隐约的一种活动,如此表达正切合其性质。”[16]

五、哲理之说

“伊人”是一个具体而缥缈的目标,它可以涵盖各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境遇。钱钟书称:“‘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盖非徒儿女之私也。”[17] “《蒹葭》有可能根本就超越了诗人单纯对于恋人的思念,而转化成为对于所要求的人生意境的追求,如果主人公由于现实的阻隔真正实现了一种跃升,那便是成为一种理想。”[18]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美政理想,浮士德的知识、爱情、政治、审美、事业五大悲剧历程,无不是对这种人生境界的现实诠释。

六、其余之说

除此而外《蒹葭》题旨尚有余说。今人李长之《诗经试译》说“这是怀念友人的一首歌”[19];有 “君子隐河上”的 “贤人肥遁”之说;还有祭河新说: “此乃秦人祭河之诗……诗所谓伊人;不过诗人心理上构成之幻影,与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乃相同之物。”[20] “今人有从民俗学角度提出‘人祭’新说,‘写的是一种古老的陋俗——以女祭河’,是‘河伯娶妇’在诗中的印证。”[21]

综上所述,《蒹葭》正像一个美丽而神秘的美人,世人都觉其美而对其美之奥秘解释不同。王夫之《诗绎》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清代叶燮《原诗》指出:“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旨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所以为至也。”诗歌之审美张力正在于此。我们也正期望: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位“伊人”、一千篇《蒹葭》。

参考文献:

[1][2]孔颖达.毛诗正义[M].香港:香港中华书局,1964.

[3]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M].湖南: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4] [11][12]陈子展.国风选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吴露.青春的迷惘 年少的感伤——《蒹葭》的心理内蕴透视[J].名作欣赏,2005,(6):65-67.

[6]姚际恒.通论·卷7[M].香港:香港中华书局,1963.

[7]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陈戍国.诗经图文本[M].湖南:岳麓书社,2006.

[9]王妍,薛金东.《诗经·蒹葭》主题及伊人之初探[J].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1):95-97.

[10]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3]刘绪义.刘绪义《诗经》心得[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

[14]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5]扬之水.诗经别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6]莫砺锋.莫砺锋诗话[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7]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8]李展.《蒹葭》与诗人的审美[J].美与时代,2004,(1):73-74.

[19]鲁洪生,赵敏俐.中国古代文学名篇导读[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0]苏雪林.《诗经杂俎》[M].台湾: 台湾商务印书馆,1995.

[21]金启华,朱一清,程自信.诗经鉴赏辞典[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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