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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成玮
在晚唐诗坛,七绝是特别具有生命力的一种诗体,作者众多,风格上也有新的发展。对此,学界已作过详细讨论①。时间推移至宋初,七绝创作仍兴盛不已,而且,在多种风格并存的前提下,某些较有共性的发展趋向,也开始渐露端倪。这直接影响到此后宋诗的发展。本文试对宋初七绝的创作状况作一分析,希望既不忽视其丰富性,又能呈现其主导趋向。所言如有未当,尚祈方家指教。



清人潘德舆曾通论七绝特质,说这一体裁“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途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音,乃得环中之妙”(《养一斋诗话》卷二)。这段话至少包含了两层意蕴:一、就表现手法言,盛、中、晚唐各有开拓,晚唐以来的七绝,议论成分的突出最引人注目。二、就整体风格言,无论采用什么手法,七绝传统上终是以浑含蕴藉为宗。以下即从手法与风格两点出发,对宋初七绝作一考察。

在表现手法上,宋初七绝有两个特点:第一,随着说理手法的大量运用,写景抒情之中也多掺入议论笔调,两者有时无法截然划分开来。如徐铉《阁皁山》:“殿影高低云掩映,松阴缭绕步徘徊。从今莫厌簪裾累,不是乘轺不得来。”传达对此山的爱赏之情,纯以翻案笔法出之。释赞宁《落花》:“蝶醉蜂狂香正浓,晚来阶下坠衰红。开时费尽阳和力,落处难禁一阵风。”花开难花败易的惆怅,隐然升华到了人生哲理的层次,却又只可意会,不能坐实。穆修《登女郎台》二首其一:“台前流水眼波明,台上闲云鬓叶轻。莫把姑苏远相比,不曾亡国只倾城。”这两首诗的议论成分也有翻案的味道,而作用与徐铉之诗又自不同。女郎台风景虽然秀美,规模却远不能和姑苏城同日而语,穆修并不否认这一点,而是通过倾城与倾国的对比,来转劣势为优势。在他笔下,女郎台比姑苏少了一份危险,却反而多了一份可爱。这些诗都旨在写景抒情,多半并非有意传递什么道理,议论笔法完全是为曲传情、景而服务的;但后者的介入,无疑丰富了诗作的表现手段,可以取得一些单凭描摹或抒发无法获取的艺术效果。由于议论笔调的渗透,甚至以往难以言传的景致,也有了言传的可能。如司马池那首著名的《行色》:“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见渡头。犹赖丹青无处画,画成应遣一生愁。”这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题目,行色似无而有,绝对实写不得,只可用议论侧笔,以虚写虚。描摹行色要同时顾及两层:一是形态,二是情感。此作前半摹态,后半表情,都倚重于议论。前半的比较是精华所在,吴子良就说:“此诗惟第一句最有味”(《荆溪林下偶谈》卷二);不过后半写愁,也费斟酌。如藉由某一种个别情境来写,则有损于前面营造的抽象韵味;如单纯抒情,两句七言又显得空间太宽,不易填满,因此同样不得不以议论手法故为曲折,最后才逼出一个“愁”字,既增添了诗笔的流转,也使得情绪表达集中于一点,不致削弱力度。这些地方,非议论笔调不能为功,可见参以议论,对宋初七绝更自如地写景抒情是不无帮助的。

这一时段前后,出现了两组纪咏地理古迹的大型联章诗,即由南唐入宋的朱存所作《金陵览古》二百首,以及后来仁宗庆历间杨备的《金陵览古百题》。这类作品初见于五代后唐庄宗时李雄分咏金陵、成都、邺下三地的《鼎国集》②,但李诗现今一首无存,所用诗体已不可考,朱存与杨备之作则均为七绝。写作大型七绝组诗,始于中唐,是一种比较新的现象,就题材来说,基本可分为宫词(如王建、花蕊夫人之作)与咏史(如胡曾、汪遵、周昙之作)两大类,《宫词》以叙事、描写、抒情为主,《咏史》则纯就史事发表议论,表现手段各有取舍,泾渭分明③。朱存、杨备的作品则不然,吟咏古迹,多寄托今昔盛衰之感,但又不时加入一些对历史的理智思考,兼有感性与理性的因素。这一类型联章七绝的存在,也可视为议论笔调渗入抒情写景的一个例证。

第二,唐末五代以来七绝作者,在表现手法上分化比较明显,干谒诗人主要写议论性的内容,其他作者则多重视造境抒情④。但宋初自太宗后期起,七绝作者多有兼写这两种作品的。智圆之作多以说理见长,如《湖西杂感诗》二十首、《嘲写真》、《舟归咏雁》、《诫后学》等。他还用七绝写过不少读后感,如《读王通中说》、《读毛诗》、《读禅月集》、《读项羽传二首》、《读杨子法言》、《读罗隐诗集》等等。但他也有一些七绝,抒怀写境,每以景语作结,以求余韵悠然,如《春日别同志》、《夏日湖上寄太白长老》、《西湖》、《送禅者》、《古意》等。重显诗如《送宝月禅者之天台》、《和颃书记见寄》等,则多以情景抒写取胜,但他也偶有《寄陈悦秀才》等议论直白的绝句。这种兼容并蓄,有时紧挨在同一题目之下,如上引穆修《登女郎台》二首其一,虽阑入说理口气,旨归仍在于写景,其二却与之大相径庭:“女郎名字本风流,好与州人作胜游。倘使此台呼丑女,汝阴城里一荒丘。”专注于议论,而且诗意与前一首的欣赏偏爱似乎不无矛盾。穆修七绝如《过西京》、《赋催妆》、《城南(一作南城)五题》等,多数写得颇为旖旎;而在这一首诗里,他的说理冲动却展露无遗,乃至已顾不上与另一首相协调了。这些作者身份、地域不一,七绝总体的艺术手法倾向也各有侧重,但在维持倾向性的前提下,尝试兼涉其他表达手段,这一点则是一致的。

表现手法的选择与整体风格的形成不是一回事,可也并不是渺不相关的。相对来说,写景抒情,容易造成兴致的杳远;说理议论,容易造成意态的爽利。晚唐五代七绝的议论虽然突出,但运用多限于特定的诗人群体;宋太宗后期以来,栖身方外的僧徒、服膺儒学的官员等各类型的诗人都开始采纳这一手法,加之宋初以来说理笔调向抒情写景的渗透,这两点在某种程度上共同指示着一个趋向,即宋初七绝中,清畅流利的风格愈来愈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在整体风格上,宋初七绝的这一趋势有一个发展过程。摹景抒怀之作起初还多保持蕴藉融远之貌。如由南唐入宋的孟宾于,当时诗名藉甚,所作《公子行》、《湘江亭》诸诗,写法皆依循绝句正格。五代后晋时他在中朝应进士举,写过一首诗上献主司:“那堪雨后更闻蝉,溪隔重湖路七千。忆昔故园杨柳岸,全家送上渡头船。”借相同的雨后树上鸣蝉景象,把家乡与京城绾连起来,结尾处全家相送,则期望之殷不言可知,希求主司提拔的意思尽在其中,而又含蓄有致。这首诗在宋初“大播人口”(王禹偁《孟水部诗集序》),传诵颇广,可见当日诗坛风尚所在。由吴越入宋的钱昭度、钱易等人也是如此。像钱昭度的咏方池诗:“东道主人心匠巧,凿开方池贮涟漪。夜深却被寒星映,恰似仙翁一局棋。”点点星光倒映池中,比之为一盘围棋,自是切合池形之方的妙喻;而“仙翁”两字闲闲点出,隐用观棋烂柯故事,暗示主人家的庭院美如仙境,则写池而又不限于写池。这一层措意甚是深微。钱易诗多学李贺,造境奇特,七绝写景却仍求融美,如《芦花》:“深溪高岸罩秋烟,飒飒江风向暮天。凝洁月华临静夜,一丛丛盖钓鱼船。”以动衬静,不乏情韵。来自蜀中的田锡绝句仅有两首,都是七言,看来并不着力于此。如《西楼残月歌》:“西楼置酒宾客饮,西楼酒阑夜亦残。汪汪月华如玉盘,酒力不禁明月寒。”实际上是微型化的歌行,整个构思都取自温庭筠的《夜宴谣》,以宴后的冷清与宴会的热闹相对比,酒阑人散后的明月独照是促使情绪转折的关键性意象。但《夜宴谣》篇幅较长,不惮穷形极状,最终以“脉脉新蟾如瞪目”作结,相当具有压迫性,仿佛逼着诗人对这种酒食征逐的生活痛作反省。田锡为求浑融,弃而不用“瞪目”这一极有力的比喻,换成了平淡无奇的“玉盘”,顾及绝句的特质,而不惜降低表达的效果。生长北方的寇准,七绝也谐婉而流丽。以上这些例子时间上先后不一,地域上南北不一,大致可以说明太祖、太宗两朝写景抒怀七绝的主导风格取向。

但也正是自太宗朝开始,这类绝句中流利乃至疏放之作渐渐增多。活跃于太宗、真宗两朝的诗人如魏野、张士逊等人,所作多是这一路数。魏野好以联想衍展成篇,如《留题浐川姚氏鸣琴泉》:“琴里休夸石上泉,争如此处听潺湲。爱于琴里无他意,落砌声声是自然。”此诗切合泉名,把琴声比泉声,这是他七绝常用的写法。另有一部分诗作,设想稍奇,如《雪竹》:“溪南一向几多垂,欲咏终难比并伊。应是(一作似)彤庭将御试,麻衣群见折腰时。”拟喻尤其独特,但把雪竹比作求取功名之辈,奇则奇矣,而一切高情远韵,却都谈不上了。最成功的作品当推《送寿师新加命服后归蜀》:“日照孤云作彩霞,帝乡风送去天涯。野人遥望归何处,万里峨嵋便是家。”从色彩着眼,用“彩霞”比命服,同时以“日”切帝恩,以“孤云”切上人,设喻妥帖通贯。整诗均由这一构思生发而来,名利之事,偏能写得飘逸雅致,不失高人身份,所以难得。但这种例子并不多见。反复使用联想,给人造成得来太过容易之感;这其实是以思理代替了细致的写景、抒情,且又多半为联想而联想,语尽篇中,没有回味,和浑融蕴藉之风距离较远。

张士逊老寿,身历太宗、真宗、仁宗三朝,仁宗时两度拜相,官位甚显。他的七绝不少,大多浅白流利。时或由地名自然生发,如《题建宁县洛阳村寺》:“金谷花时醉几场,旧游无日不思量。谁知万水千山里,枉被人言过洛阳。”扣住地名的巧合来写对洛阳的怀念。《云峰寺》:“百越回辕度翠微,全家还憩白云扉。白云知我帝乡去,旋拂征鞍也要归。”扣住“云峰”之名,以白云有情反写自己的眷恋。本地风光,愈见爽利。魏、张一为隐士,一为高官,足见这一风气涉及阶层之广泛。

流利乃至疏放的诗风,在太宗、真宗朝先后两位文坛领袖王禹偁、晏殊的七绝中也有所体现。王禹偁有些作品造语很流便,但他的绝句可贵处也正在于此,即信笔写来,能自然现出作者的神情。如《眼疾》:“古人功业甘无分,往圣诗书合有缘。何事病来花满眼,只将简策枕头眠。”又如《独酌自吟拙诗次吏报转运使到郡戏而有作》:“日高睡足更何为,数首新篇酒一卮。郡吏谩劳相告报,转输应不管吟诗。”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自己乐道好诗而不介怀富贵的疏放意态。这完全来自于作者的个人气质,绝非刻意妆饰所能办,可谓是一种得之于无心的艺术效果。

晏殊七绝偶发议论,有意不同流俗,如《端午作》:“汨渚沉沉不可追,楚人犹自吊湘累。灵均未免争琼糈,却道蛟龙畏色丝。”意偏而新。其他写景抒情之作,也多清畅明快。如《吊苏哥》:“苏哥风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上人。何日九原芳草绿,大家携酒哭青春。”称心而言,语激意竭,断非传统的浑含蕴藉所能范围。晏殊和上面列举的几例有几点差别:一、上面几例大体同时,自太宗朝即开始活动,晏殊则于真宗景德间以神童召试授官,年代较晚。二、魏野诗如其名,一向疏野;王禹偁整体诗风也以清畅为主,七绝的风格都符合自己总的创作个性(张士逊存诗不多,无从深论)。而晏殊写作别的诗体,用笔多闲雅细腻,同七绝的作风有一定差距。三、魏野、张士逊、王禹偁三人都来自北方,晏殊则是江南诗人。这些区别都反映出,七绝疏放之风随时间的推移,影响有进一步扩展的趋势。

以上从手法和风格两方面,对宋初七绝、尤其是写景抒情之作进行考察,所有描述都呈现出这样一个趋势,即七绝中流利疏放之作数量逐步增多,影响明显上升。而这一趋势,也正是此后宋代七绝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值得我们注意。

① 参看刘宁:《唐宋之际诗歌演变研究》第四章第二节,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页-202页。

② 参看赵望秦:《大型咏史组诗辑目》,见所著《唐代咏史组诗考论》,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0页-212页。

③ 除此之外,还有罗虬的《比红儿诗》这种类型,但罗诗并未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传统。参看刘宁:《唐宋之际诗歌演变研究》第四章第二节,第199页。

④ 参看刘宁:《唐宋之际诗歌演变研究》第四章第二节,第1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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