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学指中国从远古到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前的文学,它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中国文学的各种体裁在此时期几乎都已孕育。散文可以追溯到甲骨文辞;诗歌可以追溯到《诗经》《楚辞》;小说可以追溯到神话传说、《左传》等历史散文;辞赋可以追溯到《楚辞》。作为中国文学源头的先秦文学,不仅具有强烈的教育功能意识,并在政治、道德、情感和审美等方面体现出浓郁的教育功能。对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研究与分析,可为当代文学教育教学提供有益的借鉴。
一、先秦文学教育功能意识的凸现
先秦文人与先秦文学作品普遍具有强烈的文学教育功能意识。
孔子是先秦第一位对文学教育功能作出重要论述的教育理论与实践家,他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孔子把诗的教育作用归为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七个方面,涉及文学的政治、审美、认识等方面的教育功能,奠定了儒家文学功利性教育功能价值论的基础。与儒家相对,道家对文学的功利性教育功能采取否定态度,老子认为“五色”、“五音”等声色之美对人无益。庄子认为“五色”、“五声”、“五臭”、“五味”、“五趣”使人“失性”,“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天地》),从而提出了“自适其适”说与“灭文章,散五采”之说,在批判文学功利性教育功能的同时,开启了后世文学审美教育功能价值论的先河。可见,尽管儒道文人对文学教育所强调的功能价值侧重点不同,但他们都不否认文学具有一定的教育功能。
在先秦文学作品中,《诗经》中的一些诗歌提到“为刺”、“大谏”、“以为其心”等创作动机,已包含了文学教育功能价值论的思想萌芽。《国语·楚语上》记载春秋时楚国贤大夫申叔时谈教育太子的方法和内容:“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这更是将历史、礼乐、政治等教育功能与文学教育功能融为一体,具有强烈的文学教育功能意识。
二、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体现
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内容,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政治教育功能
先秦文学的政治教育功能,指文学要为现实政治服务。首先表现为文学担当着与史书一样的重任,要反映社会现实,要褒善贬恶,要有益于教化。《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也是我国最早的富于现实主义精神的诗歌,表现出对现实的强烈关注,充满忧患意识和干预政治的热情。宋·李纲《湖海集序》这样评价《诗经》:“诗以风刺为主,故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小弁》之怨,所以笃亲亲之思,《鸱鸮》之贻,所以明君臣之义;《谷风》之刺,所以隆夫妇朋友之情,使遭变遇闵而泊然无心于其间,则父子、君臣、朋友、夫妇之道或几乎息矣。”鲜明地概括了《诗经》批评不良时政和过失,教育感化百姓的政治教育功能。《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体断代简史,其中鲜明地体现了孔子维护周礼,明王道,重人事,褒善贬恶的思想,所以孟子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司马迁也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史记·孔子世家》),都强调《春秋》的政治教育功能价值。《庄子》散文是先秦说理散文中最具文学价值的作品,在丰富的寓言和奇崛的想象中,在诡谲的艺术形象和瑰丽的艺术境界中,也反映了他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充满了社会政治批判精神,洋溢着浓郁的政治教育色彩。屈原的《离骚》,是《楚辞》的代表性作品。《离骚》就是屈原根据楚国的政治现实和自己的不平遭遇,“发愤以抒情”而创作的一首政治抒情诗,具有强烈的针贬时政的政治教育功能。
先秦文学的政治教育功能其次表现为文学必须经世致用,“学而优则仕”,通过文学教育进入仕途。《尚书·尧典》要求以乐(诗)“教胄子”,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以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已体现了先秦文学的这种政治教育功能。
由此可见,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价值主要在于它可以满足某种政治教育需求或理想。由于先秦文学本身所承载的浓厚政治教育功能,使其奠定了中国文学关心社会政治与注重政治教育功能价值的传统。
(二)道德教育功能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子继承了这一观点,他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又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宪问》)这里的“言”的含义包括了文学如诗歌在内。在一个人的道德功业和言辞、知识的关系上,先秦文人强调德行在先。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先秦文学的创作,从而使先秦文学承载上厚重的道德教育功能。如《国语》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国别史,其中有不少关于“忠、信、仁、义、智、勇、孝、惠”之类较为系统的品德观念的论述,“崇德”的倾向尤其引人注目。《论语》是一部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散文集,其中提倡的“克已复礼”“仁者爱人”的道德修养、“杀身以成仁”的道德追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坚贞道德品质及安贫乐道的道德情怀,初步确立了儒家以“仁、义、礼”为核心的道德规范体系。《论语》之后,儒家的又一部散文集《孟子》,把孔子提倡的仁的道德追求发展为仁义,进而提出尽心、养性、诚心、寡欲等一系列道德修养方法,其中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道德人格与“舍生取义”的道德操守的提倡,极大地激励了后代的志士仁人。而屈原《离骚》中所塑造的具有忠君爱国思想、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奋发自励、苏世独立人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更是后世无数仁人志士为人处世、终生效仿的光辉榜样。可以说,先秦文学所承载的道德思想,为人们提供了巨大的道德精神食粮,并进而直接转化为历代志士仁人的豪迈气概,构筑起人生道德志趣品格的高尚目标。后世文人如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显示出这些道德思想的巨大威力,先秦文学的道德教育功能,由此可见一斑。
(三)情感教育功能
《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声,声依永,律和声。”《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赵文子对叔向说:“诗以言志。”《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荀子·儒效》篇说:“诗言是其志也。”它们都指出诗具有抒发情志的作用,并在志与情间,特别强调诗歌是抒发人的思想情感的。这种观念在春秋战国时期普遍流行,不仅为儒家所接受,也为道家所接受。如庄子就强调文学真情的重要性,所谓:“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言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庄子·渔夫》)荀子也十分注重文学由情而发,以情感人的文学特质。他在《乐论》中说:“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足以感人之善心”、“其感人深”、“其化人也速”(《荀子·正名》)。先秦文学诗、乐不分,论乐的情感特质,实际即是诗歌与文学的情感特质。这一特质,使先秦文学承载了浓郁的情感教育功能。
就诗歌而言,《诗经》中的作品,有丰富复杂的内容和情感取向。如战争徭役诗,或颂记战功,叙写军威,洋溢着战胜侵略者的激越情感;或述征夫厌战,思妇闺怨,充满对战争的厌倦、对和平的向往以及诗人思乡自伤之情。又如情诗,《周南·关雎》《邶风·静女》《郑风·子矜》《秦风·蒹葭》《卫风·氓》《周南·桃夭》等等,广泛反映了那个时代男女爱情生活的幸福欢乐和挫折痛苦,充满坦诚、真挚的情感。再如农事诗,在客观反映农业生产、农夫生活的同时也抒发了农奴们的愉悦、哀怨和不满。《诗经》作品由于承载有这些丰富的情感内容,使其自身具有了浓郁的情感教育功能,千百年后的读者,在读《诗经》作品时,不仅能了解到当时百姓生存与生活的状况,而且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欢乐、不幸和痛苦。
就散文而言,《春秋》以一字寓褒贬,在谨严的措辞中表现作者的爱憎,开后世史传文学在史著中灌注强烈感情色彩的先河。《老子》散文在哲学表述中体现了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愤世嫉俗的情感,因而奠定了先秦说理散文注重情感的基本特征。之后《孟子》散文,在论述自我的理想、坚定的信念时,总是激昂慷慨,深情无限;《庄子》散文更是多情,或苦闷,或愤怒;或孤独;或悲哀乃至悲凉,清代胡文英就说过:“庄子最是深情。”《庄子》散文因之成为先秦散文中文学性最强与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并为后世所称道。先秦散文也因其强烈的情感色彩承载上浓郁的情感教育功能。
(四)审美教育功能
尽管先秦诸子百家典籍中的“文学”,实际上只是泛指文化学术的,但在追求至真、至善、至情、至理、至性的文学内容时,从来也未排斥其中“会集众彩以成锦绣,合集众字以成辞义”这种文彩错画之美所体现的形式美。孔子就曾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论语·颜渊》)“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又说:“言以足志,文以足信”,“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等等,都主张质文并茂,质文并美。故先秦文学无论是质还是文,普遍都蕴涵着美的无穷魅力。
就“文”而言,包括语言美、结构美、修辞美、风格美。从语言来看,《尚书》估屈聱牙,《春秋》凝练含蓄,《左传》委婉典美,《国语》平实自然,《战国策》辩丽横肆,不一而足;从结构来看,《诗经》回环往复、舒卷徐缓,《离骚》长短自由、新鲜生动,《庄子》汪洋恣肆、跌宕跳跃,《孟子》大气磅礴、严谨细密,《荀子》意脉贯通、条达舒畅,给人以无尽的艺术享受;从修辞来看,《诗经》《离骚》的比兴,《庄子》的夸张,《孟子》的譬喻,《荀子》的层递……收到化平凡为神奇的美学效果;从风格来看,《诗经》朴素自然而温柔敦厚,《离骚》瑰丽哀婉而悲壮蕴藉,《孟子》刚正不阿而气势浩然,《庄子》奇丽诡谲而飘逸逍遥等等。
就“质”而言,包括形象美、人物美、哲理美、意境美、情感美、思想美、文化美等等。美的形象、美的人物,如神话中的英雄,《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美的情感、美的思想,如儒家散文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道家散文中无功、无名、无己的自由品格;美的哲理,如《孟子》中的“五十步笑百步”的譬喻,《庄子》中的庄周梦蝶的人生;美的意境,如《诗经·蒹葭》凄迷恍惚、耐人寻味之境,《离骚》飘逸深邃之境,《庄子》瑰玮諔诡之境;美的文化,如神话中的图腾文化,《诗经》中的民俗文化,《左传》中的礼节文化……总之,先秦文学中蕴涵着丰富的美的因素,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从而也就承载了强烈的审美教育功能。
三、先秦文学教育功能实现的途径
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主要通过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等途径来实现。
三代学校教育已具有丰富的内容,其中诗、书、礼、乐是重点。据《礼记·王制》记载:“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公卿大夫、元土之适子,国之峻选,皆造焉。”之后,学校教育有官学和私学之分。就官学而言,周代有中央王朝和诸侯办的国学以及地方办的乡学,都以传授儒学经典为业,以诗、书、礼、乐、射、数等为教学内容,学生通过受业最后走向仕途。春秋战国时,私学兴盛,孔子、孟子等都曾私人聚徒讲学。孔子收集、整理、删定“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作为教材。其中《诗经》成为孔子最好的宣扬和实现修身养性、治国经邦之道的教材。家庭教育,也是文学教育功能实现的一条重要途径。孔子教育儿子孔鲤学“礼”时,曾多次训诫儿子要学《诗》,他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将《诗经》作为家庭教育的重要读本,通过对《诗经》的教授学习,达到其政治、道德等教育目的。可以说,先秦文学的政治、道德等功利性教育功能,主要就是通过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来实现的。
另外,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还可以通过大众的文学传播与接受如观乐、赋诗等方式,在乐舞、外交等活动中自觉不自觉地得以实现。这是先秦文学教育功能实现的最普遍的一条途径。先秦的各个阶层,常常通过这种社会教育的途径接受文学的教育。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的史实,因为诗、乐不分,因而季札观乐也就包含了观诗。当季札听了《郑》乐,评论说:“美哉,其细己甚,民不堪也,是其先亡乎?”听了《陈》乐,评论说:“国无主,其能久乎?”听了《齐》乐,评论说:“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在观的过程中,季札一方面获得的是蕴涵在作品中的可以鉴往知来、有助于政治修明和风俗净化的社会政治道德等教育,另一方面,获得的是蕴涵在作品中的情感与审美教育。又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郑国子展等七位大夫在郑国国君为晋国大夫赵文子举行的外交宴会上赋诗言志的例子,子展等七位大夫采用赋《诗》的方式委婉曲折地表达了他们对来宾的情感和态度,在接受、领悟《诗》所蕴涵的思想意蕴的同时,还对诗歌原作进行了创造和发挥,这是春秋时期盛行的一种偏于实际应用的文学接受方式,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通过这一方式得以发挥与实现。
四、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特点
首先,先秦文学教育功能观的意识非常强烈,先秦文人、文学创作与文学接受或鉴赏都相当注重文学的教育功能价值,从而奠定了中国文学教育功能观的基础。
其次,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内容丰富而复杂。先秦文学一方面是文史哲不分,另一方面是诗乐舞结合,先秦文学与政治、社会、文化的关系至为密切,先秦的文学教育实际就是社会政治文化的教育,很难独立存在。
再次,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主要通过乐舞、外交等社会活动,在侧重鉴赏(观乐)与实践(赋诗)中得以实现。并在文学教育的过程中重视对文学作品的创造性接受,从而开创了包括培养人文精神和创新能力在内的语文文学教育传统。
最后,从先秦文学教育功能内容的体现来看,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价值取向包括政治道德等功利性价值和情感等审美性价值两个主要方面。功利性价值取向关注文学教育的有用和无用,这种价值取向是社会赋予的。审美性价值取向不是外部强加的,而是文学教育内部所蕴涵的,是自主建立的。文学教育只有达到功利性价值与审美性价值相融合时,才能实现其真正的教育功能与价值。但是,先秦时期的人们对文学的情感、审美性功能的价值把握,是完全建立在对文学的政治道德等功利性功能价值的评判的基础上的,审美性的功能价值往往附庸于功利性功能价值之中,所以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具有明显而强烈的附庸性特色。
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上述特点,对后世的文学教育教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其对政治道德等功利性价值取向的侧重,既导致了我们的文学教育具有浓郁的政教色彩,我们的文学阅读教学存在着政治泛化、道德强渗等弊端;也导致了我们的文学教育在教学过程中对情感、审美因素的漠视,文学教育教学因不能满足学生的精神诉求,丧失了自身的内在功能与价值而缺乏自主性和独立性。这是当代文学教育实现自身功能价值必须努力克服的障碍。
但是先秦文学浓郁的教育功能意识却强烈地影响了后世文学创作与文学鉴赏对文学教育功能的注重,先秦文学教育功能的功利性价值取向也使文学教育在服务现实、引导士人参与社会政治实践活动等方面的功能得以长足发挥,如果先秦文学不具备此教育功能取向,那么它也很难具备教育价值。另外,先秦的人们在文学接受过程中对人文精神与创新力的注重,为当代文学教育的创新思想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与实践基础。我们的文学教育教学至少可以从先秦文学的教育功能中得到三点借鉴与启示:一是文学阅读教学不能忽视文学作品的教育功能;二是继承与发扬先秦文学注重培养人文精神和创新力的优良传统,在鉴赏与实践相结合中实现文学教育教学的目的;三是应实现文学教育功能的功利性价值取向与审美性价值取向的统一与融合。这样,我们的文学教育教学才能实现其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