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中我发现,唐诗中有些七言歌行也如七律一样,是七言八句,但这些七言八句的诗并非七律。《全唐诗》中此类歌行竟有300首之多,俨然成唐诗之一“亚类”。这些歌行貌似七律而实非七律,姑称之为“反七律体”。本文将这一歌行之特殊类别略加叙说与绍介,或可补苴唐诗研究之一隙空白。
一
首先应关注的,是“反七律体”作者阵容之强大。初唐作者有王勃、宋之问、刘希夷,稍后有张说。盛唐时代,大家、名家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李颀、王昌龄,乃至崔颢、储光羲、常建都有所作。大历作者有元结、王季友、钱起、卢纶、戎昱、皇甫冉、顾况等。中唐此体创作之盛况一如盛唐,无论尚平易一派的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抑或尚奇险一派的韩愈、孟郊、卢仝、贾岛以及李贺,都写过此类作品;刘禹锡、柳宗元也各有所作。晚唐写过此体的著名诗人有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李群玉、温庭筠、唐彦谦、韦庄等。五代十国时期,创作过此类诗篇的高层人士有后蜀后帝孟昶和南唐宰相李建勋。诗僧寒山、贯休、齐己也留下了此类作品。总体来看,“反七律体”诗作之绝大部分是出自诗坛大家、名家之手,杜甫以34首的数量高居“反七律体”创作的榜首,李白也作有12首;其他著名诗人之创作,依数量排列依次是:李贺26首,元稹18首,温庭筠17首,白居易、张籍各9首,王建8首,岑参7首,高适5首。此外,中唐擅长歌行的刘商,作有《胡笳十八拍》,除第一拍为七言10句外,其余17首均为此体。因此,可以说“反七律体”是贯穿了唐诗发展史的、为唐代著名诗人所青睐的一种“亚诗体”。
对这些诗篇的命题方式加以考察,有些是乐府古题,如《短歌行》、《飞龙引》、《行路难》、《雁门太守行》、《远别离》等;有的乐府古题附加了记事性成分,如《短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有些是具有记事或抒情性的“歌辞性诗题”,如《赤壁歌》、《怀仙歌》、《越王楼歌》、《折槛行》、《苦战行》、《秋雨叹》、《残丝曲》、《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同岑郎中屯田韦员外花树歌》、《双笋歌送李回兼呈刘四》等。有些则为一般的记事或抒情性诗题,如《长安早春旅怀》、《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寒食城东即事》等。要之,从题目看,“反七律体”仍体现了七言歌行自由抒写的特点。
最重要且最具有特征性的,是“反七律体”形式上的“非格律化”。这主要表现在“用仄韵”和“反对仗”两个方面。称之为“反七律体”,正缘于这两点形式特征的存在。兹分述如下:
其一,用仄韵。与七律之用平声韵相反,“反七律体”十之八九使用了仄声韵。其使用仄声韵,又有三种情况:
a式:八句诗分为两截,上下各四句,或上平下仄,或上仄下平,中腰必换韵一次。有的诗篇平声韵四句或仄声韵四句中各自也换韵一次。这类诗篇有120首左右。
b式:通篇用仄声韵。有换韵者,也有一韵到底者。这类诗篇有100首左右。
c式:平仄韵互用而无规律。这类诗篇有40首左右。
d式:用平声韵的篇章。以上三类使用了仄声韵的诗篇,占了“反七律体”的87%。剩下来40多首,是使用平声韵的篇章,可称之为d式。
其二,反对仗。与七律的颔、颈二联须用对仗相反,“反七律体”诗中很少有对仗句。即使有“对仗”句,也往往为变体,最常见的情况有两种:一是用仄韵的“一联”构成“对仗”;二是有意使用排比句构成“对仗”。
下面,将“反七律体”诗歌的内容、情感表达与形式特征结合起来加以讨论。讨论过程以诗篇用韵的a、b、c、d式为经线,编串相关诗歌作品。所举诗例,多系名篇,藉以展示“反七律体”的创作成就。大家、名家之外,也选了一些不甚知名诗人的作品。
二
反七律体中使用a式的诗篇数量颇丰。如: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1]王勃《滕王阁》
这是现存最早的一首“反七律体”诗作。一开手,王勃就为这种诗体制订了一种上仄下平的基本体式。上四句写景色,下四句抒幽思。三、四句是用仄韵的对仗句。
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沙场碛路何为尔?重气轻生知许国。人生在世能几时,壮年征战发如丝。会待安边报明主,作颂封山也未迟。[1]张说《巡边在河北作》
前半写实,叙说自己以身许国,巡边两年来奔波于沙场碛路的经历;后半抒写人生感慨以及安边报明主的壮心。开头两句,是仄韵构成的对仗,且为排比式的对仗——对仗句上下句相同位置上的词语要求词性相同,但绝不能重复,而这种排比式对仗恰恰是以必要的重复为特点。此种对仗句读来惟觉凹凸奇崛,与律诗中对仗句的圆美流转感觉完全不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1]孟浩然《夜归鹿门山歌》
此诗与前引诸诗恰好相反,前半用平韵,后半用仄韵。前半叙事兼有写景,镜头摄取的画面是渡头;后半写诗人自己的栖隐情景,镜头摄取的画面是鹿门山中。平、仄韵转换处,以“鹿门”一词构成歌行常见的联绵句。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云散天高秋月明,东家少女解秦筝。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1]储光羲《新丰主人》
这首诗的仄韵对仗很有特点:一、二句在句中相同位置上两次以“新”对“旧”,似乎构成了对仗,但两个句子的其他词却不具有对仗性质,因此,似对非对,读来给人以十分独特的感受;三、四句的对仗,词性对得相当工整。这正表现了歌行造语的灵活性。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1]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此天宝十载诗人自西域返至武威时作。诗的前半用仄韵,想象对方行程,火山、赤亭、轮台均诗人所亲历,所以写来颇为真切。后半用平韵,抒别情,既是对友人的鼓励,也是诗人自己功业情怀的坦露。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1]李白《采莲曲》
这应是李白青年时代初游越地时作。先写采莲女,三、四句的仄韵对仗充分展现其形象的美丽;后写游冶郎之迷恋忘返,诗人自己也包括在其中。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1]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此李白晚年游金陵所作。先写登楼所见夜景;次写油然而生的怀古之情。三、四句开首均用“白”字,构成排比式的仄韵对仗。
长安布衣谁比数,反锁衡门守环堵。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衤周,相许宁论两相直。[1]杜甫《秋雨叹三首》
这一组诗是天宝十三载杜甫困居长安时作。第一首上仄下平,先写个人处境,次写对连绵秋雨的忧虑。第二首上平下仄,先写决明草在雨中顽强生长的景况,次写诗人对其命运的担心。第三首亦上平下仄,先以描写出之,写广大范围内的淫雨景象;次以感叹出之,写淫雨带来的严重灾害。第二首“著叶”、“开花”二句及第三首“去马”、“浊泾”二句,用平韵,从词性看似对仗,但句中平仄却不符合律句的要求。
长松万株绕茅舍,怪石寒泉近岩下。老翁八十犹能行,将领儿孙行拾稼。吾羡老翁居处幽,吾爱老翁无所求。时俗是非何足道,得似老翁吾即休。[1]元结《宿洄溪翁宅》
这首诗的突出特点,是“老翁”一词重复了4次,五、六句且构成排比式对仗。前半是客观描写,后半是主观抒情。
上山下山入山谷,溪中落日留我宿。松石依依当主人,主人不在意亦足。名花出地两重阶,绝顶平天一小斋。本意由来是山水,何用相逢语旧怀。[1]王季友《宿东溪李十五山亭》
这是一首纪实之作,写得极有情趣。上半说入山没见到主人,下半说其实用不着与主人相见,有山水相伴就满足了。三、四句是联绵句,五、六句则是“反七律体”少见的平韵对仗句。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越人翠被今何夕,独立沙边江草碧。紫燕西飞欲寄书,白云何处逢来客。[1]顾况《悲歌》
前四句用平韵构成一组大排比式的“大对仗”,而且,各句中四、五字重复,富有民谣风味。
虎有爪兮牛有角,虎可搏兮牛可触。奈何君独抱奇材,手把锄犁饿空谷。当今天子急贤良,匦函朝出开明光。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1]韩愈《赠唐衢》
此以诗代简,写得兴味十足。开头二句是排比式对仗,用来反衬赠诗对象的窘迫之状。诗的后半用平韵,以未来前途给对方以鼓励。
天下薄夫苦耽酒,玉川先生也耽酒。薄夫有钱恣张乐,先生无钱养恬漠。有钱无钱俱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平生心事消散尽,天上白日悠悠悬。[1]卢仝《叹昨日三首之二》
这首诗用仄韵的前四句,是两组排比式对仗,一、三句的“薄夫”和二、四句的“先生”又分别构成间隔式的联绵句;第五句换平韵处,复以“有钱无钱”绾结三、四句,构成一个大联绵句式,把全诗打成了浑然一片。
贫穷汲汲求衣食,富贵营营役心力。人也不富即贫穷,光阴易过闲难得。我今幸在穷富间,虽在朝廷不入山。看雪寻花玩风月,洛阳城里七年闲。[1]白居易《闲吟》
白居易此诗的句式结构,与上面卢仝的诗很相近,以“穷”“富”贯穿于全诗,构成开首的仄韵对仗和多重联绵。前半写世态,后半抒怀抱。
开元天子万事足,唯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1]刘禹锡《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
诗的前半用仄韵,咏玄宗当年故事;后半换平韵,发表自己的评论。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1](李贺《帝子歌》)
这首诗的前半用仄韵,且中间换韵一次,增添了迎接帝子降临时的幽渺气氛;后半用平韵,按王琦的解释,是“言帝子不肯来格”[2]。
以上共举诗例多首,或上平下仄,或上仄下平,平仄韵的转换无不将诗的内容划为两截,韵脚转换处即内容的转捩处。一般来说,前半多客观描写或记叙,后半多主观抒情。这与七律的结构方式有很大不同。七律的结构,是分为四联,首联领起,颔联、颈联用对仗句展开,尾联收束,其首尾呼应的四联式结构,完整圆满得无可挑剔,但也因过于严整而造成一种封闭感。“反七律体”的两截式结构,无论上截或下截,给人的感觉都是只有展开而无收束,所以相对较为开放。同时,“反七律体”的句式灵活结撰,富于变化,充分体现着歌行的自由体特点,也完全不似七律那样如同戴着镣铐跳舞,循规蹈矩而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也显示了开放性。此外,中腰平仄韵的转换,打破了七律一韵到底的用韵规定,使诗的韵律变得生动起来,也增加了诗歌的开放性。
二
b式反“七律诗”有100多首,具有自己的鲜明特征。如: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1]李白《上李邕》
此李白少年干谒之作。用仄韵,给人以奇崛不平之感。中腰换韵,将诗分为两段,前半自抒怀抱,后半宣泄对世俗、包括李邕大人的不满。
檐前白日应可惜,篱下黄花为谁有?行子迎霜未授衣,主人得钱始沽酒。苏秦憔悴人多厌,蔡泽栖迟世看丑。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1]高适《九日酬颜少府》
此高适未得志时作。八句诗基本是两两构成仄韵对仗,对仗表达的意思实为对比,宣泄满腹牢骚。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1]杜甫《悲陈陶》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1]杜甫《悲青坂》
这两首诗如姊妹篇,记述安史之乱中官军的两次惨败。诗人心情极为沉痛,低抑的仄声韵脚恰与这种心情相表里。
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1]杜甫《发阆中》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1]杜甫《光禄坂行》
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1]杜甫《阆山歌》
以上三首诗的题目都点出了真实地名,是杜甫寓居蜀地时所写纪实性作品。因为纪实,所以客观的环境描写占了主要地位。适应环境描写的需要,诗中多用仄韵对仗:三首诗的中间四句,各构成两组对仗;《阆山歌》的开首二句还是排比式对仗。诗的结尾为诗人主观感情的抒发。
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1]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逢时弃置从不才,未老衰羸为何事?火烧寒涧松为烬,霜降春林花委地。遭时荣悴一时间,岂是昭昭上天意?[1]白居易《谪居》
碧空溶溶月华静,月里愁人吊孤影。花开残菊傍疏篱,叶下衰桐落寒井。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凝情不语空所思,风吹白露衣裳冷。[1]白居易《晚秋夜》
这三首诗都写在白居易心情不佳时。各诗中间四句,均为仄韵对仗,连同前引杜甫诗,可知诗人们似对七律的写法有所借鉴,有意将诗的中间四句写成类似七律颔、颈二联的对仗句。
有鸟有鸟名啄木,木中求食常不足。偏啄邓林求一虫,虫孔未穿长觜秃。木皮已穴虫在心,虫蚀木心根柢覆。可怜树上百鸟儿,有时飞向新林宿。[1]元稹《有鸟二十章之八》
有鸟有鸟众蝙蝠,长伴佳人占华屋。妖鼠多年羽翮生,不辨雌雄无本族。穿墉伺隙善潜身,昼伏宵飞恶明烛。大厦虽存柱石倾,暗啮栋梁成蠹木。[1]元稹《有鸟二十章之九》
元稹组诗《有鸟二十章》的基本用意是讽世,其中15首选用仄韵且一韵到底。“之八”一首,“木”、“虫”二字重复4次,盖不重复则无法说清二者的关系。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1]张籍《野老歌》
我家家西老棠树,须晴即晴雨即雨。四时八节上杯盘,愿神莫离神处所。男不着丁女在舍,官事上下无言语。老身长健树婆娑,万岁千年作神主。[1]王建《神树词》
张诗写民生疾苦,反映社会矛盾,十分尖锐。王诗代百姓言,表明对和平安定生活的向往,也是间接反映民生的。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1]李贺《梦天》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1]李贺《秋来》
这两首诗的意境都表现着李贺特有的诡异和冷艳。前一首想象天上景象,并由天上俯看人间;后一首写秋夜读书情景,并在想象中进入鬼的世界。
刘商的组诗《胡笳十八拍》,有13首是全用仄韵的“反七律体”,这显然是诗人对诗体的有意选择。兹举二首以见其一斑:
马上将余向绝域,厌生求死死不得。戎羯腥膻岂是人,豺狼喜怒难姑息。行尽天山足霜霰,风土萧条近胡国。万里重阴鸟不飞,寒沙莽莽无南北。[1]《胡 十八拍》第二拍
忆昔私家恣娇小,远取珍禽学驯扰。如今沦弃念故乡,悔不当初放林表。朔风萧萧寒日暮,星河寥落胡天晓。旦夕思归不得归,愁心想似笼中鸟。[1]《胡茄十八拍》第八拍
第二拍写初到胡地时对当地风物人情的陌生感受,第八拍以笼中鸟比拟自己困处异乡的愁苦心情。
思牢弩箭磨青石,绣额蛮渠三虎力。寻潮背日伺泅鳞,贝阙夜移鲸失色。纤纤粉馨香饵,绿鸭回塘养龙水。含冰汉语远于天,何由回作金盘死。[1]李商隐《射鱼曲》
商隐此诗境界蛮荒怪诞,读来与他那些华美的七律情趣迥异。
屋小茅干雨声大,自疑身著蓑衣卧。兼似孤舟小泊时,风吹折苇来相佐。我有愁襟无可那,才成好梦刚惊破。背壁残灯不及萤,重挑却向灯前坐。[1]陆龟蒙《五歌·雨夜》
这是诗人散居江湖生活情景的真实写照,虽多野趣,但毕竟充满艰辛。
以上所举诗例中,仄声韵的特点是不能上扬,不能延长,读来短促、低抑,给人以奇险峭厉、抑郁不平、奋迅激烈之感,适宜于表达人处于逆境或陌生环境时的心理感受,适宜于宣泄胸中苦闷牢骚。上举诸诗总体上体现了这样的感情特色。可以说,仄韵发出的一般是不和谐音。在通篇用仄韵的诗作中,我们绝难发现七律中常见的那种好整以暇、气度从容、圆美流丽的光景。人的感情世界是复杂而丰富的,需要多样化的表现方式。应该说,使用七言八句而通篇仄韵这种体式,是诗人适应着感情表达的需要对诗体进行的有意选择。
三
c式“反七律诗”约40多首,诗韵平仄使用无规律。d式主要用平声韵写成。先看c式,如:
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萤飞木落何淅沥,此时梦见西归客。曙钟寥亮三四声,东邻嘶马使人惊。揽衣出户一相送,唯见归云纵复横。[1]高适《送别》
此诗四个韵脚中三个为平声,惟三、四句写到梦见归客时用了仄声韵,显示心灵瞬间的颤栗。
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傍春云白。爱此踟蹰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洞傍山僧皆学禅,无求无欲亦忘年。欲问其心不能问,我到山中得无闷。[1]元结《无为洞口作》
此与前诗相反,其二、四、八句皆用仄韵,惟五、六句押平韵,这两句表现山僧生活与内心的平静,优游不迫,故不用仄韵。
织素缝衣独苦辛,远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贵从妾手著君身。高堂姑老无侍子,不得自到边城里。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1]张籍《寄衣曲》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1]张籍《征妇怨》
张籍这两首写征妇怨的诗,前首情思委婉,故用平韵和仄韵的比例是三比一;后诗情思酷烈,用韵情况正好相反。
主人一去池水绝,池鹤散飞不相别。青天漫漫碧水重,知向何山风雪中?万里虽然音影在,两心终是死生同。池边巢破松树死,树头年年乌生子。[1]王建《别鹤曲》
此诗首、尾用仄韵,侧重叙事;中间四句用平韵,侧重抒情。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李贺《雁门太守行》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1]李贺《湘妃》
这两首诗的用韵正好相反:前诗开首用平韵,以象征之笔写敌我对垒情景,将士精神为之振奋;其余用仄韵,表现浓重的杀气和赴死的决心。后诗开首用仄韵,将传说中的筠竹推入人们的视野;其余用平韵,展开神奇的想象,幽凄而美丽。
较之a、b二式,c式的平、仄韵似随意安排,因而显得更加自由,更少人为意识。但无论如何,篇中只要有了仄韵,诗作就和七律断然划开了界限,而凸现了“反七律”特征。
最后说到用平声韵写成的“反七律体”,即d式。此式有两种较典型的用韵方式:其一,逐句或基本逐句用韵。如:
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溪汀眠鹭梦征鸿,轻涟不语细游溶。层岫回岑复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1]李贺《溪晚凉》
这种押韵方式回到了汉魏时代的七言诗。
其二,篇中换韵。如: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如此如此复如此,壮心死尽生鬓丝。秋风落叶客肠断,不办斗酒开愁眉。贤名圣行甚辛苦,周公孔子徒自欺。[1]卢仝《叹昨日三首》
仅换韵这一点,就和七律有了明显区别。
唐代歌行中“反七律体”的出现,实有其必然性。从句式看,七言是中国古代诗歌基本句式发展的最高形态,较之四言、五言,它有更强的表现力;从诗篇看,八句是一个长短合宜的章幅,能适度展开,又能及时收拢,且具有均衡感。七言和八句这两个因素,都是古典诗歌的重要语言资源,这一资源既在七律中得到极其充分的开发、利用,与此同时,诗人们还会考虑它的进一步开发、利用,于是,就有了“反七律体”的出现。与七律不同,“反七律体”属古体,即自由体,它最重要的形式特点就是没有格律规定,即使上举最具形式特征的a式,也非常缺乏规范性。
本文提出“反七律体”的用意,与其说是发掘一种唐诗体式,毋宁说是展现唐诗的一种实际存在。任何时候,实践总是比理论更丰富多彩,“反七律体”乃是唐诗作者们在创作实践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着的一种与格律严整的七律情趣迥异的诗歌形式,它的实践意义远大于它的理论意义。
[参考文献]
[1]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 王琦.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m].北京:中华书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