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诗经》三百零五篇中,有拟声词者占五十三篇之多,将近六分之一的数目。然而其尤以十五国风中数量最丰。仔细听来,有水声、虫声、鸟声、风声、玉声、金铁之音、劳作之音、车马之音、钟鼓之音等不一而足。结构上看,有置于句首起比兴作用的,有放在句中描摹环境的,有具体用来表情达意的。声音的摹写使得场面或宏大或细腻,音调或婉转或铿锵,节奏或舒缓或急促。给人带来了全方位的感官享受,其可悦人耳目,畅人心意,怡人神志。它给我们展现出了一首规模宏大的交响乐,反映着先民们的悲欢离合,生息劳作。如此美妙的音韵,如此鲜明的画面是如何通过拟声词反映出来的?让我们做一个初步的分析。
任何语言都是语音、词汇和语法的统一体,语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是语言存在的形式。前苏联当代文艺理论家th波斯彼洛夫教授也队声音语言在文学创作作品中的重要性做了论述:
在原则上,艺术语言永远不应令人只通过视觉,只通过手稿或印刷文字去领会,而要能从听觉上,从其生动的,可以直接感受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上来接受。正是在其中,语言艺术的作品才能彻底揭示自己思想内容的全部情感。[1]
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一个音意结合体。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早在1916年就提出了语言符号的两重性,即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结合的产物。能指就是听觉印象或影响效果,所指就是指代事物。每个词都是声音印象和事物概念的统一体。拟声词做为最原始的语言形态,也是意义的结合体,其能更直观的通过语言表情达意,如“叮咚”、“隆隆”,我们不需要太多的思维,只需要将其音发出来就能知道所指何物了。我们的先民在与自然抗争、辛勤劳作的过程中创造了许多非常优美,非常形象的拟声词,给我们再现了他们生活劳作的场景。如:“关关、丁丁、锵锵、坎坎、邻邻”等。我们试图从“三美”[2]原则出发去分析它的优美之处。
一、拟声词所体现的“三美”
画面美:其成功之处在于准确地抓住了某一事物之发音奠定全诗的感情基调。以声音作比兴的有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雌雄二鸟相互应和的叫声。我们读到此处便能听到前面一只鸟鸣曰“关关”,后面鸣“关关”以应之。一种“雄飞从雌绕林间”的意境和盘托出,颇感真切;如“坎坎伐檀兮”,我们首先听到的是“坎坎”声,此音为铁器敲打木头声,沉闷而不绝于耳。再后读便知是伐木声,立刻非常直观的给我们展现出来了一个集体劳作的恢弘场面,伐木之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可见劳作是热火朝天的,然而作者又紧接着开始斥责那些不劳而获的统治者们,在意象上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更能给人的心灵以冲击。这种强烈的对比也是此诗的成功之处。再如《鹿鸣》首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也是一句其兴之笔,我以为有两解。其一,鹿“呦呦”而鸣,呼朋引伴,邀群鹿来共食艾蒿,有求贤若渴,招选贤能之意。其二,群鹿在原野上吃草,边吃草边发出欢快的叫声,以暗示其人才众多,各得其所的和谐场面。其成功在于比喻精当,声音和谐,给人展现出了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卷。另有《黄鸟》、《车邻》等也极尽起兴之能事,在场景画面美的展现上淋漓尽致。
音乐美:其在《诗经》中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诗三百皆可歌而和之。《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和《史记`孔子世家》:“三百零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都说明《诗经》为配乐演唱的诗歌总集。其三百零五篇中除了《商颂》中八篇不押韵外,其余二百九十七皆用韵。可见音乐美贯穿《诗经》全部。《诗经》曲调后世皆已散失。《诗`大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可见,诗歌与音乐,舞蹈本为同源,而且在最初为一种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他们的共同命脉是节奏。而我们所要研究的是拟声词的运用对诗歌节奏产生的影响,进而影响到《诗经》整体艺术效果的表达。
诗三百,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悲伤,时而高昂,时而细腻,时而铿锵,时而幽怨,时而缠绵。外界音响的节奏也密切的影响着我们的情绪。于是我们时悲时喜,历经着李泽厚三种审美形态的变迁。急促者有如《采芑》中有“……八鸾玱玱……有玱葱珩……伐鼓渊渊,振旅阗阗……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这些音节,它们在不同的段落依次出现,震耳发馈却又严禁有序,非常有力的表现了“方叔”军容严整,气势非凡,极有震撼力;舒缓者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鹿鸣》)“坎其击鼓……坎其击缶”(《宛丘》),其以单音节“坎”表现姑娘踏歌而舞的美丽景象;缠绵者有如“关关”相和之音;高昂者有如“鞉鼓渊渊,嘒嘒管声……穆穆厥声”(《商颂 那》)起通过众音齐鸣的声音描摹恰如其分的表现了当时在盛大祭奠上的和谐之美。
可见,最原始的音义结合体——拟声词在《诗经》中的表现极为突出,尤其在节奏感的表现上,最直接的牵动了读者的心。
建筑美:《诗经》的句型以四言为主,然而为了适应内容表达和感情抒发的需要,有时也有变换。清 沈德潜说: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体。然诗有一言,如(下转第88页)(上接第93页)《缁衣》篇‘敝’字、‘还’字,可顿住作句是也。有二言,如‘鲿鲨’、‘肇禋’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振振鹭’是也。有五言,如‘谁谓雀无角’、‘胡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如‘我姑酌彼金罍’、‘嘉宾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燕乐嘉宾之心’,则为七言。‘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则为八言。短以取劲,长以取妍,疏密错综,最是文章妙境。
各种长短句式相杂,使诗不至于拘泥,而更富有生活气息,更易于诵读,同时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也是其结构的成功之处。拟声词有些用于句首,有些用于句末,有些用于句中,产生的效果,表达的情意也不尽相同;有时拟声词在文中反复出现,回环往复,是为了便于吟诵与强调。有如《殷其雷》、《伐檀》等都是如此。有些虽为同事物发音,但其表达不同,如同为车马之音用“驷介陶陶”、“有车邻邻”、“戎车啴啴”等,同为伐鼓声,有“坎其击鼓”“伐鼓渊渊”“钟鼓将将”“钟鼓喈喈”“钟鼓钦钦”“鼓咽咽”“奏鼓简简”“击鼓其镗”等。
总之,拟声词的运用增强了诗歌的质感、画面感。使《诗经》的境界更为清晰可感。使其所摹写的事物更具有形象性。通过声音的变化我们不光能感到先民生息劳作的场面,也能感受到先民感情的起伏变化。拟声词的运用使《诗经》结构更加灵活,形式更加富有生气。
二、《诗经》中拟声词的意义
一是真实的反映了先民的生活状态,他们使用了大量的拟声词来摹写自然,以表达内心思想,如《殷其雷》《鹿鸣》等。
二是反映了先民对自然事物的细致观察。如同样摹写雷声,“殷其雷”表现其雷声的宏亮,影响范围广大,其用来比喻召南大夫号令发于四方,因而妻子心中害怕,恐惧,同时又急切的盼望丈夫的归来。而“虺虺其雷”(《终》)用来摹写始发之雷,其发音较小,力度较弱,沉闷而隐约,用来表现主人公心中烦闷,辗转难眠,以及思念情人的思想感情恰到好处。同样摹写鼓声,表现形式的多样,体现了鼓的不同质材,主人公的不同感情,以及还击感的不同变化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是表现了古人对押韵的重视,为我们今人研究先民的生活、劳作、喜恶等有积极意义。
四是其拟声词的运用对后世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试举几例,柳宗元《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后人《柳子厚集》中有注云,一本做“袄霭”云谓此乃渔家网鱼相乎之声。[3]杜甫《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表现了一种悲苦的送别之景,为全诗的兴起之笔,此言一出,已然奠定全诗悲苦之感情基调,可谓得《诗经》拟声词之精华也。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内中便有“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作者通过一系列的动作,一连串的声音的描摹,将读者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也许这些并不能说明他们都是受到《诗经》的影响,但最起码可以说明他们对拟声词的重视。
【参考文献】
[1]波斯彼洛夫.文艺学引论[m].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2]闻一多全集[m].北京三联书店,1982.
[3]唐诗三百首注疏 元曲精华[m].远方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