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灿若繁星的作家群中,李清照是闪烁着奇光异彩的明星。她学识渊博,才华出众。特别是词的艺术成就很高,受到历代词论家的仰慕和敬佩,被不少评论家推为婉约派的正宗。明代杨慎在《词品》中称:“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1)。清代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王士禛就曾指出:“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花草蒙拾》)(2)。清代诗人刘体仁更是将李清照誉为“此道当行本色第一人”(《七颂堂词绎》)(3)。李清照词的内容由于受生活和时代的限制,所摄取的题材也都是前辈词人所吟熟嚼烂的离愁别绪。但是李清照善于运用融情入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从极微细处状物传情,在这些传统题材的土壤上开拓出闪烁着独特光彩的绿洲。词风清新自然,不假雕琢、感情真挚、这使李清照的词作清新隽永,独树一帜,形成她独特的风格—“易安体”。特别是李清照的作品在整体形象塑造、追求整个画面的形象鲜明方面,创造了独抒性情、空灵奇特的意境。这样富有意境的作品,不但不觉它题材陈旧,反而感到它新鲜别致、韵味无穷。那极为复杂的思想感情,正是通过千差万别的境界表达出来。如:抒发思妇之苦的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那样声情凄楚的境界,有“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那样百元聊赖、焦躁烦闷的境界。写家国之恨的有“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那样苍凉悲壮的境界,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那样凄怆悄绝的境界。写追思亡人的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那种哽咽凝塞的境界。李清照为婉约之最,其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可谓空前绝后。李清照极富韵味的语言,情景相融的艺术表达,使词作中的意境更加“空灵”。此种地步,他人不易达到。诸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凤凰台上忆吹箫》)“眠沙欧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与“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等。从古以来,不知多少男人写过闺情怨诗,其中当然不少还是写得好的。可是哪个像李清照那样进入如此纤微幽隐的境界。无论表达的是什么样思想感情都能通过相应的艺术境界恰切地表现出来。从而使她的作品闪烁着迷人艺术魅力。
一
必属文坛上传世之作,无不以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永葆其艺术生命力。李清照的作品之所以能流传至今,其根本原因就是塑造了感人至深,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李清照前期词以空灵飞动的女性笔触写闺阁心情,塑造许多性格鲜明的妇女形象,为传统的抒情词吹进了清新的空气。写少女就既有“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那种既天真娇憨、又调皮开朗的少女形象。《古今诗馀醉》云:“‘和羞走’下,如画”、(4)。又有《如梦令》身心健康,无忧无虑的少女形象。“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小词画面新丽、意境开阔,溪亭、暮日、莲塘、荡舟、鸥鹭等景致引人注目、美不胜收。在这些动态与静态景物组成的画面中“误入藕花深入”,已属意外,寻路争渡之际又“惊起一滩鸥鹭”,更是意外中之意外。令人惊奇,给人美感强烈。“沉醉”“兴尽”“误入”“争渡”“惊起”寥寥数语,引人入胜。它把地上鲜丽的景色,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和空中的鸥鹭惊叫融为一体,使画面更加新丽,境界更为开阔。从而使这首词的人物内心美和自然美达到了和谐统一。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后期的词虽然主要抒写个人不幸,但这些已深深地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在时代变乱中,满怀离愁别恨的思妇形象“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萧》),“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更是“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凤凰台上忆吹萧》),“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我们仿佛看到她们的生活,窥见到她们的灵魂。例如:“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浣溪沙》)。表面看来,这首词句句是写景,有庭院、重帘、薄云山、梨花等自然风暴,“倚楼无语理瑶琴”句细微地透露了妇人默默无言,又脉脉欲语摆弄瑶琴的心理情态。无语理琴的闺人形象,是整个画面的点睛之笔。她把缕缕淡淡的愁情带入了画面,形成了全词的氛围,使每一景、每一物在“无语”之中都笼罩着一层愁雾,这就使画面升华到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之中。我们未闻其声,如见其人,仿佛看到一个栩栩如生的妇女形象从李清照的作品中向我们走来。几分同情,几分哀怜、几分喜爱。李清照更重视对作品整体形象塑造,一人一物,一景一色,互相衬托,皆成意境。如:“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不仅仅是自然景象的象征,也象征南渡后国土一片残花败柳的凄凉景象。“日晚倦梳头”更是词人国破家亡后陷入悲痛绝望境地的真实写照。词的上片描绘了云鬟慵理、双泪垂面的妇女形象,词的下片描绘了游船轻小难载重愁的情感。词人通过人物形象塑造化作优美动人的意境,又是如此地缘情绘景,把缕缕哀怨的浓愁化成了一幅幅形色境界兀现的图画,如诗如梦……
二
王国维云:“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5)。在《宋元戏曲考》中又提出,“写情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即情、景、事的逼真生动,视为叙事作品的“意境” (6)。李清照的作品抓住了情与景、情与物、情与理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营造情景相融、寓情于景、化景为情的意境表达了极为复杂的思想感情。因而使她的作品能打动读者的心,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如表达无形无体、无声无色、无以名状的愁绪,脍炙人口的词作《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被称为“幽细凄清,声情双绝”(7),“无一字不透雅,深情苦调”(8)。此作虽写重阳佳节夫妻不得团聚的离愁别绪,却首先以景渲染之。“薄雾浓云”难遣漫长的“永昼”,袅袅上升的瑞脑香烟像缕缕愁思绵绵不断。“佳节”以下三句写夜晚之愁。“半夜凉初透”这“凉”字不但是肌肤所感之凉意,更是词人心灵凄凉冷苦。以“凉”意烘托“愁绪”,使愁情表现得更加幽深凄绝。词的下片写黄昏后的黯淡秋菊的暗香,衬托词人无语独饮的难言苦情。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深闺怀人的境界,在寂寞无言中表达了深深的思念。易安居士九月赏菊,信手拈来,即景取喻,以画境示其“消魂”之状,婀娜之姿,高洁之操,刚健之质,皆含其中,则情景交融,形神兼备。词人选择不求秾丽,自甘素淡的菊花为比,即是重阳的当令风光,又象征着一种高雅的情操。用枯萎憔悴的菊花形象衬托出思妇回肠欲断的情感,创造出一种凄苦绝伦的境界。景语即情语,情致与景致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所以王国维曾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9)如此写来,意境何其幽美,情味何其深长!历史上那些假托妇人之口闺情代言体,往往有矫揉造作之态,很少能开拓出这等感人的意境。
有人说“以情写景意境生,无情写景意境亡”(10)。意境是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所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美的境界。在意境中写景是为了抒情,是化景物为情思,也是化情思为景物。被明人茅暎所编《词的》称赞为“情景婉绝,真是绝唱”(11)的《声声慢》,是李清照晚年的名作、力作。“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作品一开篇就是不同凡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连用了十四个叠字加重语气,增强感情,气势流动,创造出奇。表达国破、家亡、夫丧后强烈悲痛,以及对这种情感进行最细致入微的描写。这三句七组叠字积聚成一股不可遏制的感情洪流,一气吭成却极富层次,由浅入深,展现词人深幽、浓重的强烈愁情。把那悲苦的心情和孤寂的处境表现得淋漓尽致。十四个叠字,大多是入声字,逐相重复,构成音调低沉、节奏顿促、一开头就构成欷觑悲咽的意境。靖康之变后,李清照个人的生活已和民族的灾难连结在一起。在这场浩劫中,李清照的一切珍贵心爱的东西,统统失去了。所谓“寻寻觅觅”,此时一无所有的李清照在现实生活中已无什么东西可寻觅,更没有什么需要寻觅。唯一占据她身心的,就是对往事的回忆,而往事如梦如烟,犹如消逝的残梦,只能在记忆的角落里苦心地寻觅。这种寻觅,更使她感到现实景况的孤苦,于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先感于外,后感于心。读者从中感悟到的,更是远比人生中某一具体遭遇更令人神往的一种意境。这种凄惨的氛围,可觉而不可见。故而张端义在《贵耳集》中盛赞,“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末曾有一下十四个迭字者”(12)。词的下片是情景相融的意境。从秋菊凋残,落花满地,一片残花败柳写起,勾勒出词人与秋菊两个艺术形象。“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怎奈黄昏时分又下起细雨,雨打梧桐,催下片片老叶。这里词人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秋雨梧桐叶落时”,温庭筠《更漏子》中“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勾勒出一幅黯然销魂、惨澹的意境。此时虽然时至黄昏,雨势渐小,雨打梧桐犹点点滴滴了。雨犹如此,愁绪亦连绵未断,点点滴滴、真真切切,皆重重打在一颗破碎的心上,以雨声状愁,则愁情之抒发已淋漓尽致也。不但从视角形象上,而且从听觉形象上烘托出离情悲苦的气氛,造成一种凄绝绵长的艺术境界。以风急、黄花、梧桐、秋雨、和黄昏这些深秋的萧瑟景物,构成一幅幅凄情的画面,以一个愁字贯注意境,更加凄绝。全词倾吐愁怀,客观环境与内在感情交融在一起,如此步步紧逼,层层深入,终于逼出一句不平之鸣,“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是词人撕心裂肺的呐喊,以重笔作结,戛然而止,气氛的酿造和意境的形成达到了同步,使哀思愁绪的渲泄达到了高潮。一个“愁”字,使全篇景物都闪耀出忧愁的泪光。写极愁之境界,为言愁之绝唱。真是“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13)。梁启超《艺蘅馆诗选》眉批:“这首诗写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14)。《声声慢》是一首真挚的抒情诗,是一幅凄凉的国画、是一支撩人心弦的悲歌。情真、情浓、意深、意真,极富感染力,给人以深沉的美感享受。
李清照所创造的诗情和情景的意境上,包括情思和理趣的某一种和谐,似乎蕴蓄着人生某种真谛,从而在审美过程中至少获得了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感觉,而李清照的奇绝不凡、精妙绝伦的意境宛如不朽的诱惑,似乎至今仍时不时地诱惑我去感觉它、去参悟它—永远,永远……
(1)侯健:《李清照诗词评注》 山西教育出版社 1997年第16页。
(2)同上。第27页。
(3)同上。
(4)孙崇恩:《李清照词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36页
(5)薄震元:《中国艺术意境论》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5年第5页
(6)同上。
(7)同(1)第69页
(8)李泽厚:《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336页
(9)杨辛,甘霖。刘荣凯:《中国美学原理纲要》北京大学出版社 第49-50页 引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十三
(10)同(9)第54页
(11)同(1)第165页
(12)同(1)第166页
(13)同(1)第23页
(14)同(4)第103页 作者工作单位:瑞安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