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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裕锴

北宋诗人黄庭坚的《演雅》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首颇有创造性的奇诗,并在南宋诗坛上引发了一系列的仿效作品,其影响更远达高丽和日本。不过,在当代中国大陆的古典文学研究中,这首诗的重要性多少被学者们忽视了。除了朱安群独具慧眼曾给予《演雅》高度评价外①,大陆出版的各种宋诗选本、鉴赏辞典甚至包括黄庭坚选集都遗漏了这首诗。中国学者撰写的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仅有袁行霈主编的卷帙浩繁的《中国文学史》以六十多字的笔墨作了简要介绍②。相对而言,日本学术界对《演雅》则非常重视,前野直彬主编的篇幅不大的《中国文学史》将《演雅》当作黄庭坚的代表作来讨论,并称其为黄氏的“诗学的极限”③。日本学者对《演雅》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也深入细致得多。自小川环树在《宋诗选》的解说中以专节讨论《演雅》与宋代“格物致知”思潮的关系以后④,荒井健进一步在专文《灰色的唐草文样和白鸥》中论述了《演雅》拟人法和格物的关系,并特别用邵康节“以物观物”和“反观”的方法解释这首诗的写作⑤;而大野修作更在《书论和中国文学》中以专章分析了《演雅》表现出来的“格物”倾向与黄庭坚题画诗的观照立场的一致性⑥。不过,尽管日本学者关于《演雅》的研究相当精彩,但我觉得仍有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因为日本学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格物”的立场,尚未充分讨论《演雅》的创作背景和动机、艺术手法的使用以及后世仿效作品的多元走向,这就为我留下了演绎补充的足够空间。

一《演雅》的创作背景与动机

黄庭坚的《演雅》是一首句式整齐、对仗工稳、一韵到底的七言古诗,全文如下:

桑蚕作茧自缠裹,蛛蝥结网工遮逻。燕无居舍经始忙,蝶为风光勾引破。老衔石宿水饮,稚蜂趋衙供蜜课。鹊传吉语安得闲,鸡催晨兴不敢卧。气陵千里蝇附骥,枉过一生蚁旋磨。虱闻汤沸尚血食,雀喜宫成自相贺。晴天振羽乐蜉蝣,空穴祝儿成蜾蠃。鸧蜣转丸贱苏合,飞蛾赴烛甘死祸。井边蠹李螬苦肥,枝头饮露蝉常饿。天蝼伏隙录人语,射工含沙须影过。训狐啄屋真行怪,蟏蛸报喜太多可。鸬鹚密伺鱼虾便,白鹭不禁尘土涴。络纬何尝省机织,布谷未应勤种播。五技鼯鼠笑鸠拙,百足马蚿怜鳖跛。老蚌胎中珠是贼,醯鸡瓮里天几大。螳螂当辙恃长臂,熠燿宵行矜照火。提壶犹能劝沽酒,黄口只知贪饭颗。伯劳饶舌世不问,鹦鹉才言便关锁。春蛙夏蜩更嘈杂,土蚓壁蟫何碎琐。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任渊《山谷内集诗注》卷一)

全诗共写了四十二种鸟虫的情态⑦。众所周知,《演雅》之名是取“演述《尔雅》”之义。据郭璞所说,《尔雅》的功能是:“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辨同实而殊号者也。”(《尔雅序》)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只是其功能之一。今存《尔雅》共十九篇,其中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五篇是有关动物之名的训诂,而《演雅》的内容只涉及释鱼、释鸟、释虫三篇。尽管黄诗所演述的只是《尔雅》中的一小部分,但《演雅》的取名却以少总多,以偏概全。当然,韩愈曾说过“《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的话,也许把《尔雅》看作动物辞典、特别是小型动物鸟虫鱼的辞典已是唐宋文人的普遍观念。不过,至少在黄庭坚之前,还没有任何人将这种观念转化为一个具体的诗歌文本。以前的诗人虽然写过类似的虫鸟题材,但都未在题目上和内容上公开与《尔雅》相比附,如白居易的《禽虫十二章》,梅尧臣的《禽言诗》、《聚蚊》,欧阳修的《啼鸟》,苏轼的《五禽言》、《雍秀才画草虫八物》等等。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黄庭坚有意自创了一个多少有点名不副实的诗题呢?关于《演雅》的知识背景,小川环树提到了陆佃的《埤雅》、罗愿的《尔雅翼》以及郑樵的《通志·昆虫草木略》等《尔雅》学著作。但这只是一个笼统的大背景,后两种是南宋著作,不可能影响到黄诗的写作。倒是小川氏猜测黄庭坚的诗学、陆佃的《埤雅》与王安石的学说有关系的说法⑧,见解非常敏锐。在此,我将顺着这条思路作进一步的补充论证,以期考证出《演雅》在创作背景和文本细节方面与《埤雅》的事实联系。

据陆宰《埤雅序》介绍其父陆佃《埤雅》的成书过程,可知该书在元丰年间初名《物性门类》,在神宗去世后的元祐年间,才易名为《埤雅》。而据《山谷诗集注目录》所附《年谱》,从元祐元年十月到元祐六年夏,黄庭坚一直在史馆任《神宗实录》检讨官。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陆佃在元祐五年六月出知颍州之前,也一直在史馆修撰《神宗实录》。在几年时间内,黄、陆是一起共事的同僚,有密切的接触。这一事实意味着黄庭坚应该知道陆佃写《埤雅》之事,甚至可能有条件直接阅览《埤雅》的手稿。

历代学者评价《埤雅》,都以为深受王安石《字说》的影响。如陆宰所说,《埤雅》是熙宁、元丰间经义之学的产物,是在“经术革词赋”的新学科举制度下应运而生的(《埤雅序》)。另一方面,历代学者也把黄庭坚看作王安石的政敌苏轼的忠实追随者,一个以“词赋革经术”的旧学科举制度的支持者。元祐年间部分恢复诗赋考试时,黄庭坚参加了苏轼主持的试院工作。因此,在如何评价熙宁、元丰这段历史时,黄与陆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宋史·陆佃传》曰:“迁吏部侍郎,以修撰《神宗实录》徙礼部。数与史官范祖禹、黄庭坚争辩,大要多是安石,为之隐晦。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佃曰:‘尽用君意,岂非谤书乎!’”

然而,正如日本学者内山精也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样,尽管黄庭坚的基本立场站在旧党一边,对熙丰朝的政治评价与陆佃针锋相对,但无妨他在文学和学术方面受到王安石的暗中影响⑨。元祐初年,“更先朝法度,去安石之党,士多讳变所从”,而陆佃却在安石去世后,“率诸生供佛,哭而祭之,识者嘉其无向背”(《宋史·陆佃传》)。与此同时,旧党人士对王氏新学大肆攻击,而黄庭坚却坚持高度评价王安石的学术成就:“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二首》)并清醒地告诫朋友:“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鉴于陆佃是王氏经学最忠实的继承者,黄庭坚理应对《埤雅》的撰写有所注意。事实上,不仅黄庭坚具有阅读《埤雅》的必要条件和充分理由,而且《演雅》的文本本身也提供了与《埤雅》相关的若干证据:

其一,《演雅》一诗的取名与《埤雅》非常相似。所谓“《埤雅》,言为《尔雅》之辅也”(《埤雅序》)。所谓“《演雅》,盖演述《尔雅》也”(《帐中香》卷一)。考虑到在黄庭坚之前上千年的诗歌传统中,还从未有过任何一首以《尔雅》学之“雅”命名的作品,而且在整个北宋没有另一部类似《埤雅》的以“雅”为名的学术著作,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演雅》是来自对《埤雅》的有意仿拟,或者说是受到《埤雅》取名的启发。

其二,《演雅》就其性质和内容而言,与其说是演述《尔雅》,不如说是演述《埤雅》。正如《帐中香》的评论所言:“《尔雅》只注虫鱼耳,此篇演述虫鸟之所禀之本性也。”而这一点正与《埤雅》相似。《埤雅》原名《物性门类》,所谓“物性”,正指物所禀之本性。所以《埤雅》的重点不在于名物训诂,而在于尽物之性,穷物之理。而尤其善于把动物本性拿来作伦理性的比附。此外,黄诗中涉及的四十二种动物,见于《埤雅》的多达三十七种(另有五种见于其它唐宋诗文),其中有的动物如鹦鹉,《尔雅》未收。

其三,《演雅》在描写各类动物时所使用的语句,大多都与《埤雅》相对应,而与《尔雅》的解释相去甚远。根据我对《演雅》诗的任渊注与《埤雅》的对照整理,可以发现在《演雅》涉及的四十二种动物中,专找黄诗出处的任渊注与《埤雅》的引证至少有一半相同或相近。如“鹊传吉语安得闲”一句,任渊注:“陆贾《新语》曰:‘干鹊噪而行人至。’”《埤雅》卷六释鸟“鹊”下曰:“陆子曰:‘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又如“气陵千里蝇附骥”一句,任渊注:“《后汉书》曰:‘苍蝇之飞,不过十步,附骥之尾,日驰千里。’”《埤雅》卷十释虫“蝇”下曰:“张敞书曰:‘苍蝇之飞,不过十步,若附骐骥之发,则致千里。’此言附善之益有如此也。”又如“空穴祝儿成蜾蠃”一句,任渊注:“《法言》曰:‘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埤雅》卷十释虫“果蠃”下曰:“《法言》曰:‘祝之曰类我。’”此外如注蛣蜣引《庄子》,注蛸引郭璞注,注络纬引《古今注》,注鼯鼠引《荀子》,注马蚿引《庄子》,注醯鸡引《庄子》、《列子》,注螳螂引《庄子》,注熠燿引《诗经》,注鹦鹉引《曲礼》等等,任渊注和《埤雅》大抵相同。根据“稚蜂趋衙供蜜课”一句任渊注引《埤雅》来判断,任渊在注《演雅》时肯定吸取了《埤雅》的成果。尽管如此,有些动物的描写,《埤雅》的引证甚至比任渊注更接近《演雅》原诗,如释“蛛”,《埤雅》引《论衡》之语;释“蛾”,《埤雅》引《符子》之语;释“蛙”,《埤雅》引《物理论》之语等等。换言之,《演雅》写这些动物的关键词和诗意都更似出自《埤雅》。

任注所附《年谱》将此诗系于元丰四、五年,但仅是以“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二句推测应当作于太和县,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其实,正如惠洪所说:“山谷寄傲士林,而意趣不忘江湖。其作诗曰:‘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又曰:‘九衢尘土乌靴底,想见沧洲白鸟双。’又曰:‘梦作白鸥去,江湖水接天。’又作《演雅》诗曰:‘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冷斋夜话》卷二)也就是说,“江南”的野水白鸥是黄庭坚身在官场的江湖之梦,而与“江南西路”太和县的具体地点并无必然关系。相反,根据黄庭坚与陆佃史馆共事的事实,以及此诗与《埤雅》若干文本细节上的相似性,我们更有理由将此诗系于元祐年间,最有可能是元祐四年、五年之间。据《年谱》,“山谷在京师多与东坡唱和,四年夏,东坡出知杭州,遂无诗伴”。而这时,黄庭坚很可能因观陆佃《埤雅》有感而创作了《演雅》诗,这也可以解释这首奇诗为何没有得到苏轼的唱和。

在黄、陆的关系中,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现象,即在今存的《山谷全集》和《陶山集》中,找不到二人相互唱和的任何蛛丝马迹。作为共事数年的同僚,这种现象令人吃惊。这似乎说明,黄、陆尽管是同僚,却不是同一个圈子的“诗伴”。诚然,黄庭坚对王安石的经术表示了相当的敬意,但其基本立场始终站在以苏轼为代表的元祐文学阵营。经术积累对于他来说,是文学创作的资本,而不是学术研究的目的。换言之,黄庭坚归根结底是旧党苏门的文学家,而不是新党王门的经学家,他与陆佃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在“经术”与“词赋”的冲突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词赋”一边。对于《尔雅》学的知识,他自然会以文学家的眼光而非经学家的眼光来看待。同时,黄庭坚虽称赞王安石六艺学“妙处端不朽”,但却认为王安石的追随者“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所谓“诸生”,很可能就包括陆佃在内。事实上,作为一部学术著作,《埤雅》的政治意图过于强烈,颇有穿凿户牖之嫌。因而《演雅》一诗,与其说是对《埤雅》的仿拟,不如说是对《埤雅》的挑战。一方面,这是黄庭坚力图对学术性题材进行文学性征服的一次尝试,证明诗人也同样可以利用“词赋”形式演绎“经术”的内容。《埤雅》辞书式的枯燥说明,在《演雅》中一变而为对仗工整、声调流利的诗意表达。另一方面,这也是他力图对学术性题材进行游戏式调侃的一场实验,将新学“经术”正经严肃的穿凿附会化解为“词赋”虚构悬想的轻松幽默,《埤雅》中经学训诂的对象,一变而为文学世界的喜剧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演雅》是对《埤雅》的一种解构和颠覆,象征着元祐文学传统对熙丰经术传统的冲击和革命。正因如此,《演雅》虽以“雅”命名,却并非“经术讲义之押韵者”,而是具有强烈文学色彩的骚人之作。

关于《演雅》的创作动机,研究者都发现其“格物”和“讽谕”的一面,却忽视了以游戏为诗的倾向。黄庭坚曾论述作诗的原因说:“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与此相对应,他并不太主张托物讽咏:“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大雅堂记》)据《年谱》,元祐四年夏以后,苏轼出知杭州,黄庭坚既无诗伴,又常苦眩冒,正是“情之所不能堪”的时候。而《演雅》也正好充满“呻吟调笑之声”。由于把人事物态的丑陋乖谬当作一种有趣的现象来欣赏,不仅使作者“胸次释然”,也使“闻者亦有所劝勉”。诗人就在以诗为戏的调笑中得到愉悦和宣泄。事实上,在整个元祐文学传统中,调笑戏谑始终是诗歌创作的重要驱动力之一,而《演雅》正是这种以游戏为诗的倾向的产物。

二《演雅》所使用的艺术手法
《演雅》的文本结构形式非常奇特,并与宋代诗人新创的若干修辞手法相关。首先,最突出的是“拟人”法。《演雅》每一句所写动物,都具有人类的情态和动作。南宋吴沆《环溪诗话》卷中称黄庭坚“以物为人一体最可法,于诗为新巧,于理亦未为大害”。又说黄庭坚诗文中“无非以物为人,此所以擅一时之名,而度越流辈也”。这种拟人法很容易与比兴手法混同起来,如日本卧云子的《山谷演雅诗图解跋》就认为“《演雅》之诗,依托昆虫,比况谗佞”⑩。其实,二者之间还是颇有些区别:拟人虽把物当作人来描写,但其描写近于客观的呈现,物自身是诗歌的主角,物与人是二而一的关系;而比兴则无论物是否具有人类的情态和动作,物都只是主观说理喻意的媒介,是诗歌的配角,物与人是假定的象征关系。关于拟人法的产生基础,我的看法是:“拟人化的修辞手法在宋诗中的广泛运用,也是自然物象人文化的一种重要体现。”并认为“《演雅》全部以物为人,借动物世界勾勒出人世间的众生相”11。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也注意到它的“人文意识”。日本学者中除了前野直彬所编《中国文学史》外,则多倾向于把这种手法看作是宋人“格物致知”的产物,特别强调“生物的观察”或“观物”的作用。因为通过观物,认识到“物我一体”的道理,这是拟人法的哲学根源。不过,正如袁编《文学史》所说:“《演雅》一诗,咏及蚕、蛛、燕、蝶等四十三种动物,它们本来全是自然意象,但是黄诗并没有到自然界中去观赏这些禽鸟虫鱼,而是从古代典籍的字里行间去认识它们,全诗充满着典故。”12事实的确如此,正如任渊注所展示的那样,《演雅》句句都至少有一个古代典籍的出处。
这就是《演雅》的又一修辞手法——“用事”。这首诗关于动物的各种拟人化描写,没有一处纯粹出于诗人自身的观察或想象,都来自古书的现成思路和现成语句。黄庭坚其它拟人化诗句也有此倾向,如吴沆《环溪诗话》卷中所说:“如‘春去不窥园,黄鹂颇三请’,是用主人三请事;如咏竹云‘翩翩佳公子,为政一窗碧’,是用正事。”黄庭坚相信,“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并由此提出“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的“点铁成金”之法(《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同时代的元祐诗人及后来的追随者,都将是否“善用事”当作评价诗人的重要标准之一。宋人诗话笔记涉及到《演雅》的不多的几条材料,大抵是对任渊漏注的补充,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春水碧于天”条引“江南野水碧如天”的出处,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引《物理论》证“春蛙夏蜩更嘈杂”的出处。这说明在宋人的眼里,《演雅》是值得研究的善用事的范本之一。日本亨斋鹰尾《山谷演雅诗图解序》也认为:“庭坚之作,总用事深密,摘取乎儒释老庄百家之丽蕊,而句法字法浑厚精妙,难容易晓焉。”

然而,《演雅》并不仅仅是善用事,它的另一个写作手法很可能被忽视,这就是“隐括”。所谓“隐括”,辞典上的定义是“就原有的文章、著作加以剪裁、改写”13。在宋代的实际操作,则往往是将一种文体改写成另一种文体。关于“隐括”手法在宋词写作中的流行,日本学者内山精也有详细研究14。其实在宋代,不同文体之间的相互隐括的现象也很普遍,如邓深《溯峡诗》,将行记(游记)隐括为七言诗(《大隐居士诗集》卷上);如苏轼《水调歌头》,将韩愈《听颖师弹琴》七言诗隐括为曲子词(《东坡词》卷上);如崔敦礼《太白远游》、《太白招魂》,更从整个李白诗文集中选择句子,隐括为楚辞(《宫教集》卷三)。需要指出的是,在宋人的眼中,黄庭坚是“隐括”的高手,而“隐括”手法也是江西诗派的标志之一15。《演雅》之所以用“演雅”命名,没有取“观物”、“物理”、“咏物”这一类的标题,目的就在于宣称这首诗是《尔雅》、《埤雅》这样的学术著作的演绎改写,换言之,也就是《尔雅》学著作的“隐括”。这首诗中不少句子明显“隐括”《埤雅》。如《埤雅》释蜘蛛引《论衡》曰:“蜘蛛结丝以网飞虫,人之用计安能过之。”诗句隐括为“蛛蝥结网工遮逻”,“工”就是工于心计。《埤雅》释蜂曰:“蜂有两衙应潮,其主之所在,众蜂为之环绕如卫,诛罚惩令绝严……采取百芳酿蜜。”诗句隐括为“稚蜂趋衙供蜜课”。隐括的特点是,在改换原作的文体特征时,保留其关键词。

尽管《演雅》和《埤雅》的关键词颇有相同之处,但是关于各种动物的物性判断以及角色定位却大异其趣。在《埤雅》中一些受到赞扬的动物,在《演雅》中却备受嘲笑。比如蚕,《埤雅》称其“以茧自衣”,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演雅》却哀其“作茧自缠裹”,是被世俗名利束缚的可怜虫。比如鸡,《埤雅》称其“信度如此”,是虽经风雨不改其常度的君子,《演雅》却讥其“不敢卧”,是替人打工、辛苦忙碌的佣人。比如鹊,在《埤雅》中是“知人、喜作巢”的吉祥使者,而在《演雅》中却近乎“以甘言媚上位不得其闲静”的卑鄙小人。比如蚁,在《埤雅》中是“有君臣之义”的群体,在《演雅》中却成了“枉过一生”昏昏噩噩的群氓。比如蝇附骥尾,《埤雅》称其“附善之益有如此也”,《演雅》却讽其“气陵千里”,趋炎赴热,仗势欺人。比如蝉,《埤雅》誉其“舍卑秽,趋高洁”,而《演雅》却调侃其只有“饮露常饿”的命运。比如鹭,《埤雅》称其为“色雪白”的“白鸟”,而《演雅》却笑其“不禁尘土涴”,免不了同流合污。《埤雅》中勤劳的动物如络纬、布谷等,被《演雅》讽刺为“何曾省机织”、“未应勤种播”的徒有虚名、尸位素餐的家伙。总之,《埤雅》中具有正人君子的“物性门类”,在《演雅》中都成了人格残缺的丑陋角色。《埤雅》中关于物性解释的目的是为了建构专制政权的社会伦理秩序,而在《演雅》中各种物性门类代表的社会伦理秩序却是如此的荒谬和可笑。《演雅》这种以诙谐的笔调对《埤雅》一本正经的严肃解释的颠覆,在修辞手法上可称为“反讽”。

《演雅》是描写动物的诗,但却与中国传统咏物诗的写作手法截然不同。咏物诗一般是就一两个对象集中刻画,如苏轼的《雍秀才画草虫八物》,分别用了八首诗来题咏,而《演雅》却是四十多个动物的平行罗列。朱安群分析其写作特点:“把许多意象密集地排列在一起,不加任何人工性的引导和说明。”16这种客观的平行罗列的方式,与它仿拟或隐括的训诂学著作有关,因为在《尔雅》类带有辞书性质的著作中,每个词条是以平行罗列的方式逐条训释的。不过,从修辞学的角度看,这种平行罗列的手法与中国文学中的“赋体”非常接近。正如小川环树所说,这首诗“仅有物名的罗列”,可在汉朝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等作品中部分地见到17。在描写动物的三十八句诗中,有三十二句以物名冠于句首,如桑蚕、蛛蝥、燕、蝶、老、稚蜂、鹊、鸡、虱、雀、蛣蜣、飞蛾、天蝼、射工、训狐、蟏蛸、鸬鹚、白鹭、络纬、布谷、五技鼯鼠、百足马蚿、老蚌、醯鸡、螳螂、熠燿、提壶、黄口、伯劳、鹦鹉、春蛙夏蜩、土蚓壁蟫等等,这固然是为了使诗保留一些辞书的特征,同时也导致诗句的句法结构大致相近,从而具有了“赋体”排比铺陈的色彩。台湾学者张高评把《演雅》当作宋人“以赋为诗”的代表作之一18,是很有道理的。

中日学者都注意到《演雅》出人意料的结尾。朱安群发现,此诗“在用大篇幅排列虫鸟图之后,形成断裂”,“跳出最后两句”,“逆挽一笔,像急刹车,力度千钧”19。荒井健指出,在从第一句到第三十八句的“格物”努力之后,最后突然出现“异质的一联”,即人类气息的侵入20。但学者们没意识到,这异质一联的制作,其实也是黄庭坚作诗的惯用技巧,即所谓“打诨”。据《王直方诗话》引山谷曰:“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又吕本中《童蒙诗训》曰:“东坡长句,打猛诨入,打猛诨出也。”在《演雅》诗中,前面三十八句写蠢蠢禽虫,都是“初时布置”,也就是“打猛诨入”,虽有铺排描写,不见主题意旨。最后两句点明白鸥似我,才是“临了打诨”,“方是出场”,也就是“打猛诨出”,于是诗的主题意旨豁然开朗,白鸥“闲似我”的打诨,正是暗示和反衬前面的众物“忙似人”,芸芸众生变为衮衮俗物,成为表达黄庭坚高洁的人生追求的铺垫。有了结尾的“打诨出场”,《演雅》超越了游戏性的仿拟和隐括,超越了学术性著作的知识藩篱,不仅增强了文学上新颖奇特、隽永深沉的美感,而且具备了“格物”、“讽谕”的哲学和伦理学的认识功能。

无论黄庭坚的创作动机如何,由于以上各种写作手法的综合运用,《演雅》因此而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性质的文本。“拟人”流露出格物意识(或人文意识),“用事”显示着书卷气质,“隐括”暗含着美文追求,“反讽”体现了戏谑态度,“赋体”标志着渊博的才华,“打诨”表明了脱俗的机智。同时,由于整首诗是一个以物的意象构成的象喻性文本,《演雅》的旨意具有一种不确定性和开放性,“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周易·系辞》),这就是它的魅力之所在。

三关于《演雅》的多元化仿效与演绎

尽管《演雅》是黄庭坚最富创意的奇诗,但在北宋、南宋正统江西诗派那里却未得到真正的响应,列入《江西宗派图》的诗人和后来公认的续诗派的诗人,都没有仿效作品传世。这也许与黄庭坚晚年删去此诗有关,江西派诗人可能因此而并未意识到此诗的重要价值。而黄庭坚之所以删去此诗,一方面固然可能受韩愈“《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的说法的影响,另一方面更可能因为担心此诗调侃戏谑新法经义的严肃性,或者说担心此诗被误认为是有所比兴寄托,讽刺新党官员,会引起报复性的后果。黄庭坚就曾因戏弄赵挺之而受到报复21,而“兴近乎讪”也是当时诗人的普遍畏惧22。毕竟,在黄庭坚的晚年,陆佃已官至执政大臣,而元祐党人正在遭受迫害。

《演雅》真正引起诗人们的兴趣是在南宋中叶。许及之在一首食沙噀的诗中提及“诗咏虫鱼明物性”,“因之演雅聊援引”(《涉斋集》卷四《再用韵谢德久见和》)。不过他说的“演雅”二字可能意指演绎《尔雅》,并非特指黄庭坚的《演雅》诗。洪适最早在《花信亭上梁文》中表示“我欲雌黄赓《演雅》”(《盘洲文集》卷六十八),意欲仿效《演雅》作草木物性方面的演述。但实际上,洪适并未留下一首题为“演雅”的诗来。今存最早的效《演雅》的诗是杨万里的作品,此后,在宋末至元初,陆续出现了方岳、汪韶、刘克庄、陈著、张至龙、白珽、陈植等人的题中有“演雅”二字的诗。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号称效《演雅》的诗,相互之间不仅诗歌体裁完全不同,在主题选择上也显示出较大的差别。如果我们把每一种选择看作对黄庭坚原作的一种解释和演绎的话,那么就可发现黄诗包蕴的主题原来是如此的丰富多彩。

第一种选择,拟人戏谑型。这种类型继承了黄诗“游戏三昧”的真精神,而在写作手法上也效法黄诗的拟人用事。杨万里的《演雅六言》是其代表:

觳觫受田百亩,蛮触有宅一区。蚍蜉戒之在斗,蝇蚋实繁有徒。果蠃周公作诰,鷾鸸由也升堂。白鸥比德于玉,黄鹂巧言如簧。(《全宋诗》卷二三一二,页26595)

关于“觳觫”(牛)、“蛮触”(蜗牛)等等鸟兽虫鱼的描写,诗人借用了儒家经史著作中的严肃词语,如“受田百亩”出自《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有宅一区”出自《汉书·扬雄传》,“戒之在斗”出自《论语·季氏》,“实繁有徒”出自《尚书·仲虺之诰》,“周公作诰”出自《尚书·大诰》,“由也升堂”出自《论语·先进》,“比德于玉”出自《礼记·聘义》,“巧言如簧”出自《诗经·小雅·巧言》。方岳的《演雅》也如此:

蛸网罗遗逸,离留劝课农桑。鸣蜩吸风引露,反舌吹笙鼓簧。苍鹰守株待兔,白鹭临渊羡鱼。鸠妇叹于室,蜗牛亦爱吾庐。(《全宋诗》卷三一九○,页38267)

“网罗遗逸”出自《后汉书·儒林列传》,“劝课农桑”出自《后汉书·卓茂传》,“吸风饮露”出自《庄子·逍遥游》,“吹笙鼓簧”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守株待兔”出自《韩非子·五蠹》,“临渊羡鱼”出自《汉书·董仲舒传》,“妇叹于室”出自《诗经·豳风·东山》,“亦爱吾庐”出自陶渊明《读山海经》。汪韶的《演雅》也与杨万里相似:

布谷不耕不穑,巧妇无褐无衣。提壶不可挹酒,络纬宁来贸丝。蜾蠃尧舜父子,鸿雁鲁卫弟兄。斗蚁滕薛争长,狎鸥晋郑寻盟。(《全宋诗》卷三四三三,页40857)

“不耕不穑”出自《诗经·魏风·伐檀》,“无褐无衣”出自《诗经·豳风·七月》,“不可挹酒”出自《诗经·小雅·大东》,“宁来贸丝”出自《诗经·卫风·氓》,“尧舜父子”出自《尚书·洪范传》,“鲁卫弟兄”出自《左传·成公二年》,“滕薛争长”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晋郑寻盟”出自《左传·襄公九年》。这些诗的共同特点是,把动物比拟成经典中赞美或讽刺的人物形象;每句句法结构是,二字动物名加上四字成语,比拟准确简练。由于细碎题材与宏大叙事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产生出一种类似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解构了经典话语的神圣性。这是调皮聪明的文学家的文字游戏,是对经术之学的善意调侃。

第二种选择,博物类书型。这种类型把黄诗看作生物知识的类书或辞典,有意作学术方面的补充和演绎。陈著的《次韵演雅》有这方面的倾向

洛阳棘满门,连昌菌当衙。枸杞怪成犬,寄奴妖见蛇。芸香虚辟蠹,鞠梅工两蛙。黄檗到里苦,紫荆无外遮。衰绿秋蒲柳,赧赤春金沙。薰莸类莫辨,桐梓谁汝嘉。山下犹有蕨,丘中能无麻。杖老竹生力,炷病艾焮痂。芷兰足幽媚,桃李从俗夸。(《全宋诗》卷三三八○,页40275)

黄诗原为《尔雅》释鸟释虫的演述,此诗却向释草释木的领域扩展延伸,这是从《尔雅》的另一个方面进行演绎。同时,整首诗的描写虽也使用了典故成语,但每一处使用的基本上是有关该物种的典故成语,通过类书便能很容易查到,与戏谑型《演雅》那种物种与成语之间的巨大跨度迥然不同。白珽《续演雅》本意虽是想借动植物的演述来阐明人生哲理,但因其诗中涉及几种中原未曾见、《尔雅》未尝载的物种,如海青、押不芦、角端、羯、迤北八珍、驼等等,所以后世的著作常将它当作博物学的资料来引用,而完全忘记了它的说理意图23。

第三种选择,格物观理型。这种类型把《演雅》看作和《埤雅》一样的探讨物性的文本。王质《云韬堂楚辞后序》称《埤雅》“资物态以陶己灵而已,会情于耳目者多,索妙于简策者少”。又说明《埤雅》观物性与修人性的关系:“圣人之所事此,凡寓意于彼,而适意于此,所以导人心、茂此种也。……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虽无补于世,亦岂无益于己也。”(《雪山集》卷五)这种观念就是罗大经总结的“活处观理”,“观我生,观其生”24。即从大化万物的生机中证悟人自身活泼泼的心性。“活处观理”是南宋知识界普遍接受的哲学观念,带着这样的哲学眼光,诗人们也开始从“观物”的角度来理解《演雅》的功能。如舒岳祥的《山斋观物》:

自古诗人皆格物,山斋观物意如何。额涂金粉蜂归穴,腹吐银丝蟢设罗。鸡母载雏行啄黍,雀群欺燕坐争窠。纷纷扰扰为形役,闲补涪翁《演雅》歌。(《全宋诗》卷三四四一,页40995)
这首诗题目未名《演雅》,但诗人自称补《演雅》歌,因此可当作“演雅”诗来研究。在这里,诗人明确把《演雅》看成是“格物”的产物,“观物”的样本。刘克庄《演雅二十韵》:“宇宙中间物,琐屑不记名。孰能通伦类,挑抉其微情。”(《全宋诗》卷三○八○,页36744)同样具有从“物情”中观理的倾向。林希逸有《物理六言》六首,以鸟兽虫鱼为媒介,大谈人生哲理,也可视为此类“演雅”诗的变形,如其中三首:

杜鹃前身名宇,蝴蝶梦境为周。至理但观物化,吾心自有天游。醯鸡瓮中世界,蜘蛛网上天机。他心我心壹是,大知小知俱非。

蚯蚓两头是性,桃花一见不疑。了得葛藤三昧,却参芣苢诸诗。(《全宋诗》卷三一一八,页37245)

第一首谈庄子“观物化”而得逍遥游的哲理,第二首谈道家“齐物我”的相对主义思想,第三首谈禅宗观物性而悟自性的体验。在这里,鸟兽虫鱼自身的情态完全让位于诗人赋予它们的“物理”,同时,议论的成分也大大增加。事实上,黄庭坚诗歌创作中本来就有某种“格物观理”的倾向,他曾主张“虚心观万物”(《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又自称“观水观山皆得妙”(《题胡逸老致虚庵》),因此后来仿效《演雅》的诗人有充分的理由从“物理”方面进行发挥。日本学者关于《演雅》诗的讨论,正是受这种倾向的影响。

第四种选择,寓言讽谕型。这种类型把《演雅》当作和白居易《禽虫十二章》相近的讽谕诗,白诗《序》曰:“庄列寓言,风骚比兴,多假虫鸟以为筌蹄。故诗义始于《关雎》、《鹊巢》,道说先乎鲲鹏、蜩之类是也。”白氏的目的是“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有劝善惩恶之意。如第五章曰:“蚕老茧成不庇身,蜂饥蜜熟属他人。须知年老忧家者,恐是二虫虚苦辛。”(《白氏长庆集》卷三十七)诗的特点是:在物(蚕、蜂)与人(年老忧家者)之间直接建立比喻关系。张至龙的《演雅十章》性质近似于此。如以下所举六章:

蛛巧经网,林鸠拙营巢。孰知拙反胜,网坏巢独牢。雀食野人田,燕栖公子堂。野情饥亦乐,依人难久长。猩猩陨机阱,鹦鹉锁金笼。言笑适为累,缄默斯保躬。蚕饱办丝课,蜂忙供蜜工。役役为人劳,衣食还自空。鹊鸣人共怜,乌鸣人共嫉。只因声妍媸,何心报凶吉。

墨鱼黑覆形,火萤明照身。拙于用显晦,踪迹徒自陈。(《全宋诗》卷三二八一,页39090)

每首诗的结构完全相同,前两句描写动物的情事,后两句引申出人生哲理的议论。荒井健将张至龙诗看成是具有黄诗和白诗的中间性格的作品25,定位非常准确。白珽《续演雅》的创作意图和性质也与此相类,如咏羯一首:“羯尾大如斛,坚车载不起。此以不掉灭,彼以不掉死。”借羯尾大被杀来讽谕南宋因军队的尾大不掉而导致亡国。

第五种选择,咏物题画型。这种类型将《演雅》与昆虫题画诗混为一体,仿佛是黄诗与苏轼《雍秀才画草虫八物》诗的混血儿。比如陈植的《题草虫卷》,其序曰:“仲宽持曾无疑草虫七物横卷见示,戏作《演雅》一首题其尾。”其诗曰:

蚱蜢常折肱,小蝇营营工为口。蜻蜓点水何太轻,蜥蜴缘壁徒善走。蜜蜂私己翻为人,螳贪前仍顾后。唯有玄蝉脱蜕来,独立餐风净无垢。(《慎独叟遗稿》,四库全书本)

诗的前六句描写的六物都带有嘲笑的口吻,以讽刺人世的丑态。而后两句写玄蝉的高洁情操,隐然以喻自己的情怀。这与黄诗“中有白鸥闲似我”的结尾构思完全相同。但一方面,这首诗创作动机并非来自《尔雅》类文本,而是缘于草虫画卷的激发,所以,与其说它是《演雅》的摹本,不如说是《题蚁蝶图》一类诗的苗裔。正如大野修作研究的那样,黄庭坚《演雅》与其题画诗在格物方面有若干共同联系。清代纪昀在评苏轼的《雍秀才画草虫八物》时指出:“八首皆借物寓意,亦山谷《演雅》之意。”(《苏轼诗集》卷二十四)另一方面,宋元题画诗也受到《演雅》式的动物罗列的影响,如仇远的《草虫图》虽用“坡仙旧咏只八物,若见此图心更喜”两句暗示此诗受苏诗启发,但其诗中的一大段具体描写更酷肖黄诗:

野蜂采蜜花房里,官蛙瞠目莎池底。纷纷蚱蜢肆跳梁,款款蜻蜓齐点水。天牛穴桑奚其天,鬼蝶迷花聿如鬼。血国三千亦有蚊,黍马十万宁非蚁。蝎虎那能捋虎须,蜗牛谁堪执牛耳。蜣转丸诚小巧,螳螂搏轮非勇士。鸣蝉嘶热蟋蟀吟,一片繁声愁客子。(《全宋诗》卷三六七九,页44173)

不仅在于使用了拟人化、以赋为诗手法写了十四种昆虫,而且在于同样采用了一韵到底、对仗工整的句型。诗的形式同于黄氏《演雅》的七言古体,而与苏轼的五言绝句组诗大异其趣。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仇远的《草虫图》也是《演雅》的变形。

当然,还有第六种选择,即主题综合型,这是对黄诗最忠实的模仿。这种类型没有明确的主题选择,只是客观地戏谑地罗列动物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最后以冷峻的结尾超越这一扰攘的动物世界——人间社会。这类作品只有方岳的《效演雅》一首。在以上所举题为“演雅”的诗中,多为五言绝句、六言绝句和五言古诗,篇幅都不长,每首(组)诗所写物种也比黄庭坚原作少了很多。如刘克庄《演雅二十韵》写了十八种鸟虫,陈著《次韵演雅》写了二十种草木,都比黄诗少一半以上。这种现象可能与南宋后期诗人“捐书以为诗”的创作倾向有关。因为要在一首诗中描写四十多种动物,并使之一韵到底,对仗工整,用事切当,必须有雄厚的才学为资本。不过,方岳的《效演雅》却是个例外。这首七言古诗共四十二句,比黄诗还多两句:
山溪斗折更蛇行,逗密穿幽见物情。蜜为无花粮道绝,蚁知有雨阵图成。饮风吸露蝉尸解,耸壑凌霄鹤骨轻。鹆能为祖仁舞,狎鸥欲与海翁盟。未忘王谢寻常燕,不肯郦生吾友莺。鹭以先后争食邑,鹊占南北启门闳。春池泼泼鱼当乳,霜渚喑喑雁不鸣。啄木画符工出蠹,提壶沽酒为催耕。蚌何知识三缄口,蟹坐风骚五鼎烹。巴郢画眉翻律吕,仪秦反舌定纵横。鹅嗔晋帖得奇字,鸡唤祖鞭非恶声。饱卧夕阳牛反嚼,误投干叶鹿虚惊。一枝栖息鹪鹩足,三窟经营狡兔□。蝌蚪草泥文字古,蜗涎苏壁篆书精。首昂蝜蝂贪宁死,臂奋螳螂祸自婴。山麂见人头卓朔,野鸱得鼠腹彭亨。雉倾族类甘为翳,鸭解人言略自名。羊狠滥称髯主簿,蟫肥荐食楮先生。色虽甚美猿深逝,骨不须多狗必争。蛙为公乎缘底怒,鸠宁拙耳了无营。劳形大块皆同梦,蝶化庄周月正明。(《全宋诗》卷三二二二,第38462页)

中间三十八句写了三十八种动物,句句对仗工整,用事精当。一开始,诗人虽声称“山溪斗折更蛇行,逗密穿幽见物情”,仿佛是写目之所见,但接下来的描写则表明诗人已迷失在典籍的“山溪”里。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黄庭坚的用事是以物为主角,而方岳的用事,物有时是人的陪衬或伴侣,如“鸜鹆能为祖仁舞,狎鸥欲与海翁盟”,“未忘王谢寻常燕,不肯郦生吾友莺”,“鹅嗔晋帖得奇字,鸡唤祖鞭非恶声”,这些都是关于人事的典故,主角是祖仁、海翁、王谢、郦生、王羲之和祖逖。其二,黄庭坚所写都是动物固有的本性,而方岳诗却多写有关这些动物的故事,本性反而淡化了。在演述了各种动物的故事之后,方岳以“劳形大块皆同梦,蝶化庄周月正明”的结尾超越了对众生善恶美丑的评判。显然,方岳的诗更像一种纯粹的矜才斗学的产物,其内涵的丰富性则较黄诗稍逊一筹。

尽管宋元诗人对《演雅》的主题作了多方面的发挥,然而在数百年的流传过程中,由于宋代诗坛游戏谐谑的文学语境一去不复返,格物致知的哲学语境也逐渐隐退,因此《演雅》的讽谕性质日益凸现出来。特别是当它流传到日本时,更成了道德训诫的教科书。荒井健列举的释一韩的《山谷诗集注抄》(1660年刊)、白云子的《黄山谷演雅诗绘抄》(1728年刊),都充满了通俗的说教口吻,对诗意多有牵强附会的说明。而笔者见到的《帐中香》(1596—1623年间刊)、《山谷演雅诗图解》(1712年刊)关于《演雅》的解说,也有类似的倾向。如《山谷演雅诗图解序》曰:“其诗也,据董仲舒《繁露》辞而引舒之,又假《尔雅》所叙羽毛虫豸,而剖析世之奸谀贪噪之人,窃寓劝善惩恶之诫矣。其辞也,虽似戏谑,实不为虐者也。”《帐中香》解“井边蠹李螬苦肥”一联曰:“上句谓饮食自嗜而无施也;下句谓以避谷绝断酒肉为修行,而未知本分之境界。”更把《演雅》当作童蒙画册和宗教读本。

无论如何,后世的仿效者和解释者极大地扩展了《演雅》诗的内涵。而这一扩展过程的本身及其结果,在文学解释学和文化传播学上都是很有意义的。

注释

①朱安群主编《黄庭坚诗词赏析集》,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69—75页。

②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页。

③前野直彬《中国文学史》第五章,东京大学出版会1975年版,第138页。

④小川环树《宋诗选》,筑摩书房1967年版,第301—305页。

⑤荒井健《秋风鬼雨·灰色の唐草文样と白鸥——黄山谷の演雅の诗》,筑摩书房1982年版,第209—223页。

⑥大野修作《书论と中国文学》第八章《黄庭坚诗におけるものによる思考》,研文出版2001年版,第183—201页。

⑦日本释集九(万里)《帐中香》卷一下曰:“凡绎四十六种鸟虫,其内骥与鱼虾盖无毁誉,但因类话举之。又以白鸥而比公之闲,其所讽之者,只四十二类而已,颇比群小人其所嗜之性各异。”昌平坂学问所旧藏庆长、元和间刊古活字本。

⑧《宋诗选》,第303、305页。

⑨内山精也《黄庭坚と王安石》,《橄榄》第十卷,日本宋代诗文研究会会志,2001年12月。

⑩亨斋鹰尾《山谷演雅诗图解》卷末附跋,庆应义塾图书馆藏正德二年洛阳堀川书林伏见屋善四郎刊本。

11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108—109页。

1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第88页。前野直彬《中国文学史》也认为《演雅》的写作方式是:“古书から书き拔かれた动物たちの生态をひたすら罗列した。”(第138页)
13《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05页。

14参见内山精也《苏轼隐括词考》,《中国文学研究》第24期,早稻田中国文学会,1998年12月;又《两宋隐括词考》,收于《村山吉广教授古稀纪念中国学论文集》,汲古书院2000年3月版。

15如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山谷隐括醉翁亭记》称:“山谷其善隐括如此。”刘埙《隐居通议》卷六《评本之诗》:“出乎江西,则未免狂怪傲僻,而无隐括之妙。”

16《黄庭坚诗词赏析集》,第72页。

17《宋诗选》,第304页。

18张高评《宋诗之新变与代雄》,台北洪业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51—252页。

19《黄庭坚诗词赏析集》,第74页

20《秋风鬼雨》,第222页。

21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六记陆游言,黄庭坚在馆阁时曾嘲弄赵挺之,挺之“衔之切骨,其后排挤不遗余力,卒至宜州之贬。一时戏剧,贻祸如此,可不戒哉!”(四库全书本)
22李颀《古今诗话》:“自古工诗未尝无兴也,睹物有感焉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讪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宋诗话辑佚》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

23白珽《续演雅》,见《全宋诗》卷三六八六,页44276。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五,清王士禛《居易录》卷六,姚之駰《元明事类钞》卷三十六、卷三十八均引白《续演雅》为证,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八十竟将《续演雅诗发挥》列入《尔雅》类“拟经”。

24《鹤林玉露》乙编卷三《活处观理》,中华书局1983年版。

25《秋风鬼雨》,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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