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曹雪芹《石頭記》出現後,大受社會之歡迎,紙貴洛陽,名馳東島。而吾國一般操觚之士心焉羨之,不慮貽譏,亦靦然續貂而學步,後先疊出,名目漸繁如《風月》、《紅樓再夢》、《紅樓重夢》、《紅樓綺夢》、《紅樓圓夢》、《續紅樓夢》、《後紅樓夢》、《疑紅樓夢》、《疑疑紅樓夢》之類。試調查其內容,非紀瀟湘館主之返魂,即稱怡紅公子之還俗,況言詞錯雜,事跡荒唐,陳陳相因,毫挺特色,較之曹著,不啻天淵,似俚似文,殊乖體例。有如此之好材料,而運用不得其當,良可惜已!前乙巳《鳩江日報》亦刊有《大紅樓題解》一種,然原書未獲一覩,僅於題解中求之,究不審其結構之若何。要之,以上諾作,其失曹本之真相,固無庸解決者也。南海吳趼人先生,近世小說界之泰斗也,靈心獨具,異想天開,撰成《新石頭記》,刊諸滬上《南方報》。其目的之正大,文筆之離奇,眼光之深宏,理想之高尚,殆絕無而僅有。全書凡四十回,以寶玉、焙茗、薛蟠三人為主腦,未涉及一薄命兒,而先生亦現身說法,爲是書之主人翁。書中之老少年,先生之化身也。而其所發明之新理,千奇百怪,花樣翻新,大都與實際有密切之關係,循天演之公例,愈研愈進,愈闡愈精,為極文明極進化之二十世紀所未有。其描模社會之狀態,則假設名詞以隱刺中國之缺點,冷朝熱駡,酣暢淋漓。試取曹本以比較之,而是作自佔優勝之位置。蓋舊《石頭》豔麗,新《石頭》莊嚴;舊《石頭》安逸,新《石頭》動勞;舊《石頭》點染私情,新《石頭》昌明公理;舊《石頭》寫腐敗之現象,新《石頭》揚文明之暗潮;舊《石頭》為言情小說,亦家庭小說,新《石頭》係科學小說,亦教育小說;舊《石頭》兒女情長,新《石頭》英雄任重;舊《石頭》銷磨志氣,新《石頭》鼓舞精神;舊《石頭移》閎者癡,新《石頭》令閱者智;舊《石頭》令閱者入夢魔,新《石頭》令閱者饒希望;舊《石頭》令閱者淚承睫,新《石頭》令閱者喜上眉;舊《石頭》浪子歡迎,新《石頭》國民崇拜;舊《石頭》如曇花也,故富貴繁華一現即杳,新《石頭》如泰岳也,故經營作用亙古長存。就種種比例以觀,而二者之性質、之體裁、之損益既巳劃若鴻溝,大相徑庭,具見跻公之煞費苦思,大張炬眼,個中真趣,閱者其亦能領悟否乎?
【原载】 載一九○六年《月月小說》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