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启祥
一
《犬窝谭红》系近人吴克岐所撰。吴克岐,字轩丞,盱眙(原属安徽今属江苏)人,其从事红学著述的时间约当本世纪一、二十年代,大致在壬子(1912)到丙寅(1926)前后。《犬窝谭红》在一粟编著的《红楼梦书录》中早有著录,吴克岐在该书卷首自叙云:“红楼梦版本极多,亦极大同小异,至徐氏本出(广东广百宋斋排印,署名增评补图石头记),坊贾争先翻印,视为定本。实则徐本仅就浅显者,稍加修饰,其重要误点,仍然存在也。”“壬子(引者按,即1912年)春,余在南京四象桥南旧货摊中,购得残钞本,尤有重要之纠正(亦系八十回)。兹以徐本为主,而以戚本及残钞本正其误,缕述如左。”吴氏所抉出之异文,分别包含在该书的《红楼梦正误》《红楼梦正误补》及《红楼梦正误拾遗》之中。
1986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将《犬窝谭红》影印出版,由扬州古籍书店发行,然以其印数不多,红学研究者虽有人注意及此,却少有将研究所得形诸笔端者。海外周策纵先生购得此书后曾积极探询残钞本下落,并撰写了《〈犬窝谭红〉所记〈红楼梦〉残钞本辨疑》一文,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一辑。到了1996年,红楼梦农工民主党研究小组的杜春耕先生对《犬窝谭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投注了很多的精力,在他的鼓动下,北京爱好红学的朋友们先后加盟讨论,农工报的副刊“红学苑”开辟了专版,大家撰写短文各抒己见,共有十来篇之多,见仁见智,互相启迪。以后这一讨论虽则告一段落,而杜先生热忱不减,坚持不懈,做了许多比勘对较的基础工作。笔者应命襄助其将《犬窝谭红》中分别包含在《红楼梦正误》、《红楼梦正误补》及《红楼梦正误拾遗》中之残钞本异文全数辑录出来,共计482条,依回次及行文先后顺序排列标号,以清眉目。每条先列徐本文字,再列残钞本文字,以资比较。这是一项笨工夫,其目的在于省却读者的检阅之劳,比较方便地获得对残钞本的印象。
《红楼梦》是一部上百万字的大书,我们所能看到的残钞本异文虽则有四百多处,然其总字数不过万字上下,约当全书的百分之一、二,犹如大海之一瓢,因而对残钞本的认识也只能是名符其实的“以蠡测海”了。
这里,首先将辑出的482条异文的分布情况列表如下:
从上表可以看出:
一、有十个回次无异文可供辑录,它们是第廿二、廿四、廿六、廿七、廿八、廿九、三六、三八、四十、五十诸回;
二、自廿一回至四十回这二十个回次中异文特少或无异文,原因是《红楼梦正误补》第二卷缺失,少的正是这二十回;
三、表中标号下加横线者标示回目改动,计四十个回目有异文;
四、经与戚本查对,约有七十余条异文与戚本全同或基本相同,占全数的六分之一左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犬窝谭红》中吴克岐用以对校四象桥残钞本和戚序本的底本是广百宋斋排印本,此本实际上即为光绪十年(1884)上海同文书局石印的署名“增评补图石头记”的本子,同文书局的老板为徐润,此本因又称徐氏本或徐本。“增评补图石头记”是属程甲本一系的影响很大的本子,吴氏谓“坊贾争先翻印,视为定本”,正是它风行于世的反映。
以下,对残钞本异文择其要者作一大致的分梳和考察。如上所述,这482条异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同于戚本的,戚本已为人们熟知,故我们着眼的是那些独家特出的文字,以窥这个残钞本的独特之处。
二
人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一部未曾最后完成的作品,里面存在着不少矛盾甚至是明显的破绽,虽然并不影响它的总体价值,但总是一种欠缺和遗憾。残钞本的异文便显然具有解决矛盾弥合缺失的意图和功能,兹举几个最显豁的例子。
其一,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徐本作“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残钞本作“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瑚,早夭,次子名琏”。在各早期钞本中均说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都没有提到另一子的名字。《红楼梦》中,“琏二爷”这个称谓一直是读者心中的一个疑团,得不到合理的解释,现在说他有兄名瑚,则贾琏称“二爷”,顺理成章。且古籍中有“瑚琏”次序的用法,见《论语·公冶长》:“何器也?曰:瑚琏也。”瑚琏是祭祀用的一种贵重器物,比喻人材。故这样命名也合乎旧时的习惯。应当说,添加这个早夭的贾琏之兄贾瑚,使贾赦的另一子和琏二爷的称呼都有了着落,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补改。
其二,第十二回,“这年冬底,林如海因身染重疾”,残钞本“冬底”作“八月底”,“八月”二字并写在一格内,字迹微觉模糊,却似一“冬”字。十四回昭儿说“大约赶年底就回来”,残钞本作“年底赶不回来”。又以徐本十四回昭儿回来一段,作十三回后半,十三回蓉儿捐龙禁尉一段,作十四回前半。对此吴克岐评述道:“就残钞本叙述,时事井然,有条不紊。在当时交通不便,京扬行程,姑以二十天计,是如海八月底病重,遣人来京接黛玉,至九月中到京,正是贾敬生日开筵赏菊之后。贾琏当即送黛玉回去,至十月中到场,而如海已于九月初三日去世。因开丧安葬及处置姬妾财产等事,均需时日,年内赶不及回来,特命昭儿回家,告知一切,顺便取大毛衣服。及昭儿到京,正值十二月初可卿死后,凤姐已在宁府协理丧务,至捐龙禁尉,则已是首七矣。若依徐本所述,如海冬月底病重来接黛玉,贾琏送去,竟不带大毛衣服,而如海却早于九月初三日死矣,昭儿到京,已在可卿五七之后,约正月上中旬之间,而昭儿犹云取大毛衣服,且云赶年底就回来,真是呓语。”在这里,吴氏对原书中的矛盾一一指出,阐明若依改笔,则时序全部理顺,情节亦处处合榫,至为妥洽。对于残钞本的这一改笔,吴克岐是十分看重和赞赏的,不仅在《犬窝谭红》中作了以上的大段评析,还专门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上海《小说世界》第五卷第一期上(1924年1月出版)。《犬窝谭红》是个手钞本,直至八十年代才得以影印,而这篇文章却早在二十年代就已公之于世了。该文题为《红楼梦之误字》,署名吴轩丞,文不长,yí@①录于此以供参考:“红楼梦第十二回有云,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第十四回又有贾琏遣昭儿回来投信,如海于九月初三病故,贾琏与黛玉送灵到苏,年底赶回,并要大毛衣服等语。读者以时事矛盾,颇费猜疑。宁赣乱后,余有事金陵,于四象桥下破货摊中,购得抄本红楼梦一册,每页行数字数,与有正书局石印本同,冬底之冬字,作八月二字,并写一格中(有正本亦有似此者)。余不觉恍然大悟,盖当时展转传钞,字渐漫灭,既误八为夂,又脱去月字之@②,认两小横作两点,遂并两字为一字,而成冬字之讹矣。甚矣毫厘千里,不知费读者几许冥想也。”可见此文不仅郑重描述了本处异文的状貌,而且印证了吴氏购得这一残钞本的时间地点,同时提供了其行款字数同于有正本的版本状况,值得注意。
其三,在第十九、二十两回中,有四处关于李@③@③的改动,都是为了删除她的老态。这四处改文是:①“偏奶母李@③@③拄拐进来请安”,残钞本删去“拄拐”二字。②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残钞本“老太太”作“@③@③”。③“只见李@③@③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残钞本删去“拄着拐杖”。④“又叫丰儿替代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残钞本无此两句。本来,嫌李奶奶太老,于事理不合,这几乎是《红楼梦》读者的共识,清代的评者早就指出了这一点。例如晶三芦月草舍居士在《红楼梦偶说·李@③@③绛芸咆哮》一节中认为“事有大可疑者。夫以杖乡之年,例之李@③,尊齿似当在花甲以上,且龙钟之态,亦甚相符。惟斯时,宝玉不过十二三龄耳,则回计生小乳哺,李@③业已年逾半百,恐其血气将衰,变乳有限也。”并且举出贾琏的乳母赵@③@③作为旁证,以为赵@③@③虽则年高积古,然笑谈之间,尚不至如李@③@③昏@④,况贾琏还比宝玉年长若干,故“益可疑矣”。又如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也说,“李@③@③龙钟潦倒,度其年纪,在贾母之上,不足为宝玉乳也。”有意思的是在《犬窝谭红》中吴氏用以与徐本对校的还有一种“午厂本”,“午厂本”异文虽不多,对李@③@③却有一处重要补改足可与四象桥残钞本对看,录此以备参照。改文在第八回,原为“彼时李奶奶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午厂本作“却说那李奶奶,不过四十来岁,因他贪杯,成了酒痨,咳嗽痰喘,曲背驼腰,那样儿竟像龙钟老妪。他又唠三叨四,咻咻不已,因此上下人等,都不喜欢他。彼时他已进来了,听见宝玉醉了生气,茜雪为他得了不是,也就不敢上前,再讨触犯。”吴氏评曰:“宜从,李奶太老,得此解释,似尚说得过去。”可见,不论是残钞本的删除李@③@③的龙钟之态还是午厂本的补出未老先衰的原因,其目的都在解决书中李妪太老,作为宝玉乳母不合情理的矛盾。
其四,澄清了彩霞彩云这两个丫鬟的名字误植造成的混乱,理顺了与此相关的一系列情节,这牵涉到第三十、三九、四三、五九、六十、六一、六二、七十、七二等十来个回次之多。主要改文有:①第三十回,金钏儿对宝玉说,“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残钞本“彩云”作“彩霞”。此处吴克岐评曰:“极是。考二十五回,贾环钞经,‘彩云’与金钏玉钏,皆厌恶贾环,不答理他,彩云且不肯为之倒茶,何至今日又与之狎昵。纵或一朝失足,金钏亦必眷念旧情,如鸳鸯之于司棋,矢口不告人知,何能唆使宝玉往拿,视为巧方耶!此必无之事也。若‘彩霞’在钞经时,与贾环鬼鬼祟祟,丑态百出,且表明与‘彩云’金玉钏等不合,是金钏视为巧方,使宝玉往拿,亦容或有之之事也。是此处之‘彩云’,确为‘彩霞’之误,可以一言断之。”②第三十九回,李纨等评论平儿鸳鸯彩霞袭人四人,宝玉说,“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残钞本彩霞”均作“彩云”。吴氏评道:“极是。‘彩云’沉默寡言,不自矜伐,其行动每不为人注意,人亦鲜有道及者,即如探春所说,书中屡有表现,始终为王夫人不贰之臣,探春默识之久矣,故能详言之。若‘彩霞’则党于赵姨娘者,卑鄙龌龊,狎nì@⑤环三,仍不免为环三所疑忌,探春岂不知之,安能阿其所生,甘作违心之论耶!且四十三回,贾母为凤姐攒金庆寿,尤氏将‘彩云’分子,与鸳鸯平儿同样退还,亦即此回李纨等相提并论之意也。更足证‘彩云’之误为‘彩霞’,实通行本之失检矣。”在这里,吴氏对彩云彩霞二者的不同性格及相关情节作了正确的分梳辨析,很有见地;然而对彩霞的评论却充满道学气,不免贬之过甚。③四十三回“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残钞本“带了”句作“带了彩云平儿袭人等”,不仅改彩霞为彩云,且将其位置提前。④五十九回“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鸳鸯与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残钞本“鸳鸯”句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等”,“玉钏”句作“玉钏彩云彩凤等”。吴氏评曰“此次跟随王夫人出门之婢,除玉钏留守屋子外,据徐本是彩云彩霞,则后文偷霜露之事,无论何人,其案不能成立。据残钞本是彩云,
则偷霜露者必是彩霞。综全书前后观之,自宜以残钞本为是。”⑤六十回,贾环“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残钞本“彩云作“彩霞”。吴评“彩云已随王夫人去送灵,何以此时又在家,岂有分身术耶?”“六十回叙芳官以粉替硝及六十一回彩云为贾环偷霜露诬栽玉钏事,残钞本‘彩云’均作‘彩霞’,极是极是。考二十五回彩云与玉钏厌恶环三,叙述极详,何至竟以厌恶者为爱人,且为之作贼,又诬栽玉钏,此必无之事也。至彩霞恋爱贾环,鬼鬼祟祟,在二十五回中亦叙述极详。贾环且疑彩霞与宝玉好,不大理他,斥彩霞之哄他,此次更疑其与宝玉好,始为之瞒赃,骂彩霞为两面三刀,且欲将其事告知凤姐,前后若合符节。赵姨娘既与彩霞情投意合,使之作贼,见彩霞受贾环屈辱,极力安慰彩霞,骂贾环为没造化。与七十二回彩霞放出,思嫁贾环,求救于赵姨娘,亦复相合。则此二处之彩云,的系彩霞之误,可无疑也。”⑥七十回“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证”,残钞本作“只有彩霞,因和贾环亵狎不慎,染了血崩之证,放他回家,医治好了,自家配人”。吴氏谓这一改笔“正与七十二回凤姐说‘前儿太太见彩霞大了,一则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等语相合”。统观上面所列诸项改笔,可以见出残钞本对于彩云彩霞的改动下了不少功夫,研究了相关的情节,一一分梳,细加辨析,使之前后贯通,趋于合理。红楼梦版本的研究者也很重视原书的此类矛盾,看作成书过程遗留的“化石”,以考察修改的痕迹和版本的流变。残钞本的改笔则从文情事理出发,消除矛盾,理清脉络,有利于读者的阅读。
以上举出的四方面的例子相对而言是比较重要、牵动面较大的;残钞本异文中由局部的细小的改动使行文更合理叙事更绵密的例子更多。比如第十七回,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所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残钞本作“采访聘买的十二个小尼姑、十二个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袈裟道袍各十二分也有了。”弥合了原来数目和服色上的误差。又如三十一回“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赏午”;残钞本作“早间,贾母吃了些云腿粽子,胸口有些作闷,懒怠赏午,至午间,便令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来过节。”吴评:“每逢佳节,贾母必兴高采烈,何以今日独否,且无一语提及,心甚疑之”,若依改笔则“不独疑窦尽释,且与三十三回王夫人之‘老太太身上不大好’语相应。”再如七十六回中秋夜联诗,翠缕等找湘云,到“那小亭子里找时”,残钞本作“才到了那小亭子,就看见一只茶杯,放在竹几上,不见姑娘。”吴评:“宜从,正与上文媳妇们找茶杯,及翠缕倒茶给姑娘语相应。”茶杯是一条线索,使众人赏月和二人联诗的场景自然转换、连续无痕,改笔是体会到原作构思之巧的,故突出了这只茶杯,由物及人。
像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它们不仅弥合了某些明显的矛盾疏漏,还能依循原作的思路使叙述更为缜密,文心之细,令人感佩。
三
残钞本异文中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大段的补写,虽则也全无版本依傍,独家特出,却合乎情理,文笔亦与原著颇为协调,有时甚至达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
五十八回中残钞本补写了贾蔷龄官和茗烟万儿故事的一大段文字便是最好的例子。该回叙到诸女伶被遣发之后,有的“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残钞本在这句下面接写:“却说梨香院的事,本是贾蔷管的,龄官又无父母亲戚,听了此事,两人都心中欢喜。贾蔷想到此事,不能瞒着凤姐,便借着探病,来见凤姐,很宛转的将龄官事说了。凤姐大怒,啐道,下流种子,天下好女人都死绝了,要讨个唱戏的骚臭烂婊子,你讨只管讨,从今后可别想我再理你了。急得贾蔷只管发誓赌咒,恳求了好一会,凤姐才笑了。贾蔷出来,一步三挪的到了宁府,贾珍见他垂头丧气,问是甚事,贾蔷说了,贾珍道,理他呢,你只管叫人领出来,另赁些房子住着,他那里会知道,纵然知道了,只说是龄官自己赁的,等他老子娘的,难道不许人家等老子娘吗!贾蔷听了有理,便同茗烟赁了几间房子,将龄官领出来,住在正屋里,茗烟母妻住在厢房,一切烧煮浆洗服伺等事,皆由茗烟母妻管理,只雇用一个粗使老婆子。原来宁府遣放大丫头出来择配,茗烟便求了宝玉,向贾珍将万儿讨出来。那叶妈本想讨娶莺儿作媳妇,黄妈也愿意,只是茗烟不肯,莺儿又一时不能放出来,那黄妈还着实心中不自在呢,到底把茗烟给他做干儿子,才罢了。且说贾蔷讨了龄官,自是两心如意,只是龄官多病多灾的,又另住着,那浇裹越发重了,贾蔷竟有些支撑不住,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看这段文字,读者想必都能意会首肯。首先,原书中有“龄官画蔷”和梨香院贾蔷拆笼放雀等使宝玉“情悟”的重笔特写,茗烟万儿亦有小书房幽会一段在案,因而这两椿姻缘可以算得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其次,凤姐贾珍的口吻脾气也描摹得维妙维肖,凤姐出口俚俗、先怒后笑,贾珍满不在乎、教唆有方。那叶妈黄妈两个婆子的心思行事,也不脱“鱼眼珠”的格式。再次,行文用语亦与原著十分接近,没有生硬不谐之感。无怪我们在读到这段文字后,觉得它仿佛出自原作,可以乱真。当然,如果仔细推敲起来,又不免产生一些疑惑,比方本书的“有情人”依原构思是否都要终成眷属?都要交代下落?万儿是个小丫头,怎会作为大丫头放出择配?等等。不过,这也许是求之过深过苛,改笔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已经很不容易了。吴克岐对此自然赞赏有加:“龄官之事,前曾特笔描写,此次放出,竟不提及,实属疏漏,此段叙述,不得弥补此缺,且与毒设相思局,有匣剑帷灯之妙。而恶子承家回,亦能立竿见影。至结束万儿,更觉轻便,自是灵敏手笔。”吴氏所评未必全同于今人之见地,但很有参考价值。
类此的大段补写还可以举出有关卫若兰的情节,有两处,一处只是在袭人口中带出数句,即三十二回袭人对湘云说“大姑娘,我听前日你大喜呀”,残钞本接下去还有这样的话:“去年小蓉大奶奶开吊,我们在孝幕里,看见姑爷和冯大爷一些人来上祭,好相貌呀”。另一处则是对卫若兰的直接描写,事在七十五回当贾珍等设鹄习射之时,“这世交亲戚中,有个卫若兰,文才既好,武艺亦强,又射得一手好箭,素与宝玉要好,今听宁府设立射鹄,宝玉也来学射,这日便也来入会,宝玉见他身上,佩着个金麒麟,好生眼熟,本想问他,因他是湘云未过门的快婿,尚系新亲,未便造次,须慢慢的探问他。不料若兰因贾珍等射法,如同儿戏,不独无益,且恐坏了旧有的姿势,又因人品太杂,第二天就不来了。宝玉因此悒悒不乐,此是闲话不提。”这样与法显然是依据“厮配得才貌仙郎”(湘云〔乐中悲〕曲)”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三十一回回目)以及“若兰射圃”(脂评)等线索而来,当然不是什么“闲话”,正可见出改笔的苦心匠意。
还有关于尤老娘的改写亦令人信服。徐本作“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残钞本改写为“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哭哭啼啼,似疯似癫,不知怎么栽倒在地,竟一蹶不振了。二姐儿更非常悲痛,贾琏忙与贾珍商议,令人买棺盛殓,便同三姐儿灵柩,送往城外铁槛寺后山荒地上埋葬。”此处吴克岐评曰,“二姐已嫁,三姐已死,老娘自当予以归宿。某本在六十八回中,谓‘尤老娘听见凤姐来了,连忙开了后门逃走’,尤老娘竟如此健步,且能以一步了事,真是梦话。”应当说改笔适时地归结尤老娘是合乎情理的,文字也干净利落。
以上所举的几段补改,已经不止是对原书中矛盾疏失的简单弥合和理顺,而是带有某种创作的性质,或者说是以局部的创作来补充和修改原作,使之趋于完足和合理。自《红楼梦》问世以后,人们在阅读和欣赏的过程中,抉出其矛盾疵漏者并不少见,而细心体察放笔补改者却不多见。也可以说,评批是一回事,创作又是一回事,评批阙失相对容易,代拟创作则难度很大,不是随便哪个评批者都能做的。即此而论,残钞本的异文也是很有价值、弥足珍贵的了。
改笔中还有一种令人瞩目的情况必须提到,这就是对于时序、日期、年岁、生辰非常看重,瞻前顾后、左右推算,不仅改动很多,而且常常坐实。比方宝玉生日原无明文,改笔指实为四月十五日(见六十二回),贾政生辰为三月初一(十六回),贾兰五岁作八岁(第四回),贾蓉十六岁作十五岁(第二回),其捐官履历上祖丙辰科进士贾敬改为戊辰科进士(十三回),贾母自述进这门子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作五十九年。甚至连林黛玉进府的时间也提前了几年,补写了“黛玉自入荣府以后,每日除承欢贾母外,只和宝玉及诸姊妹玩耍,或读书写字,或描花刺绣,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历过几个寒暑”,目的在与宝钗来府拉开距离,与宝玉所说的“我们是从小在一起的,同吃同睡,他(按指宝钗)是才来的”,不致发生矛盾。如此等等,不再赘举。
《红楼梦》在时间、年龄上的倒错不周之处是客观存在的;但这样的改动是否合理,推算是否准确,坐实是否必要?读者和研究者是有不同看法的。尽管如此,残钞本不失为一家之见,可以作为一种参照系,供人们讨论和思考。
四
对于残钞本异文中的精采可取新异可参之处,从上两节的介绍评述中读者可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本节将着重谈谈另一方面,即有的改笔并不高明,甚至弄巧成拙,有的简直就是败笔。它表现在正文中,而回目尤甚。
先举两个显而易见的例子。四十九回描写湘云打扮成男妆“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残钞本改为“越显得婀娜中有刚健之态,与众不同”。吴克岐在此对原文大加嘲讽,说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读者试闭目冥想,是美人,抑是怪物?”他否定这一很有特色的用语而赞赏“婀娜中有刚健”的一般化写法。他更不知道脂评曾谓“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可见改笔把原本精采有来历的文字轻轻抹去了。五十八回在红楼十二官中无端加出一个“武官”,令人大惑不解。原文写到遣发女伶“所愿去的只有三人”,改文作“所愿去的只有龄官武官宝官玉官四人”。吴氏照例批曰“宜从”,并为之申述理由谓“女伶十二人,除药官已死外,仅有文官、芳官、藉官、蕊官、葵官、茄官、艾官、dòu@⑥官十一人,加一武官,恰好与文官作对。”实际上,按小说的描写,十二女伶应包括已死的药官(脂本作dì@⑦官),其余十一人为龄官、文官、宝官、玉官、芳官、葵官、蕊官、藕官、豆官、艾官、茄官,现在平白添出一个“武官”,数目既不对,又不像个艺名,不伦不类,实系蛇足。
有时经补改之后,对情节的合理故事的完整的确大有裨益,但对人物的把握却有失分寸。前文提到的对彩霞贬损过甚就同原书中对这个人物的态度颇有出入。这里再来看看妙玉这个人物。残钞本对妙玉有两处重要的补写,文字都不算少,均在第十八回。前一段补出妙玉入居栊翠阉的缘由,比较得体;后一段叙元妃省亲时妙玉接驾情景,似无必要。原书此处用略写,一笔带过,谓元妃“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礼佛,又题了一匾曰苦海慈航”,残钞本扩展为“将未到之处,一一游玩,忽见红梅拥护中修竹一丛,隐约露出庵寺,微闻钟磬讽经之声。元妃传谕进香,缓缓向前而行,早有妙玉在庵门外俯伏接驾,元妃入庵,盥手拈香礼佛,又赐题苦海慈航匾额,妙玉献茶。元妃见妙玉潇洒不凡,心内赞喜,特赏藏香十支,雕缕寿字千年伽南香念珠一挂。”吴氏以为妙玉名列十二钗正册,自宜特写一笔。这种见解不免失之表浅。妙玉乃“过洁”“太高”的槛外之人,书中与之相关的“品茶”、“乞梅”、“飞帖”、“续诗”这有限的几处才是真正的特笔,无不与妙玉的性格密切相关,这里使其俯伏接驾、献茶领赏的补笔并不高明,有损人物形象。且寿字伽南香念珠乃赏赐贾母之物,移至妙玉头上殊为不伦。总之,这样的补笔并未把握住原书创造妙玉这一人物的命意所在,也忽略了写作上虚实详略的灵动之致,似有弄巧反拙之嫌。
由于对人物及其相互关系理解上的误差而导致遽下改笔,有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应当提出来一说。第七十五回赏中秋时节,宝玉、贾环、贾兰都应命作诗,先是宝玉作了一首受到奖励,继之贾环技@⑧也立就一绝,贾政用“二难”之典反其意训诫兄弟二人,贾赦则对贾环的诗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命人赏赐,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这里明明是贾赦称赞贾环,以“世袭的前程”期许,残钞本却将贾环改换成贾兰,变成贾赦“拍着贾兰的脑袋笑道”,把跑不了世袭前程的话移到了贾兰头上。为此把上文贾环做诗的情节抽换成贾兰做诗,把贾赦那一席极其个性化的偏爱环诗的高论去掉,代之以贾母贾政等称赞贾兰有出息的话,贾赦不过是也来凑趣,附和着奖许贾兰而已。对于之样的改动,吴克岐是很满意的,评道:“荣公世爵,自宜嫡长承袭,贾兰为荣公嫡长玄孙,自属分内宜然,若云贾环,则百思不得其解矣。”这恐怕正是残抄本在此大动手术的原因,评者可谓乃改笔之知音。由此可以见出:首先,改者和评者满脑子“嫡长承袭”的封建正统观念,看重世袭爵禄,寄望家族复兴,严格嫡庶之分,认定世袭前程只有归属既为嫡长玄孙又能勤学苦读的贾兰才是正理。其次,他们不喜欢贾赦和贾环,也不理会原书刻划这两个人物的用意和笔墨。本来,贾赦这个人物在书中着笔不多,但他和贾政完全异趣是很明显的,七十五回这里应该是刻划贾赦其人的重要一笔,不必苦读不必发愤照样跑不了做官儿,庇托祖荫坐享现成正是侯门的气概。他同贾环投合才是物以类聚呢。再次,贾赦对贾环的夸奖原承上文贾政“二难”的话头而来,“二难”是说兄弟的典,现在换成贾兰,成了叔侄,贾赦的奖语显得勉强,文气不贯,破坏了这一段文章内在的逻辑和趣味。
如果说《犬窝谭红》中残钞本对正文的改动败笔并不算多的话;那么对回目的改动就很不高明,可以说基本上是失败的。
首先,令人诧异的是对回目的改动之多,计有四十个回目作过改动,占了八十回的一半,而且《红楼梦正误补》缺了第二卷,如果该卷不缺,异文俱在,那么改动的数目还将超过此数,达到八十个回目的一半以上,这个比例是正文改动无法比拟的,仿佛此公癖好属对,专爱对回目挑长剔短、改头换面。
从这四十个改动的回目来看,没有一处可与现存的各种版本回目互相印证,也就是说独此一家,别无渊源。我们只能就事论事地对其略加评说。四十个回目中,整个重拟的有十个,一联重拟的有五个,其余均为少量的词语替换或一字之改。遗憾的是不论整个重拟抑或一字改动都乏善可陈,改笔十分拘泥于对仗工稳、平仄协调,既乏意趣,又少含蓄,正犯了黛玉所说的“不以词害意”的大忌。
先举两个全部重拟的例子。第四十九回原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残钞本改为“李宫裁接风宴姐妹,史湘云啖肉慕清高”;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改成“辨诳言贾母斥弹词,数贫嘴凤姐说笑话”。不必费辞,高下立见。前者使回目联语中的诗情画意鲜明反差丧失殆尽;后者连“数贫嘴”“说笑话”这样的大白话都上去了。类似的还可举出五十八回“烧纸钱假凤泣虚凰,设香供真情揆痴理”,虽只局部改动,但原来的“杏子阴”“茜纱窗”何等雅致蕴籍,“烧纸钱”“设香供”又是多么平庸直露。有的回目改动还伤及内容或人物,如五十一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改作“胡君庸乱用伤寒药”,既没有突出其所下之药的“虎狼”之性,又未标示其为庸医,只不过将君荣改名君庸而已。又如五十六回“贤宝钗小惠全大体”改作“贤宝钗施惠却私情”,实与宝钗体上恤下、举措得宜的作风不符。再如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改作“指桑说槐平儿决狱”,原本对平儿的嘉许变了味,含有贬意了。
其实,几乎所有的回目变动都可以看出改笔的那一番苦心——力图对得工。上述“指桑骂槐”是为了对上联的“投鼠忌器”,成语对成语;“施惠却私情”与“兴利除宿弊”对举,比“小惠全大体”更加工稳。再看“贾二爷偷娶淫荡女,尤三姐思嫁游侠儿”(六十五回),“俏丫鬟抱屈返情天,美女伶绝缘归佛地”(七十七回),无不从对仗上考虑。甚至一字之差,也是为此,将“雀金裘”改“雀毛裘”是为了与“虾须镯”对(五十二回),将“慧紫鹃”改“慧丫鬟”是为了与“慈姨妈”对(五十七回)。“鸳鸯女誓绝鸳鸯俦”(四十六回),以“俦”替“偶”,更是为了平仄的原因。对于回目的每一处改动,吴克岐无一例外地批曰“宜从”,并常常发出“工巧极矣”“正好作对”等赞叹,可见其着眼正与改笔相同。
回目是小说的有机部分,具有叙事的功能,又因为它是联语,在遵守对偶音律的同时,更要求意趣和情致,要有文学性。改笔则往往使回目成为纪事实录式,虽则工稳,却索然无味,甚至因词害意、弄巧成拙。
较之正文,残钞本对回目的改动是大为逊色的。
五
从以上粗略的巡礼中,我们对于四象桥残钞本,大致可作如下几方面的推测:
第一,它不大可能是一种早期钞本,而与早期钞本有某种联系。前已统计482条异文中绝大部分为独家特出,前所未见,无任何版本依傍。早期脂本的一些重要特征和脂评提示亦似未进入改笔的视野。据此只能是晚近者的笔墨。另一方面异文中有一小部分与戚本基本相同或相近,如十四回凤姐打人立威一大段,四十一回刘姥姥照镜一大段,七十八回宝钗搬出园子宝玉发感慨一大段,等等。六十三回芳官改妆一段则是戚本文字的简化,类此情形颇有一些。这一部分改文,不可能凭空而出,必有所本,应当是与戚本同系相近的某种抄本。渊源何自?有待探究。
第二,它在排印本的程甲本一系中当是很有特色的一个本子,大量改笔都朝着弥补疏漏抹平矛盾的趋向发展,较与之对校的底本即“增评补图石头记”对程甲本的改动要大得多。“增评补图石头记”是一个具有重要影响的流布久远的本子,刻印者徐润是同文书局老板,广百宋斋为其私人书斋名。徐润与曾任江苏巡抚查禁过“淫词小说”的丁日昌有深交,对当局禁令善能应变,坊间流行的“增评补图石头记”版权页全为无标识的空白页可能就是一种避免风险的措施。
近年,杜春耕先生在拍卖会上购得一套徐本,居然是一个保有版权页的印装精美的本子,很可能是书局存档或个人收藏的本子,殊为难得。据此保全下来版权页可确知其出版时间为光绪十年,早于金玉缘体系的本子。晚清以降,徐本一再翻印,以后的商务万有文库本、中华国学基本丛书本等均为徐本的再版,可见其影响之大。“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程甲本的基础上有所改动,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三回把贾母将鹦哥一个丫头给了黛玉改为将“两个丫头名唤紫鹃鹦哥的与了黛玉”,其用意也在解决书中矛盾。而四象桥残本如前文所述在这方面所作的改动之多、步子之大,在刻本系统中是少见的。作为面向广大读者的一种本子,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也因此在版本史上应有一席之地。至于是否可以作为今后校改普及本的参考,则要看校勘者的眼光和喜好了。
第三,由《犬窝谭红》可以看出吴克岐对《红楼梦》研读之细、用功之深。有论者以为残钞本改笔可能即出自他手,是一种假托和拟作。这种可能性不大,一则同于和近于戚本的文字不可能出自吴氏,再则吴评对改笔虽全盘肯定,语气上未必就是自卖自夸,行文中还有将戚本和残钞本字样错写点改之处,都像是一个钞摘点评的第三者。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他本人见解和笔墨的掺入,即或有也不占改笔的主体。在吴克岐从事红学活动的时期尚未见到甲戌本和其他脂本,他所得见的只是一个戚本,在《犬窝谭红·红楼梦八十回后》这一篇中,吴氏对高兰墅很不满意,他据戚本及所附评语对后文多所批评,说“‘二宝之成为夫妇’决不至如高氏之鬼祟也”;“‘悬崖撒手’一回亦决不似高氏之‘却尘缘’也”;放风筝戚本有大段文字“此段极佳,且有深意,高氏大删特删,所存不知云何,真可谓无识矣”;“五儿为黛玉影外影,自宜置之死地为妙,乃兰墅不解,竟有一百九回承错爱一段鬼鬼祟祟文字,且因望幸不至而去,无识极矣”。由此也多少可以知道他对八十回后的态度和见解。
今天看来,吴克岐对版本的认识也许粗浅,他的大量评语中也不免有道学气息和迂执之见。但无论如何,吴克岐称得上是本世纪初一位有贡献的红学家,他对《红楼梦》版本的收集比勘以及对正文的理解和评论都有独到之处,他的著作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一九九七—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