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态种种见真性——《红楼梦》群笑图析

作者：赵玉芬
【内容提要】

通过对红楼梦中湘云、黛玉、宝玉、探春、宝权、王夫人等人物笑态描写分析；指出其笑态恰当地展现了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处境、命运，逼2真地显示了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和鲜明的生活色彩，从其笑的神态描写反映了深刻的生活内容。

【关键词】 红楼梦；笑的艺术；贾府
《 红楼梦》 对贾府封建贵族的“家庭琐事，闺阁闲情”的描写，有不少是常见的生活情景，但却写得极其自然而新鲜，许多人物在同一场合、同一生活细节之中，表现了不同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逼真地显示了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和鲜明的生活色彩。如第4O 回“史太君两宴沐舰园，金鸳鸯三宜牙牌令”中，因刘姥姥的表演引起众人大笑的场面是这样：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 “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肥不语．众人先是发征，后来一听，上上下下一齐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呼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装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作者用白描手法绘了一幅“群笑图”，八位主子的不同笑态，每人仅用一句话，没有烘托描写，但各具情态。另有一直没有笑的宝钗和迎春在这个场面中，笑与不笑都恰到好处，展现了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

湘云是“撑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这是纵情的笑，爽朗的笑。史湘云是贾母史太君的侄孙女，自幼父母又亡，靠婶娘生活，虽是贵族小姐，却常常是作女工到深夜，到贾府客居算是出来散心休息。她才貌双全，爱穿男孩子衣服，常打扮成男孩子模样，平常高声说笑，吃起酒来，捋袖挥拳毫无顾忌，她从来不睬那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规范。她没有那些高贵小姐矜持扭捏的习气，天真热情，对自己的兴趣才华不加掩饰，是一位胸无城府，粗直豪爽的姑娘。她的笑态既是性格的展现，又是性格的必然。

与湘云的大笑“喷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黛玉的笑。黛玉是“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叫‘暖哟”。虽然她们两个同样寄居贾府，但两人性格不同。黛玉多愁善感，在贾府这个势利的贵族家里，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其敏感的气质。再加上无法向人诉说的感情折磨，酿成体弱多病。大笑自然免不了“岔了气”，叫“嗳哟”是痛时很自然的叫法，她当时就在桌子旁坐着。岔了气的疼痛与乐不可支，使划眼自然地“伏着桌子”。林黛玉清高、孤傲，看不起刘姥姥，在这场由王熙凤、鸳鸯导演，刘姥姥为讨老太太、太太、小姐们欢欣而主动配合的粗俗表演中，她自然觉得可笑，以致于过后很久，她还让惜春画一张《携蝗大嚼图》 ，记录下当时笑的场面，再次取笑刘姥姥。

宝玉笑得“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楼着宝玉叫‘心肝’”。这一老一少的笑，集中体现了祖孙之间的关系。

贾母视宝玉为荣国府传宗接代的“宝贝”、暮年膝下解闷的玩物。她以最高权威的身份把宝玉娇养在内帏，宝玉凭借老祖宗的威严逃避贾政的管教。宝玉大笑，自然顺势撒娇“滚到贾母怀里”。而贾母兴致正高，搂着宝玉忘情地道出心声“心肝”。

王夫人是贾政之妻，荣国府当家人，王熙凤的姑母、婶婶，凤姐是她的接班人，显然，她已看穿这出戏是凤丫头导演的。而凤姐在贾府，贾母宠她，婆婆邢夫人与她不合但不敢惹她（当时也不在场），众姐妹无权、也不便指责她（乐得一笑），贾母看凤姐导演的刘姥姥的表演非常开心，又加了一分对凤姐乖巧伶俐的喜爱（贾母称呼她“凤辣子”，既概括了她的性格特点，又饱含了喜爱之情），而能指责、也应该指责或阻止她的只有王夫人，在当时“笑的说不出话来”的情况下，王夫人大概想说：“一定是凤丫头捣的鬼，别再捉弄刘姥姥了” ，但笑得太厉害了，“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着”代替责备、阻止，这很合王夫人的身份、地位，也正表现了王夫人的贤淑端庄。

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薛姨妈是吃了饭来的，坐在一边正喝茶。看刘姥姥的表演，低头忍俊不禁，一口茶喷到近旁的探春裙子上，不足为奇。这不过是“喷饭”“岔气”、“滚到怀里”、“叫揉肠子”、“说不出话来”的一种，是当时环境中的特定表现。这与端庄贤淑而不拘言笑的王夫人相比，就显得不那么拘谨了。

探春笑得“茶碗合在迎春身上”。探春是贾府的三刁姐，她是现在贾府的三位小姐中的姣姣者，有文才，精明强干，有治家理财的本领，性格外向并略带几分泼辣，又因庶出而格外自尊。她的笑态既同于湘云又不同于湘云。说同，是指她俩都是纵情的笑；说不同，是湘云仅仅把茶喷出来，而探春却是连茶碗都全合在自己姐妹身上，更放纵。

惜春笑得“离了坐位，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惜春在四位小姐中最小，本是宁国府人，贾敬之女、贾珍之妹，无父母疼爱，贾母史太君怜惜其小而孤，让她住在荣国府与几个姐姐相伴。她笑得肚子疼，便跑到奶母身边。撒娇地叫“揉揉”，这非常合乎她的年龄、身份、地位。

《 红楼梦》 在这个场面中描写了八位主子的不同笑态，而对当时在场亲目睹刘姥姥表演的宝钗和迎春没有描写。这起码说明这两位要么没有笑，要么笑态不明显，没有失态现象。笔者认为，作者这样处理是此处无声胜有声，是非常合乎这两位小姐的性格特征的。

迎春，贾府的二小姐（贾赦之女，姨娘所生）是个老实无能、懦弱怕事的人，浑名“二木头”。她不但做诗猜谜不如姐妹们，在为人处事上也一味退让，对周围发生的矛盾纠纷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是个“戮一针也不知‘暖哟’一声的姑娘”，她对别人的话历来不敏感；反应较迟钝。刘姥姥的表演，她也许是没理解，也许是不觉得可笑，别人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就一齐大笑起来；而她可能没有明白刘姥姥在表演一头食量很大的牛，被笑得忘乎所以的探春的茶碗合在身上而毫无反应就不奇怪了。

薛宝钗是《 红楼梦》 中塑造的一个“德言工貌”四德俱全的封建时代淑女的完美典型。她貌美、聪明、知识面宽、反映敏捷、有治家理财本领，做诗、猜谜，样样领先。她还很会做，她的一言一行都严格遵从封建规范：为人随和，对任何人都不即不离、不疏不亲，喜怒绝不形于色；在长辈面前，更是格外小心，决不会有言语行动失态，露出轻狂放纵的模样、而有损淑女形象。所以在这个场合，她不可能看不出刘姥姥的表演为取乐。面对史太君、自己的姨娘王夫人和母亲，无笑声、或笑形无失态，这无声之中更显其性格特征，是不描写中的绝妙的描写、刻划。

主人们笑得纵情而形态各异，而下人们“无一弯腰屈背”，有“躲出去蹲着笑的”, “有的忍着笑上来替她姐妹换衣裳的”。“弯腰屈背”是人们大笑的常态，但他们是下人，虽大笑而不能纵情，得“躲出去”，得“忍着笑”履行职责替主子换衣裳。

从这段描写有闲阶级捉弄穷亲戚取乐的片断中，我们可以看到：通过人物言行的白描，恰当地展示人物的身份、性格、处境等，是《 红楼梦》 常用的巧妙之一。作者用精炼的语言，反映深刻的内涵，这也是后人对《红楼梦》 推崇并反复品味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