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准确地把握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三个人物,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这三个人物的设计,是受了五行生克学说的影响的。这一点如果能够肯定的话,那末“金玉良缘”的被视为正宗、“木石前盟”的被否定、贾宝玉的叛逆精神的最终玉碎便都成为了既定的、无法逆转的大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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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红楼梦》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是按照五行生克规律来设计的,不妨先找一些旁证。
曹雪芹先生颇通医理,而这医理与五行又是相互渗透的。
在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张太医给秦可卿诊脉时有如是说:
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此病是忧虑伤脾,肝
木忒旺……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火旺的症候来。
第四十五回,宝钗论病时也说:
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
,饮食就可以养人了。
第六十九回太医胡君荣为尤二姐诊病时说:
若论胎气,肝脉自然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
肝木所致。
第八十三回写太医为黛玉诊病时说:
肝阴亏损,心气衰耗……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侵脾土,饮食无
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统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
以“黑逍遥”以开其先,后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
……
中医以五行与五脏相比附,即肝木、心火、脾土、肺金、肾水。五脏和五行一样,是按照生克的法则,互相制约、互相涵养的。生克规律一旦紊乱,那么外化出来的即是五脏制约的失调,百病因此而生。如果木气过盛,肝火自然上升,那么肝脾的关系便从相互制约、相互涵养变为一头倒,使得脾土过弱,饮食自然不好,显现出来的,便是脾胃消化的失调。按照木生火的五行法则,肝木太旺,心火自然过盛;水本当克火,而火旺则水亏,肾气衰弱,显现出来的,便是经水不调。反过来说,肝木如果亏损,木生火便出现问题,导致心火衰耗;而火本当克金,因心气衰耗,肺金便失去制约,外化出来的,便是痰涌咳吐。这本是医理中五行与五脏的制约关系,而《红楼梦》的作者也是准确、娴熟地将其再现出来了。
八卦、五行、干支也是相互配合的,这在《红楼梦》中也有体现。
第一百零二回(“大观园符水驱妖孽”)写毛半仙为尤氏占卦说:
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
气是一定该有的。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
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
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
有些关碍,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
好……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除非用大
六壬才断得准。
五行与干支配合规律为:甲乙、寅卯为木,丙丁、巳午为火,戊己、丑辰未戌为土,庚辛、申酉为金,壬癸、亥子为水。水本为克火者,因为午火旺盛,反侵侮水,所以说子亥之水休囚、子水官鬼落空。所谓水旺土衰,便是指戌土过后的亥子之日。毛半仙占卦的结果,便是设立驱妖坛以镇鬼,这驱妖坛上所插的便是五方五色旗号,这个自然仍是五行的产物。
驱妖、镇妖,是离不开五行的。《红楼梦》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中,描写了因海棠失令冬月开花,此后便惹得贾府祸祟不断,而首当其冲的,便是贾宝玉丢失玉佩。接下去,在九十七回中,写贾母等主张在宝玉疯癫之时成亲冲喜,王熙凤便利用五行生克法则顺乎天意地敲了一家伙边鼓:
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
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用金锁镇镇海棠木妖的邪气,恰恰是五行中金克木的老调。
在以干支为代表的方位上也有冲克之说。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凤姐为巧姐查看祟书说:
凤姐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来念:八月二十五日病
者,东南方得之,有缢死家亲女鬼作祟,又遇花神,用色纸四十张
,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这里讲的也是一种冲克的说法。在五行书中有所谓“六冲”之说,其中便有卯酉、辰戌二冲。古代十二支与十二辰相配,而八月二十五日即是西北酉戌的位置,这里所说的东南方即是指卯辰的位置。所以说八月二十五日病者,要向相冲的方向送之。
五行、方位、颜色也是相比附的,即东方木苍色、南方火红色、中央土黄色、西方金白色、北方水黑色。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杜撰冬天雪地里有个小姑娘抽取柴火的故事,有这样一段描写: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
火。”刘姥姥道:“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儿,穿着
大红袄儿——。”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丫环说:
“南院子马棚里走了水(即失火)”……只见那东南角上火光犹亮
……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火,惹出事来了。”这红色袄儿、南院子、东南方都显然是与五行中的火相联系的。
人的命相自然也与五行分不开。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谈到巧姐的命相时,凤姐说:“正是养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说:“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仍然是五行冲克的意思。第六十九回有这样一段:
贾琏和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
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
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冲的。其意思也是一样的。
五行生克规律完全是既定的、命定的,而《红楼梦》的整个故事也恰恰是在预设的大劫中演绎着。
《红楼梦》第四回贾雨村在断案时便一口咬定:“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副册中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对香菱(后改名秋菱)命运的预测。“两地生孤木”是指夏金桂。那么这段预测是说薛蟠将香菱收为偏房后,最初处境尚好,而自从娶了“桂花夏家”的姑娘后,香菱的命运便悲惨起来。桂花夏家姑娘将香菱改名为秋菱,恐怕也有在五行占上风的意味。因为一个夏姓,属火,一个秋氏,属金,五行中火克金。“致使香魂返故乡”应该是早夭的意思,而高鹗后四十回所续,怕是有违雪芹先生初衷的(因为早夭的不是秋菱,而是夏姑娘;不是火克金,倒成了金克火了)。
以上所述,可以作为宝、黛、钗为土、木、金相生相克界说的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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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小节中,我们讨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五行属性。
先说宝玉。
宝玉的前生在第一回里介绍得很清楚,说女祸曾用五色土炼五色石以补天,只剩得一块石头未用,这块石头经过修炼,已通灵性,后来他来到警幻仙子处,在赤霞宫做了神瑛侍者,再后来被一僧一道携入人间,便幻化成了贾宝玉。当然他是衔玉而生,身边总要佩带着这块玉。这个石、瑛、玉皆由土炼成,自然宝玉在五行中应该是属土的。土为黄色,中央属土,贾宝玉于五行中属土,也在暗示着他在贾府中的正宗位置。
再说黛玉。
林黛玉的前生也是在第一回中披露的。说她本是一棵“绛珠仙草”,经过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来到人间。这样看来,林黛玉的五行属性应该归入木类。而她本又姓林,林即二木组合而成,也与木相关。“黛”为苍色,也是东方木色。在第五回《红楼十二支曲子》中有一首叫作《枉凝眉》,道是“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这个“仙葩”即指林黛玉,当然也是木属。书中反复提到“木石前盟”,这个“木”也是指林黛玉。第二十八回中林黛玉自报家门说:“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罢了”,也是认定自己是属木的。五行书《神相全篇》说到木形人的相貌是:“棱棱形瘦骨,凛凛更修长。秀气生眉眼,便知晚景光”,还说“木不嫌瘦”,并说木形主长主直,要得其“五长”,即头、面、身、手、足,眼目细长,须发皆青,色清气秀,动止温柔。林黛玉的相貌很象是按此刻画的。第三回说:“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光态度”。又形容她“态生两靥之悉,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与上面所说木形人相貌特点是大致相吻合的。
我们最后看一看薛宝钗的五行归属。
薛宝钗的五行属性是最明显不过的了。她身上所佩带的,便是一个金锁,书中反复提到“金玉良缘”,这个“金”便是指薛宝钗。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也说她是“金簪雪里埋”,况且雪又是白色,恰是五行中金的颜色。第九十六回中贾母也明确地说薛宝钗是“金命”之人。总之,书中凡是在提到金、金玉、金锁等都是在暗示薛宝钗是属金的。五行中金为白色,因此在第七回中,宝钗说到和尚为治她的热毒而给她的“冷香丸”时也是句句不离“白”字,说这“冷香丸”的研制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雨水这日的天露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五行书《神相全编》中说真金形人的相貌是“部位要中正,三停又带方。金形人入格,自是有名扬”。并说“金不嫌方”,相貌要得其“五方”,即头、面、身、手、足,气质要端方,神清气正。而薛宝钗的相貌、气质与此也恰恰相吻合。第五回中说她“品格端方”,二十八回中说她“肌肤丰泽”,第一百二十回说她“虽是痛哭,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金形人主素,那么第四十回中说贾母进了宝钗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菊花亦属金性)。
总之,三人的五行属性,在第二十八回中,黛玉所说的两句话便可以概括了:“什么‘金’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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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宝、黛、钗即、土木、金的相生相克关系。它决定了三人的婚姻成败,也奠定了《红楼梦》这一爱情大悲剧。
五行的生克规律是:土生金、木克土、金克木,也就是说宝钗与宝玉是相生的关系,黛玉与宝玉及宝钗与黛玉是相克的关系。而古代合婚的原则恰恰是五行相生则成,相克则否。
在第三回中,便可以见出木土相克的端倪来。黛玉说一个癞头僧曾对她母亲说:“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然而矛盾的是,在第一回中,绛珠仙草曾对神瑛侍者许过愿:“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既然事先就有还泪之说,既然有不许见哭声之说,那么她不能见属土的贾宝玉也就顺理成章地成这宿命了。第三回中,木、土第一次相见,便有摔玉、哭闹之事。这种冤家相聚的风波一直闹到终局,在第二十九回中,贾母也叹息说:“偏偏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木、土相克到了九十四回以后,似乎便到了终极,那便是海棠花妖的出现,宝玉因之失玉,此后便疯癫呆痴,重恙缠身。第九十五回,海棠木妖出现,宝玉亡失玉佩,黛玉心下暗喜,书中这样写道:
黛玉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也道:和尚的话真
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 或者因
我的事,拆散了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到了第九十六回,贾母便做主为宝玉成亲,断了黛玉之想。九十七回中,凤姐爽性直言不讳,说是要用宝钗的金锁,压压海棠木妖的邪气。这自然说的是金克木的道理,但同时也暗有所指,因为“木石前盟”之事谁那晓得,那么所要压镇的这个木妖究指何人何物也是不言而喻的(九十四回海棠树失令开花,九十八回黛玉归天,这明显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在古籍记载中,树木失令开花,大抵是预兆着祸事;而民俗传说中,竹子开花,便是枯死的前兆)。
“木石前盟”仅仅是宝黛二人的一厢情愿,在贾府中是不会被承认的。“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的海誓作者称之为“终身误”;“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的痴想作者称之为“枉凝眉”。这一“误”一“枉”,便是相克的结果。
“金玉良缘”几乎在最初就被确立为正宗了。在第八回中,对宝玉的玉佩和宝钗的金锁做了特写镜头的处理:玉佩的篆文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金锁的篆文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两句是相俪偶的,正象宝玉说的:“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对儿。”莺儿在一旁道出了这八字的来历:“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莺儿的话虽被宝钗截住,但后面要说的显然是“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两个人的佩饰俨然就是个庚帖或曰八字帖,明确无误地宣布着两人的婚姻关系是“天造地设”的。
“金玉良缘”便是土生金的道理,这在九十六回中有精辟的阐释:
贾母道: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
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
保不住……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
了,即挑了好日子,接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再者,姨太太曾说
: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
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
土、金相生的道理,几乎贾府所有人都明白,这当然也包括宝、黛、钗本人。第三十四回中,薛蟠曾对宝钗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第八十四回,凤姐也说:“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一个宝玉,一个金锁。”在第二十八回中是这样描写宝钗的心态的: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
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
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也可以叫做“乐知天命”罢。
对于“金玉良缘”的鼓吹,有了和尚、道士所代表的“天命”和贾母、王熙凤所代表的封建势力尚且不够,还有贵妃娘娘的御敕呢:
贵妃打发人送来礼物,袭人对宝玉道:“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却没有。”宝玉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第二十八回)
对“金玉”之说最为敏感的当然要算是林黛玉了,书中对此多次皴染:
黛玉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第十九回)
黛玉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
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宝玉听他提出“金玉”
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
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道:
“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第二十八回)
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
你岜是重这邪说不重人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
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
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
你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第二十九回)
……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中尚有一个是金命的,那就是史湘云。
史湘云除了家境、性格有别于宝钗,其他则无异,活脱一个宝钗第二。她身上也佩有金饰——金麒麟,仕途经济思想与宝钗如出一辄,因此也同样遭到黛玉的嫉恨和宝玉的冷落。小说反复渲染“金麒麟”,其用力不在“金锁”之下,第二十九回中,写贾母、宝玉等到清虚观打醮,首次提到“金麒麟”之事:
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
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
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
,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块……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
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是我看见谁
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
小些。”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
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
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头,他才是留心呢。”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
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
手里揣着,却拿眼去瞟人。
五行与阴阳常常是相互配合的。第三十一回中有如下描写:
翠缕猛低头看见湘云宫绦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
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
,牝为阴,牡为阳。”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人家说
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正说着,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
西,湘云指着问道:“你看那是什么?”翠缕听了,忙赶去拾起来
,看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
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敬在掌上,心
里不知怎么一动,但有所感。
黛玉对“金麒麟”的提防和嫉恨与“金锁”几乎是等量的。在第三十一回中,黛玉讥讽湘云道:“他(史湘云)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在第三十二回中,描写黛玉心理道:
原来黛玉不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
,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
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
: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
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
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湘云与宝钗一样,与黛玉屡有交锋,而同为金命的湘云、宝钗倒是融洽得很。在第三十二回中,湘云就曾经吐露衷肠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
宝玉、金锁、金麒麟三件佩饰都与道士有关,就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五行观念的痕迹。另外,书中对金麒麟的多次渲染,似乎也可以与史料中有关史湘云的许多揣测相互印证发挥的。
按照五行生克法则,金是克木的。因此,宝钗一入贾府,黛玉的处境便每况愈下。在第五回中是这样披露的:
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
,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
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
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
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因此黛
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
“木石前盟”于此便受到直接的威胁。第三十二回中,黛玉也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既然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万般无奈、自伤自悼之情跃然纸上。
钗、黛在情场较量中,谁胜谁负,这在贾府自上而下都是很清楚的。在第二十回中,湘云对黛玉说:“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哪里敢挑他呢?”第三十五回,贾母也说:“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到不如不说的好……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这抑黛扬钗的倾向是很明显的。黛玉从入府时的光彩照人,到宝钗来后的光景惨淡,也有相克的迹象。金克木的终结,在九十八回中极为醒目地写着: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九十七回的回目也赫然对仗地写着:“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阁成大礼”。从此拉上了土、木、金相生相克的全幕。
其实所谓木、土相克或土、金相生都不过是作者的烟云障目之法。表面上看,“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消长成败是五行生克法则在起作用,而深藏在后面的还是封建的门第、利益等社会关系在作祟,是这些东西在那里颐指气使。也正因此才有了一大批人的推波助澜、上下奔走,才有了癞头和尚、跛脚道士、凤姐、贾母、元春等等的极为撺掇促成,使得“金玉良缘”确立了正统地位,并最终成为了事实。
“木石前盟”最初便被视为叛逆的,尽管贾宝玉、林黛玉二人极力抗争,至使宝玉在梦中还喊骂着“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黛玉也为之呕心沥血,乃至捐躯。但这对与命运抗争的情侣到底成了“枉凝眉”,这叛逆的“木石”理想最终还是玉碎了,破灭得何其悲壮!
……
利用五行法则来设计人物,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屡见不鲜的,诸如《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都是如此。这种小说创作模式,有它形成的历史渊源和特定的文化背景,其优劣得失应该说是兼而有之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它往往可以起到一种烟云障目的作用,有利于表现作者更为隐蔽、更为深刻的主题思想。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红楼梦》的作者是运用得最为娴熟、最为出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