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闰生
1924年9月,父亲朱自清携家来到温州,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可是,直系军阀彭德铨率军从福建福鼎北犯平阳、瑞安,直逼温州城了。温州百姓纷纷出城,避乱山中。这时父亲已离开浙江十中,只身在宁波教书,家中留下母亲、祖母、哥哥和两个姐姐,哥哥七岁,最小的姐姐才两岁。老的老,小的小,母亲提心吊胆,不知所措。就在这时,父亲的好友、大书法家马公愚先生来到家中,诚邀我全家随同他家一起到枫林避乱。母亲虽不好意思,可患难之时得到帮助,还是喜出望外。次日一早,便坐上马家租的一只舴艋船一同出发了。
最近我去了一次温州,听温州大学的黄教授说,母亲当时是用扁担一头挑着最小的孩子,一头挑着父亲的书籍,领着我祖母和稍大点的兄姐上了船的;母亲知道,父亲嗜书如命,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书。摇摇晃晃几乎坐了一天,船才到了枫林,马家此地有门亲戚,很快安顿我们住了下来。这次居然找到了当年住过的房院。那房屋总有百年历史了,老旧了,却仍不失古屋的遗韵。我那时虽尚未出生,但今日得见仍不胜感慨:我的父母当年还是很苦的,为了生活,远离家乡来到异地,还要躲避战乱,实在不易呀!
据说,我家在枫林住的时间不长;时局稍平,母亲就要回温州城里,公愚先生劝她等时局大定时再走,她不同意(我现在想,她大概是怕父亲回温州找不到她和孩子们)。公愚先生只好让一位佣人送他们先回温州,并借十元大洋给母亲备用。有难得到帮助,父亲非常感激,曾在给马公愚先生信中这样写道:“先生于荒乱之际,肯兼顾舍间老幼,为之擘画,不遗余力,真为今日不可多得之友情!大德不敢言谢,谨当永志弗谖耳!”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把父亲和马家的交往略加细说。父亲性格谦和平易,和浙江十中的同事相处都很好,其中情谊最深、交往最密的就是马孟容、马公愚昆仲二人。更巧的是当时两家居住只相隔百步之遥,往来更方便至极。马氏昆仲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挂有名人字画,院中摆满各种花草,父亲一有空闲便到马家欣赏花草,揣摩字画,有时还带着母亲和哥哥姐姐去玩。马氏昆仲也是温州有名的书画大家族,父亲和他们有对艺术的共同爱好,也就有了共同的语言。他们互相切磋,互相赞赏,成为最好的挚友。父亲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就是与马家友谊的结晶。父亲在去宁波前,想和孟容先生要幅画作纪念,孟容先生不仅答应了,而且说要画得两家都满意才行。一天,父亲到马家,正碰上孟容先生在作画,站在旁边的公愚先生轻轻对父亲说:“大哥这幅画就是特意为你画的,他说你喜欢海棠,喜欢月夜。”父亲静静地站在一旁端详着:只见两只八哥似睡非睡地栖息着,那朦胧的冷月高悬空中,一丛海棠在月光下泛着崇光……整幅画面布局合理,设色和谐,父亲赞叹不已。画毕,孟容先生题名盖章,郑重地送给父亲。几天后,父亲又来到马家对孟容先生说:我把你的画整整看了两天,越看越觉得可爱,很想走进画中去;晚上又仔细品味画中的意境……说着,把他写好的文章送给孟容先生,客气地说:“以文换画,自是文雅之事,只是你的画是传神妙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写的仅得其万一,贻笑大方了。”这就是《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的“来历”,也是《温州的踪迹》中的开篇之作。可惜世事沧桑,这幅画未能保存下来。父亲的《绿》,也是由公愚先生陪伴他第二次到仙岩梅雨潭游赏后写成的。足见他们友谊之深厚、之真挚!
马家还是温州的望族,父亲举家来到异地温州,人地生疏,因此在生活上也得到马家不少照拂,枫林避难足以明之。
(朱闰生,即当年朱自清名文《荷塘月色》中的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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