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天颖
十八世纪前期,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来到世间时,封建制度的牛车在铺满鲜血和白骨的崎岖道路上颠簸了两千多年之后,已经千疮百孔,陷入了日暮途穷的困境。满、汉地主阶级疯狂掠夺土地,进行敲骨吸髓的剥削,使农民阶级同地主阶级的矛盾更加尖锐,更大的农民革命风暴即将到来;孕育于封建社会母体的资本主义萌芽,正在缓慢而渐进地侵蚀着自然经济的机体;新兴的市民意识,也已通过若干初期的民主主义思想家曲折地反映出来……所有这些封建统治的“隐忧”,早在十七世纪后期封建皇帝的“上谕”里就已流露出来——“近见风俗日薄,人心不古,嚣凌成习,僭滥多端,狙诈之术日工,狱讼之兴靡已”⑴。封建社会面临着“礼崩乐坏”的严重危机。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指出:“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⑵。曹雪芹呕心沥血经历十几个寒暑写作的《红楼梦》,绝非什么“情场忏悔”的爱情小说,而是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一部形象化的封建社会阶级斗争史,也是一篇声讨孔门“纲常名教”的战斗檄文。毛主席说:“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⑶《红楼梦》这部形象化历史的批判锋芒,不同程度地触及到孔孟之道所维护的“四权”的各个方面。它剥掉封建官府“为政以德”的画皮,揭露了地主阶级通过政权“吃人”的 黑幕;它撕碎豪绅贵族“仁者爱人”的遮羞布,勾勒出“诗礼簪缨之族”的丑恶嘴脸;它戳穿群魔乱舞的鬼把戏,道破了“神道治幽”的真情实况;它赞颂奴婢们对人肉筵席的抗争,竖起了反对封建纲常的旗帜。曹雪芹正是通过对上述种种“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⑷,从而在客观上预示了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
血迹斑斑的“为政以德”
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是阶级压迫的工具。自从进入阶级社会以来,向来没有什么超阶级的“德政”;对于敌对阶级说来,国家根本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在封建社会里,“地主政权,是一切权力的基干”⑸。封建政权,就是地主阶级对农民阶级的全面专政;封建制度的法律,也不过是地主阶级利益和意志的体现。一切剥削阶级及其代言人,都讳言国家的阶级内容,把自己打扮成为社会全体成员的代表。因为他们的统治是少数人对广大人民的专政,揭穿国家的阶级实质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乎,孔老二使劲叫嚷“为政以德”⑹,孟轲就跟着吆喝“以德行仁”⑺。到了一六四六年,刚刚由东北入主中原两个年头的清朝统治者,对于孔孟之道的这一招便已心领神会,在一道“上谕”中公开宣称:“我国家底定中原,满汉官、民,俱为一家”⑻。颇有“全民国家”的味道!他们以此来欺骗和奴役人民,妄图泯灭劳动人民的阶级意识,从而求得地主阶级天下的“长治久安”。
出身于没落封建贵族家庭、最终尚未迈越地主阶级世界观那道“铁门槛”的曹雪芹,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阶级论者,他还认识不到阶级的对立和国家的本质。但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倾轧和火倂的结果,随着曹家从楼阁巍峨的深宅大院搬进京郊西山脚下的茅屋草舍,曹雪芹也由“饫甘餍美”、“锦衣纨绔”的公子哥儿,变成了“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八旗穷户。他从由盛而衰的亲身经历中,逐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当时社会“贫”与“富”、“民”与“官”相对立的直观中,觉察出封建政权的腐朽和黑暗,并且以《红楼梦》第四回那一段关于“护官符”的文字为纲,深刻揭露了贵族豪绅的种种罪恶,无情地剖析了从地方到中央的各级封建官府所施“德政”的实际内容,最终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维护那个吃人制度的孔孟之道。这是《红楼梦》全书的总纲,是我们认识《红楼梦》所描写的封建社会及其“圣道”的锁钥。
“护官符”以四大家族“扶持遮饰,皆有照应”(脂评甲戌抄本)寥寥八字,概括了贵族豪绅狼狈为奸的相互关系。四大家族首席代表的贾府,就是一个触角遍及全国的剥削世家。它不仅与史、王、薛三家“皆连络有亲”,而且贾政的长女还是封建皇帝的小老婆,三女婿是海门总镇之子;参加秦可卿出殡大典的“四郡王”、“八国公”以及“诸王孙公子”,便是统治阶级群丑的一次集中亮相。这些“最有权势极富贵”的豪绅贵族,构成了封建政权的阶级基础。倘若“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因此,豪绅贵族凭借着富豪和权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贾府管家赖大之子赖尚荣,可以“托着主子的洪福”,“不知怎么弄神弄鬼”,便登上了县太爷的宝座。另一个管家周瑞的女婿冷子兴和人打官司,同样“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只消丈母娘晚上“求求凤姐便完了”。贾府的冒名同谱、被平儿骂为“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在投靠贾府之前,做过一任知县,“不上一年”被革职,丢了乌纱帽;但当他一旦通过贾府和四大家族挂上钩后,马上“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即由七品知县“轻轻”地“选”为四品的金陵应天府尹;他走马上任后对主子的“报效”,便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葫芦案”,使杀人凶手薛蟠逍遥法外,冯渊永远“逢冤”,自己却博得“王子腾累上荐本”,“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刑部侍郎”;他就在担任监察或司法之职的这段时期,为贾赦强抢古董扇子出谋画策,把“穷的连饭也没得吃”的石呆子害得家破人亡。……所有这一切,形象地说明了封建政权的阶级实质。怪不得薛蟠敢于拍着胸脯向柳湘莲夸下海口:“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护官符”的典型意义之一,在于它具有“各省皆然”的普遍性,全面暴露了各级封建官府的“德政”,“其实皆植党营私,为蠹国害民之事”⑼。《红楼梦》对县一级封建政权的揭露表现在:贾雨村首任知县的第一桩“德政”,是强占甄家丫环娇杏为妾,而且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闹得“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另一个是太平县令,他在审理薛蟠打死酒馆堂倌张三的案件中,收受了薛家“几千银子”的贿赂,篡改证据口供,大搞翻案活动,将被害者的母亲撵出大堂,上下其手地为薛蟠开脱了罪责。那个伙同王熙凤害死张金哥等两条人命的“长安节度使”云光,则是相当于省一级的封建政权“德政”施行者的标本。而“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的都察院按院,是中央封建政权“纠察内外百司之官”的官吏,却在受理张华“告状”的过程中,完全围绕着王熙凤的指挥棍团团转,再加上贾雨村在应天府和刑部任职时的所作所为,就彻底拆穿了整个封建政权“德政”的内幕,清楚地证明,各级官府不过是贵族豪绅的奴才和走狗,“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的厨房⑽。
“护官符”的典型意义,还在于反映了封建政权和族权、神权、夫权的密切配合。就在贾雨村和门子暗中策划的那间密室里,我们看见了这四条粗绳的黑影:四品正堂的金陵应天府尹贾雨村,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此案”的罪魁祸首;在门子提出的方案中,动员了族权和神权来为贾雨村辩护,既要“合族和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证明”薛蟠确系“暴病身亡”,又以“扶鸾请仙”的鬼点子,用鬼神为贾雨村圆谎;目的在于包庇凶手——“金陵一霸”薛蟠。在《红楼梦》全书中,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封建贵族,正是依仗着“四权”的庇护,随心所欲,无恶不作。列宁曾经对沙皇统治下的俄国社会作过形象的概括:“骑在不敢说话的人民头上的官黑压压地好象一片森林;普通的做工的人永远穿不过这片森林,永远得不到公道。对于当官的贪污、掠夺和残暴行为的任何控诉,都是石沉大海,官场舞弊使得一切状子都毫无下文。”⑾这同样是对中国封建统治者“为政以德”的深刻批判。
《红楼梦》对封建制度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当时已经拥有“阔得可怕的头衔”的“大成至圣文宣王”孔老二。
“护官符”固然是对封建政权阶级内容的一种艺术概括,但是,却并非出自曹雪芹的主观臆造。耐人寻味的是,最早确立“护官符”那些“基本原则”的,竟然是口头上“德政”、“仁政”叫得最响的那两位孔家店里的祖师爷!孔老二不是有过“君子有三畏”的“名言”么,其中之二即是“畏大人”⑿,“畏”者,不敢“触犯”之谓也;孟轲不愧得了孔老二的真传,对这一点也阐述得越发具体,毫不含糊地宣布:“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⒀。当然,孔孟所谓的“大人”和“巨室”,都是指奴隶主贵族而言。但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如同对待整个儒家学说一样,也采取了换汤不换药的办法,把上述原则承袭下来为维护封建统治服务。清代有个叫姚莹的官吏,在一封专讲如何统治人民的信件中,就不打自招地供认了这一点:“夫‘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延士绅以通上下,……如此,则上下通而政令可行矣”⒁。曹雪芹鞭挞“护官符”的板子,最终究竟落在谁的屁股上,不是十分清楚了么?
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强烈反对“学而优则仕”⒂的孔孟之道。当时,八股取士制度是进入“仕途”的阶梯,是封建统治者奴役人民的精神枷锁。曹雪芹痛斥热中于干禄仕进的孔孟之徒为“钓名沽誉”的“国贼禄鬼”,并且尖锐指出,“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这里所说的“前人”究竟指谁,可以从贾雨村身上找出答案。贾雨村困居葫芦庙时,在中秋之夜“搔首对天”“高吟一联”,劈头的那句“玉在夯中求善价”,岂不就是孔老二“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那段对话⒃的“点睛之笔”么?贾雨村崇奉的“学也,禄在其中矣”⒄的信条,不也正是那个道貌岸然地“罕言利”的“巧伪人”提出的嘛!贾雨村这个“须眉浊物”不也正是沿着“学而优则仕”的道路青云直上的吗?由此可见,“盗丘”就是那个“立意造言”的“前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禄蠹”!
在《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曾发表过一通关于“大仁”的宏论,其中说道:“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然而,综观《红楼梦》全书,所见“比比皆是”的“仁者”,原来却是贾雨村、云光、太平县令、都察院按院、戴太监、赵堂官以及贾府那帮大大小小的人形动物,甚至,还包括那没有在书中正式露面的“朝廷”——“世宗宪皇帝”或“高宗纯皇帝”在内!这样,同他们沆瀣一“气”的“文、武、周、召、孔、孟”之流,自然也属一丘之貉,而“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其实却是“无可奈何之日”、风雨飘摇之世了。
披着“仁”皮的“诗礼簪缨之族”
恩格斯说:在剥削阶级统治的社会里,“实际上,每一个阶级,甚至每一个行业,都各有各的道德,而且也破坏这种道德,……至于那要把一切人都联合起来的爱,则表现在战争、争吵、诉讼、家庭纠纷、离婚以及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最高限度的剥削中。”⒅“仁”,是孔孟之道的口头禅,薄薄一部《论语》,“仁”字就出现了一百零五次之多。“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统治者们,向来也是以“仁者”自命的:当贾元春省亲时,那“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的灯匾上,“体仁沐德”四字赫然入目;在“镇山太岁”贾探春的“议事厅”前,也高悬着“补仁谕德”的金字招牌。《红楼梦》从两个方面揭露和批判了孔孟之道的“仁”:以贾府对劳动人民进行“最高限度的剥削”的大量事实,拆穿了这伙“仁者”的“爱人”是假、“吃人”是真的内幕;从剖析“这个软弱、荒淫、堕落的社会集团是最无耻的寄生虫的鲜明的典型”⒆开刀,暴露了他们高唱入云的“孝行”,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兽行。
贾府这个“百年望族”,从“发家”的那一天起,就充满了肮脏和血污。第五十三回中那张长长的租单,是他们对劳动农民进行残酷的地租剥削的铁证;而贾政在入不敷出时,急忙查看“东省地租”簿子,足见这是他们剥削收入中最重要的一项。贾府赖以进行封建剥削的大量田庄,并非如贾政所说“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的结果,而是由清初血腥的“圈地”中直接掠夺来的。据史料记载,当时仅直隶(相当现在河北省大部和北京、天津两市)境内,就被封建贵族强占了十六万七千顷土地,不少县圈占殆尽,形成“虚有版籍”。凡“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中所有,悉其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