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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昌森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我只不过是一个业余诗歌爱好者。门外汉从另一个视角用粗俗的眼光看高雅的艺术品,其所见显然是肤浅的。既然自知浅陋,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这是求知欲驱使的结果。头脑里想的东西,没有人为你评改,自然不能辩其正误,写出来让人看了,才能求教于诸多行家和具有相同爱好的诸君。当然,这也只能在“言者无罪”的前提下为之。

一、 诗歌当具有诗歌特质

什么样的文体才叫诗歌?《辞海》上是这样说的:“文学的一大样式。中国古代称不合乐的为诗,合乐的为歌,现在一般统称为诗歌。是最早产生的一种文学体裁。它按照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的要求用凝练的语言,充沛的情感,丰富的想象,高度集中地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词源》说得很简洁:“有韵律可歌詠者的一种文体”。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诗歌应该是用高度凝练的字、词,按照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的要求,表达高度概括的景、情、意的文学作品。其中符合一定的音节、声调和韵律要求是成为诗歌的必要元素。总起来说,我们可以把以下三方面看成是诗歌的特质:用词(字)凝练;讲究音节、声调、韵律;内蕴景、情、意。于是判断一句话、一个文学作品是不是诗歌也就要从这三方面看了。

有人面对大雾写出了:“你能永远遮掩一切吗?”随之就有人大加赞赏,说是一首好诗。对雾的问话,在一定的语境下是有其含义的,说它是哲理性语言倒有道理,为什么非要称之为诗呢?我在想,如果有人面对彩虹写下“美!?”或者有人面对一个横行乡里的恶棍写下:“你能永远横行霸道吗?” 这些都是诗吗?如果这些都算是诗的话,那是把诗歌的意义大大地泛化了。我想是不是诗,是要看写出来的文字是否符合诗歌的三个特质,首先要看写出来的文字有没有韵律。《后汉书卷一百七》有“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的记载,明确说“枹鼓不鸣董少平”是歌。这一句之所以为歌,那是因为这一句中自有韵律,其中的“鸣”与“平”就是押韵的。这一句诗写出了老百姓对廉洁刚正的官员董宣(少平)的称赞,这就是情感之所寄。同时也说明象董宣那样廉洁的,敢于追究“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搏击豪强莫不震栗”的刚正官员是受老百姓欢迎的,这是在申明一种理。可见这一句“枹鼓不鸣董少平”具备了诗歌的三方面特质的,所以说它是诗歌不无道理,但这种一句诗在诗歌的发展史上毕竟是极少见的。

有些文字写得非常优美,但我们说这不是诗,这是小说、是散文。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些文字尽管写得优美,但它不具有诗歌的三个特质。下面不妨以一些关于雪的描写的文字为例来说说这个话题。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的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这是《水浒传》的作者在第十四回用白描的手法对雪景的描写,作者用平常所习用的字、词、句写出了雪大风紧天冷的情景,可以看出这里所用的字、词、句是不受某种音律声韵约束的。而下面的文字就不同了: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这是诗人杜甫《对雪》诗的颔联和颈联,这里所写的情景与前述《水浒传》所写的情景是相似的,颔联十个字,把《水浒传》中所写的大雪的场景:云、风、雪都写出来了,但其用字、用词要凝练得多。颈联十个字形象地写出了杜甫孤独贫苦的情景,对作者内心的独愁的刻画非常精当。难道不能说,杜甫当时的情景与林冲在酒店里的情景也是有点相类吗?但其用词要凝练得多,语言要优美得多,给读者的想象空间也大得多。区别更大的还在于音节、声调和韵律。杜甫诗的两联的每一联平仄相对,用词对偶,颔颈两联又相粘,很有音乐的韵味。这就是诗的特质之所在。

诗人李白写大雪又有李白的特色,他不需要直写“纷纷扬扬”之“大”,而是用夸张的比喻来描写: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这是李白在《北风行》中的句子,以神话传说起始,写出北方的阳光微弱,天气寒冷,这是诗的常用手法。北方日照不足,却有北风从天上来,为下面写大雪作铺垫。有了这些铺垫,“雪花大如席”就显得自然了。“雪花大如席”,能说这雪下得不大吗?雪被“吹落”,可见风之紧而疾。诗的语言就是这样凝练含蓄。“开”、“来”、“台”读起来很有韵味。
雪景是冷酷的,雪景也是静谧的。

“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是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下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将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用这样的文字来描写贾宝玉早晨所见的雪景,其实是夜雪的情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当晚睡得很沉,所以对下雪全然未觉。描写得平平白白,如同平常说话那样。可是大观园里的小姐们用诗句来描写这雪景就有点不一样了: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

这二十个字是联诗的前四句,分成两联,每联对偶,前后两联之间又相粘,又押韵,有音乐美。而且把雪的特点都写出来了。显然,诗的句子比小说的句子要凝练概括得多。

杜荀鹤则仅用七个字就写出夜雪的情景:

“先于晓色报窗明”,

这七个字是多么凝练。贾宝玉所见的不就是这种情景吗?但如果仅此一句,就很难说这是诗了,最多也只能说这是诗的句子。当然杜荀鹤的《雪》是写出民间疾苦的,诗中所写的情景有许多是贾宝玉无法感受到的,比如“岩谷时闻折竹声”“中有樵夫跣足行”等。

夜雪要是不下在大观园,而是下在山村里,感觉就不一样了,杜荀鹤之前的白居易就有如下描写: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二十个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写出了作者当时的感受:枕衾冷而难眠,雪下得很大,大雪压折竹子的声音能够清晰听见。从作者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想见作者当时的处境,这里供人想象的空间实在很大。这二十个字,读起来富有音乐的韵味,这就是诗的魅力之所在吧。

雪景更应该说是美丽的富有生机的。

鲁迅就写过江南的雪景: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健壮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磐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鲁迅全集》卷二)

鲁迅笔下的江南的雪景真是美极了,江南的雪有生命,是青春的消息,是处子的皮肤,还有山茶花、梅花、腊梅花相伴,还有小草的生命在发动。但是,尽管这里有排比,也有一定的韵味,写得很美,这里的雪景可真是有点诗味,但文中壁毕竟缺少音律声韵的约束,语言也还是自然的口语化的,没有诗句那么凝练。

同样是描写类似的美丽而有生机的雪景的文字,欧阳修就不一样,请看他写于夷陵(湖北宜昌)的《戏答元珍》中的两句: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这两句构成一联,这一联对得很工整,符合音律声韵的要求。这一联的每一个字都有其意义,很凝练。雪中有桔,表现出来的是桔果那种不怕雪压冰冻的倔强精神,这多么可贵,多么有生机啊!而且还有绿竹在暗暗生笋,万物在雪中萌芽。在这里一股生机正在勃发,联系作者的政治处境,给人们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诗的活力。

再看韩愈写的《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韩愈也写出了雪中透露的生机。这二十八个字,也把雪写活了,白雪有灵性,她希望春色早点到来,她愿意为大地装点春色,多美好啊!这二十八个字分成两联,每一联都是工整的对子,两联之间又相粘得很紧密。这二十八个字所蕴含的内容也是很丰富的,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诗的魅力。

雪景实际上就是诗境,雪景不但蕴含着情,有时候还蕴含着哲理。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

“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这是余秋雨《阳关雪》里的文字。沙漠里的雪景真是雪海银天,洁净极了,静谧极了,天地一色,显示了大自然的伟大。在这样的情景下人就显得很渺小,甚至还有点让人自嫌形秽。当然如果你意识到,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你在主宰着,难道你不觉得自己伟大吗?

沙漠里的雪景是这样的,那么山野里的雪景又是怎样呢?郑板桥曾用二十八个字写出了山野的雪景,他写的也是一种天地一色,晶莹透剔,洁净静谧的银海世界。是山野也好,是沙漠也好,雪景是类同的,其中所蕴含的理也是相通的。

“一夜西风雪满山,老僧留客不开关。银沙万里无来迹,犬吠一声村落闲。”

“银沙万里无来迹”难道不就是“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山野天空融成一色,全是白的,除了“雪满山”之外,“村落闲”了,真的是“什么也没有”,那是多么寂静!要是没有“犬吠一声”,那肯定就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这“犬吠一声”显然是雪中的生机。在这样的银海中,人将有什么感觉呢?难道不觉得自己很渺小吗?同时你也会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因而也就变得伟大了。这里的文字很符合诗对音律声韵要求的规则,多有韵味啊!诗就是诗,它要比其他文体节约得多,含蓄得多,深沉得多。

总而言之,我们不能把那些写得简短的文字就说成是诗,诗是有它的特质的,只有具有诗的这三个特质的文字才可以叫诗,否则又何必一定要叫做诗呢?

二、 诗歌不能没有景、情、意

“景”是诗人取以入诗的客观存在,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可以是现象。景入诗首先是诗人的临摹,诗中之景与客观存在越似越真就越好,这犹如绘画,画什么象什么当然是好画。然而做诗是一种创造,当然不能仅仅限于临摹,要源于现实存在,又要高于现实存在,在必要的时候,夸张和想象无疑是景入诗的重要手法。夸奖要有现实基础,否则就不真;想象之景也要以现实存在做基座,这样才能被读者所认同,如把想象之景写得如同现实存在,这显然是写景的高手。比如苏东坡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如果在现实中人们的感受是越是高处越是热,如果人们并不把琼楼玉宇看成是美好的处所,那么他写的词中之景就没有人会认同和赞赏。景是诗歌境界的第一个层次。

“情”是寓于景中的诗人的感受。王国维说过:“文学中有二元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一首诗要是没有诗人的感受,那就不是好诗。一般来说,写诗总是诗人在一定的景面前有所感而发的。诗中之情大多寓于景中,离开景而倾诉某一种情的诗就变成了诗式说教。景是情的引发者,景是情的载体,情因景而发,情使景升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及“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和“桃之夭夭,其叶蓁蓁”都是写景的,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等三句则是抒情的。情景交融才是好诗。有些时候,诗人之情在景中就可以领悟出,当然也有些时候,只有联系诗人的处境才能领会诗人之情,所以说只有了解诗人才能读懂其诗。相对于写景的诗来说,景中寓情是诗歌境界的高一层次,即第二个层次。

“意”指的是寓于景和情中的自然之理,这是对宇宙、人生的感悟,或者说是对自然本原的一种认识。诗中之意应该是超出诗人个体情感的理性的表达,一首好诗总是应该向读者展示一种自己感悟到的“意”的。对“意”的表达可以是明言的,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然也可以是含蓄的,如“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许浑《金陵怀古》)前者表达了处高才能见远的道理,后者表达了自然的存在不会因为某些人和事的变化而变化的道理。在景和情中寓意是诗歌境界的更高一层次,即第三个层次。诗歌的最佳境界应当是景、情、意融于一体。

无论是欣赏诗歌还是创作诗歌,都要从这三个层次的境界中体味。能够把景写好,写得逼真应该说就是好诗,客观存在是美丽的,生动活泼的,逼真的描写显然也会是美丽的生动活泼的。景是诗人眼中之物,景的描写肯定与诗人的心境有关,所以只要真的能把景写好了,情自然就在其中了,这就应该说是好诗。如果只让人看到生硬的没有活力的景,也不能使人联想起情的,当然不能说是好诗。

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就是写景的好诗。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八句话全是写景的。用五十六个字,写了山、寺、亭、天、云、地、堤、水、花、树、草、人、莺、燕、马,把天地人风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活泼的早春游览图,真是把西湖的早春之景写神了。用“争”“啄”“迷”“没”等动词把西湖之景写活了。他所写之景真有如王国维所说的“真切自然”之特点,真能“豁人耳目”,这是一首好诗。那么诗中有没有情的表露呢?有。最后一联就道出了他的态度,它的所好,这就是他个人的感受,是情的表露。白沙堤就是白堤,是白居易作杭州刺史时的政绩丰碑,他当然爱之有加了。在太平盛世,面对自己治下的西湖美景,白居易能不心旷神怡吗?所以他写出的西湖风景是美丽的动人的。读了这首诗,无形之中还会引人联想,姹紫嫣红,群芳争妍的西湖景色就要来临了,到了这个时候世界不是更美好了吗?。这样的诗能不说是好诗吗?

秦观的词《踏沙行·郴州旅舍》是一阕情景交融的好作品。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前半阙以写景为主,景中寓情。大雾弥漫,楼台被遮住了;由于雾大,即使是在月光下,也看不见通向桃源的渡口了。桃源是无处可寻的。诗人只好孤零零地呆在春寒入骨的旅舍里,看着太阳慢慢地落去,听着一声声杜鹃的悲啼。读到这里,作者当时的情景就会很清晰地浮现在你的脑海。我们仿佛看到在大雾弥漫的早春的傍晚,有一个人时而在眺望在寻觅,时而又坐在旅舍的椅子上,躺在旅舍的床上,在静听杜鹃的啼叫。我们可以想象出这个人当时的心境是何等的悲凉惆怅。后半阙则是进一步写出作者当时的心情了。或许是他想向远处的亲朋倾诉自己的心事,写了好多信,但寄不出去,于是就堆成了无数重恨;或许是他收到了远处的亲朋寄来的许多信件,这些信件也堆成了无数重恨。最后他表达了个人在自然的存在面前是多么无可奈何的心情。江水不会因某个人的心景的变化而改变流向,这其实是一种“意”。与白居易不同,他是被贬到郴州的,而且他还看不到自己有转机的希望,所以在他眼里看到的风景自然就是这样了。

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则是景、情、意融会的一首好诗。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首、颔两联写西晋吞并东吴的战争史实。这就是写“景”。二十八个字把这场战争写得淋漓尽致。颈联就写意了,从晋到唐经历了许多朝代,但青山依旧在,大江日夜流,客观的存在是不朽的,这就是一种自然之理。有人认为这一联“平弱不称”(施补华《岘佣说诗》)其实这是一种偏见。还是汪师韩说得对:“若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在其笔底者。”(《诗学纂闻》)。尾联则是写情之句,表达了诗人对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的一种渴望和讴歌之情,也表达了对分裂者的一种警告。

无论是写景、抒情、还是申意,都以自然真切为佳。用平平淡淡的字、词来写合情之景、抒真切之情、申顺乎自然之意(或者说是哲理吧),是最为难得的。

欧阳修的词《南歌子·闺情》就是用平淡的词语来抒发真切的情感的例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初试手。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五十二个字,平平淡淡的词语,通过少妇(女)晨起梳妆打扮与丈夫(情人)互相调笑的情节,把一对年轻情人相亲相爱,含情脉脉,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情感写得烂漫鲜活。当然,这种词只有在春风得意的处境下才能写出。

其实,现代新诗与格律诗词一样,其境界同样有三个层次。刘大白的《秋晚的江上》就是以写景为主,透过景可以体会情的诗。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诚一瞬的红颜了。

诗人在我们的眼前展示了一幅图画:归巢的鸟儿在西下的夕阳下从江面上飞过,晚霞飞起,映红了江面,原本枯白了的芦苇也妆成红颜。这是典型的对优美景物的描写。但是透过眼前之景,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的强烈的情,这是对家的眷恋之情,是对美好的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当然也是爱国之情。
诗人臧克家的《老马》对景的描写真切极了,生动极了。包含其中的情就显得非常强烈和深切。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起头望望前面。

诗人对老马拉车的形象描写得很生动,很真切。装车的人总是不顾老马的疲劳,而尽量装够。老马有思想,有苦水,但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忍受,但是他始终存有希望,总是要抬头望望前面。这些生动的形象的描写,是写“景”。透过这些描写,我们很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老马的同情,和对装车者的指责,这就是抒情。作者的情很浓烈,很深切。这老马难道不就是苦难的劳苦大众的写照吗?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对造成劳动者苦难的制度和人的揭露、控诉和指责就是作者所寄托的感情。这是情景交融的诗。

余光中的《乡愁》则是重在抒情和申意的诗,当然也写景。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平平淡淡的文字,平平常常的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亲亲近近的母亲、新娘和故乡的人却是分离的,这就构成了一幅图景。这幅图景由一根线串联起来就抒发出强烈的情来。这是亲情和爱国之情。同时还申明了作者之“意”。这就是思念之情具有无可阻挡的穿透力,它不仅可以穿透同质的空间,也可以穿透异质的空间(阴阳二界)。这是一首景、情、意融合的诗。

总之,写诗要努力实现景、情、意的融合,欣赏诗也要从景、情、意三个层次去品味。

三、 诗歌是发展的,既不能拘泥于格式也不能不讲究格式

诗为心声,诗是从劳动者的叹息、吆喝、吟唱和呐喊中发展起来的。劳动者的吟唱原来是没有格式的,是自由的。随着这种吟唱的数量和内容都渐渐丰富起来,后来的智者就有了收集整理的基础。经过智者的整理,就成了诗,而且渐渐有了一定的格式。诗经就是这样被整理出来的,而且也有一定的格式。后来由于内容的变化,就促进了格式的变化,所以才有了辞、赋、乐府之类的诗歌形式。到了后来又发展出格律诗这种形式。就是在格律诗极盛的唐代,格律诗也不是诗歌的唯一形式。再后来,又出现了词和曲这种形式的诗,其实词和曲是从乐府中演变过来的。到了五四时期,人们认识到格律诗束缚了人们对丰富的思想的表现,于是就吸收外国诗歌的特点(其实是经过翻译后的诗的特点),创作出自由诗这种形式的诗。从诗歌发展的历史看,任何时候都是多种形式的诗歌并存的。所以,创作诗歌就不必拘于某种式。格律诗与自由诗都是时代的产物,所以两者应该互相融合,互相吸收在表现力方面的长处,而不能互相排斥。

格律诗词的创作受音律声韵的束缚,难度要大。由于格律诗词很注重凝炼字句,美感就特别强,而且前人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好的格律诗词,这些诗词有强大的吸引力来吸引人们学着创作格律诗,因此现在仍有许多人在创作格律诗。于是就有一个如何对待格律诗词的创作问题。由于时代的变迁,人们的发音在变化,所以从发展的眼光看,音律声韵的标准不应该拘泥于过去的音韵标准(如平水韵),而应当允许使用新韵,要按照普通话的发音制定新的韵律规范,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既然格律诗词有其格律要求,所以创作格律诗词就应当使之合律,而不能随意。所谓合律,要么合乎常用的平水韵的标准,要么合乎新韵的标准。不合律的诗就不要称为格律诗。干吗一定要称为格律诗呢?只要诗的意境好,什么形式的诗都是好诗。当前有不少人创作格律诗,只求字数与词谱相同,而不求音韵方面的合律,这是不好的。用其名而无其实,实际上是盗名。其实有些诗不用格律诗词之名仍然可以称得上好诗,但用了格律诗词之名,反而暴露出对格律诗词的无知。
当然写格律诗词并不能要求每个字都不出格,事实上,在一阙词或一首诗中,个别字出格是难免的,凡出格者大多是因为不因字害意的原因,词语的意义决定了这个字不能换成另一个字,所以只能出格,当然也不排除偶然误用的可能性。但是在一阙词或一首诗中,这种出格的字的字数不能多,如果出格的字数多了,就会改变了整体的韵律,那就不是这词这诗了。个别字,或少数字出格的情况是历来就存在的。初唐时期的诗,由于格律还不很规范,所以出现出格的情况不足为怪,如崔颢的《黄鹤楼》就是例子,该诗的颔联“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就不合律。又如王维的诗《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護在燕然。
其首联和颔联就不粘。但是这些不能作为格律比较规范以后的作者效法的对象。格律规范以后这种现象就非常罕见了。诗对格律的要求严些,在一首诗中出格的字只能是个别的(拗救的情况应该说是合律的)。词的格律要求宽些,只对少数字的平仄有严格的要求,多数字的平仄都可通融。尤其是长调词,格律的要求就更宽些,所以有些词牌就有好多格式。比如毛主席《水调歌头·游泳》中的“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句,用的是上六下五句式,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其实上六中的第一个、第三个字,下五中的第一个字都是可平可仄的),与黄庭坚的《水调歌头·游览》中的“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句式相同。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中“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虽然也是上六下五句式,但平仄格式却是“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张元干的《水调歌头·追和》中“重来吴会三伏,行见五湖秋”同苏词格式。  另外,陆游的《水调歌头·多景楼》中的“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则用上四下七句式,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戴复古的《水调歌头·题吞云楼》中 “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 的格式同陆游。这里所举的例子都是某些句子存在差异,就整体而言,全词的格律还应该说是相同的。今人创作,决不能因此而无视格律的存在,随意涉用词牌之名。

新诗的创作其实是需要吸收中国古代诗歌(当然包括格律诗)的精华,古代诗歌的许多表现方式很有生命力,现在仍然可用。我所熟悉的诗人方先生,出版有诗集《航程慢慢》,他虽然不是大红诗人,但他的诗作却有从中国传统诗歌中化裁出来的味道。请看他的诗《致 ------》:

我从前和你一起

沐浴在茫茫海洋

海风轻轻地吹拂

我们的心儿舒畅

我从前和你一起

漫步在静静长堤

花儿频频地点头

和我们一样欣喜

如今我离别了你

来到北方的小村

深夜里把你思念

独自在斗室盘桓
读了这首诗,难道不觉得这首诗的表现手法与下面这首诗相类吗?

静女其姝

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

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

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

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

洵美且异

女之为美

美人之贻
方先生的这首诗,用平淡的文字,写出了优美的景,抒发了深厚的情,也申明了思想能穿越时空的理。我读了方先生的诗,就有这样的体会,他的绝大部分诗都有中国传统诗歌的味道。这可能是由方先生有一定高度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又有一定的外国文学见识所造就的。

写新诗的诗人也应该形成自己的特色,这种特色包括格式方面的特色。这里说的格式当然不是格律诗词这样的格式,而是在音节、声调、韵律方面形成具有自由诗特点的规范要求。比如格律诗中的粘对规则在新诗中还是有意义的,我们不妨说音节相同为对,声调和谐为粘,还要押韵等。新诗多了,通过总结归纳提炼,总能使之沉淀出一些有生命力的格式来。从有格式向自由的无格式跨越是一种解放,从无格式中沉淀出格式来无疑是一种提高。其实外国的诗也是讲究格式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实际上就是一种格式。泰戈尔的一些汉译的短诗,我看就有类似中国的绝句或律诗的味道,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格式。比如在汉译的《尘埃集》和《随感集》中,有许多四行的诗,这些诗的表现手法和诗句的句式都很类似,有点绝句的味道,比如下面这首诗:

旭日东升,消退了晨月的风采。

晨月语气平静地说:

“我在坠落的海滩等待,

向喷薄的太阳稽首礼拜。“(《情怀》)

也有许多八行的诗,同样地有着相类的表现手法和句式,也有点律诗的味道,下面这首诗就有代表性:

广袤的平原愤愤地说:

“集市上堆满我的粮食,我的水果,

摩天的雪山不做事情,

却高踞峭岩的御座。

我委实不明白

天帝怎么允许不公平存在。”

雪山说道:“假如我也是平芜,
从哪儿倾落含福的瀑布?”

这些诗都很平淡很整齐,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但寓意又很深刻。这就显出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理来。如果一个诗人,把情和理藏在一个人们挖掘不出来的地方,就算是含蓄吧,也含蓄到了寂灭的程度了。写出来的东西应该是让人读懂的,这才有意义。如果没有人能读懂它,还有什么意义?最高深莫测的文字,也应该是有人能测得的,谁也测不得,那就等于没有。我想现代诗的创作还是应该这样吧。

最近读了一首《诗刊》上的诗:《一场雪,接近灵魂》,我觉得诗人努力在意境上下功夫的创作理念是很成功的。诗是这样写的:

让2004年的岁末,再厚重一些

一场雪,使茫茫的大地
接近天空,使肉体接近灵魂

一切都静下来。随着雪的飘落

远处的村子,近处的树

轻轻浮在白上

世界压低了声音,甚至

听不到风的絮语

谁指给我,这是怎样的暗示

慢呀,生活放慢了节奏

行人放轻了脚步和呼吸,今天的雪盖在

昨夜的雪上

更白的白,像爱情抱紧亲情

像一种幸福

淹没另一种幸福

读了这首诗,在你的眼前难道不浮现出一幅宁静、洁净、美丽和引人思考的雪景图吗?雪下孕育着生机,雪景激发人的联想,尤其在岁末。亲情和爱情都是纯净的,洁白无瑕的。亲情和爱情,新的生机,难道不使人幸福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美好!这种诗也可以说是一种格式吧。全诗由五组组成,组与组之间,意义相连,句式相同,这可以说是一种粘吧。在诗句中所含有的“末”“落”“我”是一组韵,“奏”“福”也是一组韵,“子”“至”“示”又是一组韵,这就算是押韵吧。总而言之,新诗也应该有自己的独特的格式,这种格式用的人多了或许就成了新的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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