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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牧
文学研究是越来越术语化了。随便翻开一本文学研究的书或者有关的文章,你都会发现,从标题到内容,从论证到结语,几乎到处是术语的狂欢。它们不但占据了思想的高地,而且控制了审美的要津,你不能绕开它们似是而非的纠缠,你不能闯过它们蛮横无理的阻挡,你就既不能领会其思想的高义,又不能感受其审美的内核,只有感叹自己涉美景而盲目登宝山而空归的份了。

你有如此的感叹而意识到自己学识的浅陋,且因为对文学又怀着十分的热爱,迫切地想从这些文学研究的文章中有所领悟,你于是致力于术语的学习。比如能指,比如所指,比如话语,比如权力,比如符号,比如现代性,比如时间哲学这等让你似乎明白而又不甚明白的术语,看上一两本文学理论的教材,或者从图书馆里扛来一些文学理论的辞书,你可能就真的明白了;不过也有越看越糊涂的,可是你却犟劲十足地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跑到中文系里听了几堂讲座,你跑到研究所里搞了几个学位,你依然觉得意犹未尽,就干脆钻到这些术语的海洋里乐不思蜀,结果你发现自己的确是对各种术语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了,然而文学呢,审美呢,诗性呢,这些曾经以事件的曲折而吸引你的,命运的乖戾而感染你的,人生的无常而启迪你的种种阅读经验,被围在面前唧唧喳喳的术语遮挡住,几乎都不为你所知了,曾经看花谢也心惊听猫叫都难过的善感的心灵,更遗落在术语的青山之外。你成了文学理论的专家,你成了文学批评的学者,你被邀请去做了无数次的演讲,你坐在电脑前写了无数篇的文章,同时你也就成了术语的传播者与制造者,你看山不是山,你见水不是水,你只是不假思索地借用着适当的术语,把它们转变成结构主义或符号学的议论,填充到你的演讲或研究性的论文里。

但你也或许被叠床架屋的术语吓破了胆,从此再也见不得文学研究的文章,你觉得这样的文章抓在手里就仿佛午夜梦回突然发现手中抓了一条蛇似的,没比这更叫人心惊肉跳的了。你本来就没抱着对文学进行理性分析的迷信,你翻开文学研究文章只不过想印证一下自己的艺术直觉,没想到他不说你还明白他一说你反倒糊涂了,这又何苦来哉?何况文学又不是吃饭,历朝历代没有听说因为不懂文学而饿死的,相反非常懂文学的人,落得好下场的倒没几个,所以读不读文学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文学研究更不过二道贩子的角色,又何足挂齿呢?再说啦,在这市场与媒体的时代,面对着激烈的生存竞争,面对着神通广大的资本神话,面对着狂轰滥炸的快餐文化,哪还有什么黄卷孤灯的消停心境?而即使真的对文学有着十足的热忱,咱读不懂评论读作品好了,读不懂作品看电视好了,看烦了电视就网上冲浪好了,谁能说这些电子媒体里就没有诗性感人的因素呢?即使是网上聊天,设若把其中一来一往的对白记录下来,其对人性的反映实在不亚于一部经典的戏剧,更何况身在其中,感动着自己的感动,心痛着自己的心痛,这样以来,印在纸上的文学作品都被其爱好者放逐到边缘了,怎犯得着为了读懂你的评论而时时抱着一两本的文学理论大词典呢?

或者有人说,文学研究之所以挪用、转借和发明术语,并非为了作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尽在那里摆谱吓人,而不过是为了加强学科的规范,使之更富有专业性与学理性。这种说法自有它的道理,术语的使用也的确有它的好处,不但使得研究论文更有理论的架势,而且省却了许多的笔墨,本来需要一番感性的语言来详加描述的事物,现在只要三两个字的术语就可以交代了。但问题是这张着理性面孔的术语并不叫每个人都感到亲切,相反更多的人却对那一番感性的描述表现出阅读的兴趣,难道为了保障专业性与学理性而拒热心的读者于千里之外,无端增加他们领会其思想高义以及审美内核的进入成本,这种姿态是文学研究所该有的吗?我们知道,法律中有不少叫外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术语,比如自然人,比如法人,比如有罪推定,比如无罪推定什么的。据说这些术语的运用,确实起到了加大法律从业人员的进入成本而保证法律活动专业性的效果。毕竟法律是要板起面孔说话的,要维护法律的尊严,保障法律实施过程的严肃性,建立一套法律的专门术语当然是必须的,其作用就象大法官头顶上戴的假发一样,象征着权力的无上威仪,但文学无论从审美还是从教化的角度来讲,都要求它对读者有着强大的亲和力,所以从事文学研究的批评家们头顶上也有必要戴那么一撮假发吗?

然而为了头顶上那撮假发所象征的话语权力而从事文学研究的,是大有人在的。他们那么自觉不自觉地热衷于玩弄术语的伎俩,其实正出于制造或者说维护文学研究的地盘,与其他三教九流的东西区分开来的目的,这样,对文学史的书写,对文学现象的描述,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他们就享有了一种专利,世外旁人是不能或者不敢插话的。既如此,你当然有置之不顾的权力,但他们那里却发尽曲高和寡似的悲叹,感慨着自家阳春白雪般清高的同时,含沙射影地嘲笑着你下里巴人的无知。谁料作家们也不肯买帐。作家不肯买帐的原因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但有一点,或许是作家们也看不懂这些术语满天飞的研究文章。作品是作家写的,作家当然有权力清高那么一下子的了,于是作家们想,我尚且不知所云,如何指望我的读者?可见,作家其实想把这些搞文学研究的人看作是作品的宣传者的,而既然宣传的如此不得要领,仅从市场效应的角度出发,也没有继续青睐有加的理由,这时候恰好又有电子媒体的兴风作浪,于是乎作家们邀三喝五的,乐纷纷中“电”去也,只留得这班术语的搬弄者或制造者们斯人独憔悴。

且不说作家与读者的这种工具性要求是否存在轻视文学研究价值的误区,但研究文章毕竟与文学的接受与宣传有着密切的关联。人们首先是对文学产生了兴趣才来光顾研究性文章的,所以如果不甘于把这些研究自视为被窝里的自慰,专门写给有窥淫癖的人看的,那么何不躲开各种术语的迷宫,写的更加生动感性一点呢?术语里没有感应的神经,所以当术语在你的研究文章里狂欢乱语的时候,其实你已与那切近心灵的文学有着相当的距离了。因着文学而研究,结果却落得同心而离居,真是何苦来哉?(原刊《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六期)

2003年10月22日于广州暨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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