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寅宾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结晶。元代以后,宋儒程颢、程颐和朱熹的理学成为钦定的正宗哲学,元明清三朝的文化,包括文学,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它的影响。《红楼梦》第二回,通过贾雨村与冷子兴的谈话,曾提到“程、朱”,可见曹雪芹是接触过程朱理学的。二程朱熹曾将人的本性分为“人欲”与“天理”两个部分。文学是人学,《红楼梦》在揭示人物的本性的时候,自然不可避免地也会接触到程朱所说的“理”与“欲”。
一、《红楼梦》对“人欲”的描写
“人欲”“天理”这两个概念,并不是宋儒首次提出来的。《礼记•乐记》中就有“灭天理而穷人欲”的话,《礼记•札运》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些话成为了宋儒理欲学说的滥觞。从汉儒到宋儒,他们所说的人欲,主要是指的食欲与情欲。^中国的古人,提倡诗言志、文以载道,因此,传统诗文对人的情欲的描写是不大充分的。宋元以来,白话小说兴起。白话小说的内容是以描写客观的人物为主,因此,它对人的情欲的描写,较之传统诗文更为充分。在《红楼梦》以前,元明白话小说对情欲的描写,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以《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为代表。这两部小说在塑造正面英雄形象时,很少描写他们的情欲,甚至用不近女色的情节来表现他们的英雄性格。例如,《三国志演义》写关羽的秉烛达旦、赵云的拒绝赵范说媒,《水浒传》写武松斥嫂、鲁智深教训周通等,均是如此。另一类以《金瓶梅》全书和《三言》《二拍》的部分篇章为代表。这三部作品对男女的大欲,都有露骨的描写。
在对待情欲问题上,《红楼梦》继承的显然不是《三国志演义》、《水浒传》所提倡的不近女色的传统。《红楼梦》并不主张禁欲。这具体表现在它对贾敬、妙玉两个形象的塑造上。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第二回)对于这样一个摒除情欲、“一心想作神仙”的人物,作者并没有歌颂他。第五回“十二支曲”说“箕裘颓堕皆从敬”,还把他列为“败家”的罪魁祸首之一。妙玉遁入空门,辜负了红粉春色,作者也没有称赞她。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题词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之语,作者对这个禁不住情欲的女尼,显然是采取嘲讽态度的。汉代以后,在中国广泛流行的佛教与道教,其教义都是主张禁欲的。佛教道教教规中均有“五戒”,其中有一戒均是“不邪淫”(分别见佛教《大乘义章》卷十二、道教《初真戒》)。从《红楼梦》所塑造的贾敬、妙玉这两个学道、学佛的艺术形象来看,作者显然不赞成佛教道教中的禁欲主义。
在对待情欲问题上,《红楼梦》继承的是《金瓶梅》、《三言》《二拍》的传统。这一点,近代苏曼殊已经谈到了。他说:“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也。”(转引自阿英《小说闲谈金瓶梅辨》)但是,这种继承是批判的继承,《红楼梦》对《金瓶梅》表现情欲的艺术经验是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工夫的。这表现在:《金瓶梅》宣扬纵欲,而《红楼梦》反对纵欲。在前八十回中,作品也写了几个反面人物纵欲的场面,但都是以警戒的态度或以批判的态度来写的。首先是十一、十二回的“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这个场面显然表现了作者的两点创作意图:第一点是为了表现王熙凤的狠毒性格,如同十二回脂评所说,是为了表现“凤姐之毒”;第二点是为“风月宝鉴”提供一个实例,“戒妄动风月之情”(脂评第一回“凡例”语)。贾瑞是一个“欲根未断”(脂评语)的人物,他拿起“ 风月宝鉴来”,正照见一个美丽的凤姐,反照则“只见一个骷髅儿”。作者创造“风月宝鉴”的用意十分明显,这是具体说明纵俗会招来亡身的后果。另一个场面是二十一回写贾琏与多姑娘的淫乱。与《金瓶梅》对西门庆的荒淫生活采取欣赏态度不同,《红楼梦》对贾琏的纵欲是采取严肃的否定态度的。正文写贾琏是“丑态毕露”,这个词语,表现了作者严肃的审美判断,作者是把贾琏的纵欲当作丑恶的行为来描写的。小说为什么要描写这个场面呢?脂评深入地分析了作者的艺术匠心:〈一〉、这是为“阿凤生日泼醋回”作“伏线千里之笔”,即为后文四十四回描写王熙凤这个“夜叉星”形象远远埋下伏笔。〈二〉、这是描写反面人物贾琏形象的需要。贾琏的特点是“不喜务正”(第二回冷子兴语),是个“浪荡子”(六十四回回目),纯洁的正经场面是显露不出这个人物的浪荡性格的。这回的脂评说得中肯:“一部书中只有此一般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这就说明,这段文字虽是《红楼梦》中描写两性关系最“丑”最“露”之文,但作者写这段文字,不是出于低级趣味,而是出于表现反面人物荒淫腐朽本质的艺术需要。^《红楼梦》的情欲观,主要体现在它所塑造的正面主人公贾宝玉的艺术形象中。小说写贾宝玉作为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人,他也是具有古人所说的男女大欲的,这具体见于第六回开头写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情节中。《红楼梦》对贾宝玉的性爱描写,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它只是在五、六回写贾宝玉“渐省人事”时有生理本能的流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用理性控制住了这种本能,此后再未犯过。从他与林黛玉的关系来看,虽然他从小与黛玉“熟惯”“亲密”(第五回),但他从未亵渎过黛玉,甚至从未去注意黛玉的肉体美。他对黛玉只是保持一种“深敬”的纯洁感情(三十六回)。对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不涉淫滥”,不用“淫秽污臭”的“风月笔墨”(第一回语),这正是《红楼梦》比《金瓶梅》健康之处。
《红楼梦》情欲观的新因素,主要体现在它所提出的“意淫”说。脂评说意淫“二字新雅”。新雅者,新颖而高雅也。什么叫“意淫”?《红楼梦》第五回借警幻仙姑之口,有一个简明的解释,即“痴情”。脂评又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综合作品本身与脂砚斋的说法,《红楼梦》中所说的“意淫”,即是一种男方对女方非常体贴的痴情,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真挚的爱情。《红楼梦》中的“意淫”,也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点,“意淫者”与“云雨无时”的“皮肤滥淫之蠢物”有根本的区别。这也就是说,这种“意淫”完全不同于兽欲,它已超越了生理本能,而是指男女间精神上互相爱恋的感情。第二点,这种意淫,已不单指人的生物属性或自然属性,还带有社会属性。这种社会性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这种感情对于“闺阁”女子来说,“可为良友”,也就是说,这是对女子的一种善良的真诚的友谊。另一方面,这种感情,对于封建社会的世道,构成了叛逆,即书中警幻仙姑所说“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这就是说,这种感情受到封建社会卫道士们的诽谤与仇视。由此可见,这种感情已带有反封建的社会属性。
二、《红楼梦》对“天理”的揭示
宋儒所说的人性中的“天理”,是指人性中天赋的道德。朱熹曾说:“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朱文公集》卷四十《答何叔京》)仁义礼智信,是汉代儒家所鼓吹的“五常”,即五项常行不变的道德伦理。后来,宋儒把汉儒所说的纲常伦理,说成是人所禀赋的天理。宋儒所说的天理,虽然包括“仁义礼智”几种道德观念,但“礼”是其中的一项主要的道德观念。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曾说:“礼,即理之节文也。”(见《论语为政》集注)他又说:“今复礼,便是天理”,“礼文,画出一个天理与人看。”(《朱子语类》卷四十二)战国时,荀子就主张用“礼”来节制人的情欲,他说:“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荀子•修身》)《礼记•乐记》已经包含有天理与人欲对立的思想,后来,宋儒就是在这一思想的启发下,提出了倡天理遏人欲的理论。关于天理与人欲的关系,反映在中国文学史上,便是礼与情的关系。
《红楼梦》以前的中国古代文学,在对待情与礼的关系问题上,显然可分为以下二类:一类是歌颂情与礼的统一。这方面有代表性的文学理论便是汉人所作的《毛诗序》:“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这种理论,承认情感是人的本性,但必须接受礼义(即宋儒所说的“理”)的限制。这方面有代表性的戏剧作品是《琵琶记》。该剧第一出说:“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又说:“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这些话表明,在该剧中,爱情和礼教是统一的。这方面有代表性的小说作品是《好逑传》。该书的男主角铁中玉,坚守纲常,遇事以礼教自持。女主角水冰心,也是一个“讲道学的奇女子。”二人之间“一举一动,有情有礼。”后来,双方家长同意他们结婚,他二人“奉父母之命,两番花烛,而犹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节,以表名教。”所以,在这本小说中,情与礼也是统一的。^另一类是反映情与礼的矛盾。这方面有代表性的理论,是汤显祖所说的“师讲性,某讲情”(转引自《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这里的性指性理,即天理。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是元杂剧《西厢记》与明传奇《牡丹亭》。《孟子滕文公》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窬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是承认男女之欲的,但是他认为男女的婚姻必须在礼(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范下进行。而《西厢记》与《牡丹亭》所描写的男女主人公的自由恋爱,是与《孟子》所规定的礼教相违背的。^《红楼梦》在情与礼的问题上,没有继承《琵琶记》、《好逑传》代表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而是继承了《西厢记》、《牡丹亭》所代表的情与礼对立的传统。该书二十三回回目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个回目便清楚地表明了《红楼梦》在情礼方面的倾向性。
《红楼梦》全书贯穿了情与礼的矛盾,亦即人欲与天理的矛盾。为此,它塑造了对待理欲态度不同的两个典型人物。
一是贾宝玉。二十一回脂评说他“重情不重礼”,这句话是准确地概括了他思想性格的主要特点的。贾宝玉是重情的。第五回“十二支曲”开头二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脂评说这个“情种”既是指“作者”,又是指“石头”(宝玉)。宝玉正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情种”。贾宝玉的轻礼,是多方面的。封建社会的礼,首先是作为一种道德规范。三十六回写他不赞成“忠烈”“名节”,这就把批判矛头指向了礼中的最高道德规范。封建社会的礼,同时又是作为一种行为规范。三十六回写“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这就是说,他變?厌遵守当时上层社会诸男人的行为规范,即礼仪、礼节。封建社会的礼,还包括等级制度。朱熹在《四书集注》中曾说:“礼,谓制度品节也。”(《论语•为政》集注)六十六回写贾府的家童兴儿对尤二姐说:“(宝玉)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这些地方说明他轻视“贵贱有别”的等级制度。他的重情轻礼,也就是重人欲轻天理。
二是薛宝钗。二十二回脂评说她“天性从礼”,这句话也是准确地概括了她的思想性格的主要特点的。她身上兼备着《周礼》所要求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德。她既维护孔孟之道,又维护程朱理学,这见于五十六回她与探春的辩论。她对程朱的倡天理遏人欲的教条是身体力行的。她一方面恪守天理,另一方面对人欲十分冷谈。她是一位冷美人,四十回写她的住房“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这说明她的人欲较之其他女孩子远为淡泊。第七回写她吃的是“冷香丸”,脂评说她不仅“香可冷”,而且“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这些话说明,她能对一切人欲淡然处之。所以,她是一个倡天理遏人欲的典型。
《红楼梦》围绕这两个典型人物对人欲与天理的矛盾作了多方面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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