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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冠夫
在中国文学史上,版本如《红楼梦》这样复杂的作品极为罕见。⑴《红楼梦》的版本,粗计约达一百余种。这一百多种本子,据其异同情况,大致可分为脂砚斋评本和程高本二大系统 。属脂本系统的本子,今存十余种。其中,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有“己卯冬月定本”(己卯本,下文为叙述方便,各本依此例概用简称),“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本),“甲戌抄阅再评本”(甲戌本);题为《石头记》的,有“清某王府旧藏本”(府本),⑵“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序本”(正本),“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宁本);题为《红楼梦》的,有“杨继振旧藏本”(杨本),“梦觉主人序本”(觉本),“舒元炜序本”(舒本),“郑振铎藏本”(郑本)等。⑶属程高系统的本子更多,将另文讨论,此不赘及。

同属脂本系统的各本,情况也很复杂。此同彼异,又形成了同一系统下的若干分支。王府本和两个戚序本(即府正宁三本),为其中的一支。本文拟就这三个本子的联系以及它们的渊源关系,提出一点想法和疑问,向读者和专家请教。

一、府正宁三本出于一个共同的祖本

我们说府正宁三本在整个脂本系统中同属一支,因为三者之间存在着许多共同特点。也就是说,这三个本子所表现出来的某些版本现象,就三者之间来说,是共同的;而这些共同性,在整个脂本系统中却又是特殊的。由此说明了三者是出于一个共同的祖本。
为了说明这些共同特点,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这三个本子的某些版本现象:

(一)、回目

在回目方面,府正宁三本之间差异极小。因而,三者与其他各脂本发生异文时,既一致又明显。三本与其他脂本回目上的共同异文,共二十六处,按现有八十个回目计,占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二十六处异文,有的仅异一二个字,有的则上下联都完全不同。
三本与其他脂本大同小异的回目,有:第六回、三十九回、四十一回这三个回目中的“刘姥姥”(庚辰、己卯、杨本)或“刘妪附图 (連結)”(甲戌)“刘老老”(觉本),此三本无一例外作“刘老妪”。第二十九回“斟情女”(庚辰),或“多情女”(杨本)“惜情女”(觉本),此三本均作“痴情女”。第三十回“椿灵画蔷”,各本无异文,此三本却别作“龄官画蔷”。第四十二回“解疑癖”(各本),此三本作“解疑语”。第四十七回“遭苦打”(各本),此三本作“遭毒打”。第四十九回“鸳鸯偶”(各本),此三本作“鸳鸯侣”。第六十八回“大闹宁国府”(各本),此三本作“闹翻宁国府”。这此细微的差别,都表现出三本与其他各脂本差异的一致性来。

三本与其他各脂本差别较大,甚至上下联都不同的几个回目,这种差异的一致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如:

第三回,庚、卯、杨: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戌: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三本: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⑷

第五回,庚、卯、杨: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戌: 开生面指迷十二钗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觉: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三本: 灵石迷性难解仙机 警幻多情秘垂淫训

第七回,庚、卯: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戌: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会宝玉

觉: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三本: 尤氏女独请王熙凤 贾宝玉初会秦鲸卿

第八回,庚、卯、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戌: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贊?宝玉大醉绛芸轩

觉: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三本: 拦酒兴李奶母讨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第四十九回,各本: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三本: 白雪红梅园林佳景 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第六十五回,各本: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三本: 膏粱子惧内偷娶妾 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第八十回,庚: (回目阙)

觉: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丑道士胡诌妒妇方

三本: 懦弱迎春肠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第十七、十八二回, 情况略有不同。庚辰、己卯未分开,合回的回目是: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其他各本已分开,并各自补拟回目。如:

杨:会芳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三本: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⑸

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

以上共九个回目,各本无论有无异文,此三本总是始终一致。三本与各本的这些差异文字,显然不是传抄中的笔误,而是从新撰拟(前述的即使一字之差的回目,也可看到这种新拟的情况)。

此外,这三个本子的回目中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同一个回目,各回回前分目与全书卷首总目有时也存在一点小小的差异。这种差异三本也完全相同。如第三回分目“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外孙”总目中为“外甥”;第十回总目“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穷源”分目中作“穷原”;第四十九回总目为“园林佳景白雪红梅”,“佳景”分目中作“集景”。这种不一致,也许是某一个本子的疏忽,而现在三本都一模一样。从这一现象看,三本的抄手都相当忠实于底本,传抄时照样画葫芦,故连底本的这些小小的疏忽都原封不动地画下来。如果三者不来自一个共同祖本,这种现象是无法解释的。
(二)、正文

府正宁三本的正文十分接近。三者之中,除府本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这六回书系抄配者外,⑹其余各回三本的共同特点都极其明显。

最能说明这些共同特点的,当然还是三本与其他脂本的共同异文。这些共同异文,不是偶然出现几处或几十处,而是大量存在,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举不胜举。为了节约篇幅,我们只能选取几个特点比较鲜明的例子。今将这些例子归纳为四种类型,与各本对照如下:

甲,三个本子相同的衍文:

①第一回
姓甄名费字士隐(各本)

姓甄名费废字士隐(三本)

②第三十五回

恐薄了傅秋芳(各本)

恐薄了傅秋芳痴想(三本)

以上二例,都是脂批窜入正文。“废”字在甲戌本中是朱笔侧批,在觉本中为双行墨批。“痴想”在庚辰、己卯二本中是小字墨批。如不校以其他脂本,这就是看来颇为古怪的衍字。这种脂批窜入正文的情况,三本完全相同。

乙,三本相同的夺漏:

③第三回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庚辰)⑺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是睁眼瞎子罢了!”(三本)

④第十九回

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庚辰)
若说为伏侍的你好是分内应当的。(三本)

以上夺文二例,三本都一样照夺。特别是例四,抄手在两个“好”字之间看错了行,以致夺中銗?十五字,这个夺漏原因都还能看得出来。
丙,相同的错字:

⑤第九回

不然就潦倒一辈子(各本)

不然就潦倒一背子(三本)

⑥第十四回

革他一月银米(庚辰)

革他一月饭米(三本)

⑦第四十八回

再补一个柬(庚辰)

再补一个东道(三本)

以上诸例,三本的错别字都相同。“辈”误为“背”,“银”误为“饭”,一目了然。“柬”误为“东道”,也可看出因误而异的过程。

上述三类共七例,都是抄手传抄致误而造成的异文。这样的例子,当然还可举出更多。今府正宁三本连讹误也都如此一致,这是最能说明三者来自一个祖本的。三者只有同出于一源,才使讹误辗转相因。如果三本互不相干,那就只能是碰巧了。可是,三个本子的讹误如此相同,而且又有这么多处,要说是碰巧,那是很难这样巧地碰到一起的。

丁,相同的改笔:

⑧第十一回

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庚辰)

却也是彼此相敬(三本)

⑨第十九回

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庚辰)
他就说宝玉至死不放回去的(三本)

10第五十一回
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庚辰)

随后出去,将出房门,忽然一阵微风。(三本)

11第五十五回

(平儿道):“他要撒娇,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娘闹的。”(庚辰)

(平儿道):“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着。”众人道:“都是赵姨娘闹的。”(三本)

以上诸例,三本异文完全相同。致异的原因,显然不是“手民误植”,而是有意的改笔了。这一类异文,是数量最多的一类,可见它们的祖本是某一早期本子经过一番改动的产物。(关于改笔的得失,另详后文。)

上述共十一例,仅仅只是府正宁三本与其他脂本大量异文中的极小部分。但是我们却从中可以看到府正宁三本祖本的大致面貌。特别是共同的改笔,数量之多,改动面之广,都使我们有理由称这个祖本为整理本。

(三)、分回

《红楼梦》在分回问题上存在一个特殊情况。曹雪芹生前的最后定稿本,即庚辰本里,仍留下一些未了的问题,十七十八二回尚未分断即其中之一。庚辰本这个合回之前,另页有“此回宜分二回为妥”数字。己卯本同。出现于曹雪芹身后的本子,这二回都已分开,并补撰了回目。何处分断,补撰什么回目,各本却不尽相同。回目已如前述,这里再谈三本分断处和与之有关的文字处理。

这一合回中,在王夫人准备派人接妙玉进大观园的情节之后,有“此时不能表白”一语。己卯本此处眉批曰:“‘不能表白’是十八回起头”。觉本即按此分断。舒本则分断于元春进大观园之后。⑻府正宁三本与前二者完全不同,第十七回结束于贾宝玉题毕对额之后“方退了出来”,加“下回分解”。第十八回开头于下句的“至院外”,前加“话说宝玉”。分断之处,开头结尾的文字处理,三本都一模一样。这个分回问题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曹雪芹生前来不及完成它,故其身后出现的各本都是各行其是,了无依据。因而各本的回目、分断之处以及有关的文字处理都各不一样。现在府正宁三本在这个问题上如此一致,则就很能说明三者的同源关系。

此外,第五十一、五十二两回的分回,三本也与各本有不同的分法。这两回书的分回,与十七十八两回情况不一样,不是属于曹雪芹身后的创作中遗留问题。各本都已分开,而且也没有任何分歧。第五十一回结尾是:“贾母道:‘正是这话䊺?。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接以“要知端的”,话未完就戛然而止。而第五十二回开头,又重复上回结尾处贾母的话,然后接着把未完的话说完。这样的分法本来并不存在问题,无疑是曹雪芹原著的处理。因为,《红楼梦》创作过程是先写了完整的故事,后“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庚辰本好多处都留下这种后来作技术性处理的痕迹。这里,虽分得略嫌突兀,但也并非毫无来由。这种分回处理,颇象(仅仅是象)我国话本小说的传统搞法。早期的话本小说,大多是演出的底本,为了票房需要,往往是在情节发展的最紧张处分断收煞,使听众留下欲罢不能的悬念,下回好再来听分晓。下回的开头,又带几句上回的收尾情节。曹雪芹虽然并不拘拘墨守这些传统的旧套,但受其影响还是有所表现的。这两回书的分回,就有这种味道。三本则另有分法:它们把原第五十二回开头自“如今又添出这些大事来”至“说的众人都笑了”的一大段话,移到第五十一回结尾处,加“且听下回分解”,才算结束。下文“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起,转入另一情节。此前增“话说众人各自散后,宝钗姊妹等同贾母吃毕饭”句,作为第五十二回开头。这样的处理,三本都一字不差。这不仅说明三本相同的渊源关系,而且也由此可以看到这种分法和有关文字处理是出于后人之手。

(四)脂批

关于脂批,府本与正宁二本初看似乎大不相同。府本多出大量其他脂本均所未见的行间侧批。这些侧批,看来相当晚出,或系某藏书家所加,并非确切意义的脂批。如果不算这些侧批,其余的,三本也是几乎完全相同,只是个别文字讹误或府本偶见错简情况。从总的来看,内容、条数以及位置等等,都无不相同。所以,实际上从脂批中同样可以看到三本的共同来历。

三本的脂批,包括两大类。一类是行中的小字批,一类是回前回后的总批。小字批倒是货真价实的脂批。这些小字批在其他脂本中也可看到,唯三本文字较简略,间有删削。如第一回“有城曰阊门”句,甲戌本行间侧批:“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觉本小字批,同。此三本也是小字批,仅作“妙极,是石头口气。”删去后七字。又第三回“孽根祸胎”句,甲戌本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此三本小字批,仅作“四字是作者痛哭。”庚辰本直到第十二回后才有批语,以之与三本相较,凡庚辰本的眉批侧批大都不见于此三本,而行中小字批,条数、位置等却都完全一样,只是文字稍有削删。三个本子的脂批还有一点很特殊,各本批语的署名,此三本一律或删或易以别的字。如第十六回,王熙凤贾琏谈到元春归省,庚辰本批:“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脂研。”三本都是改“脂研”为“者也”,成为“……直与击壤同声者也。”

三本的回前回后总批,几乎连小差异也并不多见。严格说,这些总批大部分不是真正的脂批(即指脂砚斋,畸笏叟等雪芹亲友中人的批),那些既不象诗又不象词曲之类的,出于脂砚斋等人之手的可能性更小。现在习惯上把凡是脂评本上的批都泛称为“脂批”,本来是不确切的。这个问题不是本文的讨论范围,且不去管它,不过,就说明三者的关系来说,真也罢,假也罢,三个本子如此一致,且又大多不见于其他各脂本,倒是说明三者同出于一个共同祖本的绝好证据。

(五)行款版式及其他

三本的行款版式,共同点也很明显。三本都是版十八行,行二十字(府本个别回行多抄一二字)。有时,某一行漏抄一字或衍抄一字,如当即发现,也总于本行或下行松开或挤紧一字,以与底本找齐各回首,第一行低一格抄回序,第二行低二格抄回目,第三行顶上框开始正文。这种版面格式三本都很严格遵守(见附图 (連結))。可见三本所据的底本是一个较为考究的本子,过录时又很忠实于原版面格式。

此外,某些字的特殊写法,三本也都往往一样。如三本中凡碰到“针黹”一词,都写成“针炙附图 (連結)”。又三本中“魂”字有时写成“昏附图 (連結)”,但妙在凡写成“昏附图 (連結)”的几处,三本也都相同(见附图 (連結))。三者字体迥异,显然非出于一人之手,今连特殊写法也都相同,正说明三者有一个共同底本,传抄时忠实地连同这种特殊写法也都保留下来。

总之,上述的种种版本现象,都表明府正宁三本具有极其显著的共同特点。这些特点不仅表现于属于作品内容方面的正文回目等,也表现于属于版面形式方面的行款乃至习惯写法。在内容方面,这三个本子在整个脂本系统中共同特点至为明显,或者是各本歧异迭出五花八门的情况下此三本却完全一致,或者是各本并无差异,而此三本则又另出异文别树一帜。这种异同状况,例子殊难指数,各回都无虑达数十百处。这一现象绝非偶然巧合,只能是三者同出于一个祖本的表现。因此,我们说府正宁三本在整个脂本系统中是一独特的分支。

二、府正宁三本的祖本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

既知府正宁三本出于一个共同祖本,它们与各脂本的异文,虽有不少是因传抄致误的鲁鱼豕亥之类,但大量存在的则是对某一早期本子经过一番改动而产生的。因改动规模不小,故称之为整理本。那末,这个整理本的底本是哪一个本子?

开始流传于曹雪芹生前的本子,有己卯、庚辰、甲戌本等(均指其祖本)。这个祖本所据以整理的底本是庚辰本。庚辰本是曹雪芹谢世前的最后一个定本。然而,虽曰定本,但遗留问题仍复不少。此本第二十二回之末,有畸笏丁亥夏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乾隆33年,公元1768年)上距曹雪芹逝世已五年。此批说明,曹雪芹生前确曾留下一些《红楼梦》前八十回创作的未了问题,而且到丁亥这年依然原样未动。可见此后各本这种残阙得以补缀,系出于后人之手。

庚辰本的遗留问题得以“解决”,尚不足以证明这个整理本所据的就是庚辰本。因为早期写本尚有己卯本和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关系很近,但二者发生细微差别时,三本也往往同庚辰本。以甲戌本为底本更不可能。因为三本所大量存在的版本现象,既排除了甲戌本的可能,又从中看到庚辰本的依稀面影。

(一)、庚辰本某些较大的夺漏及补缀文字都照样存在于三本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第一回石头与僧道的对话。这段文字庚辰本与甲戌本对校如下:

甲戌本: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贊?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庚辰本: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相比之下,二者差异极大。府正宁三本恰一如庚辰本,而与甲戌本不同。有人认为,甲戌本多出的文字是雪芹(或后人)添改,也有认为庚辰本所阙文字是雪芹删改。二说都难以成立。因为,庚辰本这一情节字数虽然不多,漏洞却颇不少。甲戌本的情节却很完整,无懈可击。青埂峰下那块无材补天的顽石,听了僧道谈论人间的荣华富贵,不觉动了凡心,求其携到人间去受享一番。于是,借僧道之助“幻形入世”,成为贾宝玉“落草”时含在口中带向尘世的“通灵宝玉”。顽石是“宝玉”的本质,“宝玉”是顽石的幻形,二者是一码事。这在甲戌本中交待得清清楚楚。而在庚辰本里,僧道“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美玉与顽石两不相干。美玉从何而来?石将又待何如?“缩成扇坠大小”,因何而缩?这些问题,都有点没头没脑,语焉不详。曹雪芹既不可能原先写出这样有明显漏洞的文字直待后来发现才修改完整,也不可能原来好好的文字后来又改成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无论说庚辰本删掉还是说甲戌本后增,都难以成立。唯一的可能是庚辰本夺漏。抄手疏忽,传抄时夺“峰下”至“变成”,共四百余字,成为“来至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这当然不成其话,于是有人以“石下……是”九字勉勉强强将前后连缀起来。有的同志认为夺漏的原因是抄手传抄时把底本翻过两页。 ⑼这倒是很有可能。果属如此,则夺漏只是庚辰本的特殊情况。己卯本残开头几页,这段文字恰在其中。己卯、庚辰二本行款一样,但从庚辰本第四页看,己卯本错后两行,可能是此前的一绝句一偈语各松开一行(庚辰本这两行都抄得很挤)。据此推想,己卯本首残三页半,也同庚辰本一样夺漏这段文字。

府正宁三本这段文字同庚辰本一模一样,夺漏相同,连缀文字也一字不差。这不仅证明三本祖本的底本是庚辰本,而且也排除以戌本为底本的可能。如果底本不是庚辰本,而是别有所本,那就很难设想三本与庚辰本既有同样的夺漏,又搬进同样欠亨的强为连缀的文字。只有这个祖本是依据庚辰本整理的,才使三本把庚辰本的夺漏及其弥补文字这样分毫不爽地因袭下来。

三本与庚辰本相同的夺漏,尚不止这一处。如庚辰本十七十八合回中贾珍回贾政的话,“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赦瞧了,怎么向贾政问起妥不妥来,显然上下不接。校以杨觉舒三本,知道此处有夺文。“大老爷瞧了”句,觉舒二本作:“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杨本无“过”字)。原来庚辰本的抄手抄完上句“老爷”二字后,接抄下文时看到下一句的“老爷”上去,以致夺中间八个字。又第二十一回“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句,三本也一如庚辰本。杨觉舒等本,是“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看至《外篇•胠箧》一则”。也是庚辰本夺“因命”至《南华经》十七字。这些地方,府正宁三本与庚辰本都完全一致。如果三本的底本不是庚辰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巧事。

(二)、某些具体情节,各早期抄本出现歧异时,此三本与庚辰本相同。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其中警幻仙子将兼美(可卿)许配宝玉,至宝玉偕兼美出游的情节,庚辰本与甲戌本的出入颇大。二者对照如下:

(警幻)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虎狼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甲戌本)

(警幻)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了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庚辰本)

这里,庚辰与甲戌的异文已不仅仅只是用词上的差别,而是情节处理的不同了。一、警幻推宝玉的地点不同。甲戌是在房内推宝玉入帐;庚辰则是在房外推宝玉入房,然后掩门自去。后者更合情理。二、出游时间不同,甲戌是数日中的一日,庚辰则是次日。梦中的时间当然有很大的随意性,黄粱一梦可经历数十年。但此处只写一次出游,无须把时间拉长至数日。次日更加紧凑。三、游至迷津的情况不同。甲戌是警幻携二人至迷津,眼前无路时,在场告诉他此是迷津;庚辰则是二人出游,误至迷津,警幻赶来告诉其迷津种种。这里表现了警幻仙子以佛家思想告诫宝玉,要“迷途知返”。这当然是事先她不在场,后来追去“指迷”更为合情合理。如果象甲戌那样,先将宝玉引至迷津,然后又警其作速“回头”,就不免前后自相矛盾。相形之下,显然以庚辰本的处理为上。己卯本同。这就很可能是曹雪芹在己卯庚辰定本时的改笔。这种情节上的差别,府正宁三本异于甲戌本,而与己卯庚辰本相同。

此外,第七回结尾处宝玉与凤姐的对话,庚辰本不同于甲戌本;第三十九回袭人与平儿的对话,庚辰本不同于其他各本。这些地方也都是三本与庚辰本相同。这都说明了府正宁三本与庚辰本的渊源关系,而且排除了以甲戌或其他本为底本的可能。

(三)、府正宁三本沿袭了庚辰本传抄中的讹误。这些沿袭的讹误,包括几种情况。一是庚辰本的讹误三本同样照讹。如:第十兊?回庚辰本“詹先、程日兴”句,“先”为“光”之误。三本也均作“詹先”。第二十八回,宝玉念毕酒令后薛蟠的话,庚辰本是“他说的我痛不懂”。“痛”字三本也都照误。第一回庚辰本“开情诗词”,“开”当然也是抄讹,府本同庚辰,正宁二本迳改为“闺”,仍不是原字,可见最初也同府本一样照庚辰本之误。另一类,庚辰本的讹字三本虽与之不同,但仍可看出原先是一样的。因为这些地方庚辰本是明显的讹误,三本企图改正,结果却改而未正,留下改动的痕迹。如第三十四回,庚辰本“一自话来了”点改后与觉本同,作“一句话未了”。联系上下此改为是。可能因“自”“来”与“句”“未”形近而误。府本作“况已是活过来了”(正宁二本无“过”,余同)。据音近改,字面上虽通,但非原文,可看出一讹再讹的过程。

(四)、回目中府本与正宁二本的异文,也留下庚辰本的痕迹。第十四回府本“林儒海捐馆扬州城”,正宁“儒”作“如”;第三十七回府本“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正宁“苑”作“院”。这两个回目,府本与正宁虽异,但与庚辰本却完全相同。特别是“林儒海”的“儒”,各脂本中只有府本与庚辰本一样,显得十分突出。正文中也都是“林如海”,想见正宁二本都是后改的。

(五)、府正宁三本脂批与庚辰本有共同处,已详上文。

(六)、回前诗与回末联,三本与庚辰本也大体相同。各本诗与联的数量,甲戌最少,觉本最多。三本恰与庚辰己卯一样。从现有材料看,曹雪芹是先写了整个故事,然后才分回并加上传统的套语。所谓“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当不是泛语。回前回后的诗与联,毕竟只是形式或者说是格式方面的东西,不遑一次完成,而是陆续添补,故各本存阙情况不同。今三本存或阙都与庚辰本一致。如第五回末,甲戌本“正是”之后不着一字,庚辰本则有“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一联。三本除“场”“近”作“枕”“诉”外,余均同庚辰本。又第八回回首,甲戌本有“古鼎新烹凤髓香”一绝,庚辰本与三本同阙。

上述六个方面,都表现了府正宁三本与庚辰本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正说明了三本(祖本)所据以整理的底本,就是庚辰本。

当然,三本与庚辰本也存在着差别。因为这些本子都是写本,自然有这样那样的讹误。今存的庚辰本,并非曹雪芹庚辰年所定的手稿,既系抄本,就不免积有传抄中的讹误。这些讹误,有的也反映于三本之中,已如前述。也有另一些夺讹三本并不照误。如第一回“更有一种风月笔墨”等二十六字,第四回“母舅王子腾”等三十五字,又护官符的注,第六回“诸公若嫌烦琐”等三十六字,第二十八回“唱毕饮了门杯”等一百五十余字,等等,庚辰本明显夺落,三本却并不照夺。从这些地方看,三本自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尽管,也有庚辰本很完整而此三本却大段夺落的情况,而且三本祖本又经过大改动,与庚辰本有很大的差异。但三本既与庚辰本有如许密切的渊源关系,故在校读庚辰本时,仍还不失是个可资参考的本子。

三、这个整理本改笔十分拙劣

庚辰本既尚存在一些遗留问题,如果严肃地去作一点技术性的处理,这对《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流传未尝不是一个贡献。然而很遗憾,这位整理者虽然颇化了一番力气,改动不少地方,但其结果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某些缀残补阙,其得失如何虽然也是一个问题,但最糟糕的却不在此,而是在于把庚辰本中本来不存在问题的地方也妄加改动。

改笔中如必要找出一些较为可读之例,有第九回金荣骂秦钟的话,改为“商變?着怎么长短”;又茗烟的回敬,改为“我们的事管你什么相干”。把骂人的话改得含糊一点,且不说比原文如何,毕竟还是能说出一些理由的作法,至少可以拿到任何场合,无论那位道学先生看到后不会摇头。但是,绝大部分的改笔都说不上是可取的。不暇斟字酌句,率尔下笔,甚至有不少地方弄巧成拙,使人啼笑皆非。

前面我们曾举过一些属于改笔的例子,其高下如何,本来已见一斑。然而,许多同志对三本的缺点注意不够。所以这里再举一些例子,说明三本并不象常说的那样完美。改坏了的地方实在太多,这里仍还只是从一斑窥全豹。

①第十二回,王熙凤去探望秦可卿的病,问贾蓉,“你媳妇今日怎么着”(庚辰本),当时的语言环境,“今日怎么着”指的是“病况”,很明确。而且“病”这个词是忌讳的,不应该直言不讳点出来。可是操改笔者嫌含糊,生怕别人听不懂,改为“你媳妇的病怎么着”,既不符合当时的情境,也不符合王熙凤的性格身分。

②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从贾珍手中接过对牌的一段描写,庚辰本是“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到了这位整理者笔下,成了“凤姐不敢接,只见王夫人道……”。“只看着王夫人”,其中包括多少“潜台词”,特别是把王熙凤当时微妙的心理状态:既跃跃欲试,又装腔作势,都活画出来。“只见”大不一样,仅是简单的连接语。这样改,简则简矣,却味同嚼蜡了。

③第十四回北静王赞宝玉的话,庚辰本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引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句。李商隐用凤声的比喻来赞韩偓,说他比他父亲韩瞻更有才华。北静王当贾政的面称许宝玉,用李诗事,很切合,也很得体。那位大手笔竟不懂什么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就改为“雏凤胜于老凤,家声如此”。倒亏他,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声”字的妙解来!

④第三十五回贾宝玉请莺儿打络子,有一段对话,三本是: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且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颜色呢?”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这段话,初看似乎没什么问题,问对井然。但一细看,却颇见答非所问。如莺儿问“什么颜色”,宝玉答“大红的”,好象指的是络子。可是下文又说,“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那么这个“大红的”指什么呢?颇叫人感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后文“或是石青的颜色”,虽无矛盾,但叙述上也感到有点跳跃。校以庚辰本,就可知道此处原来作了相当大的删改。庚辰本这段话是: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柳黄。”

原来,“大红的”是指“汗巾子”。这样,“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就有了着落。“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既接上文“大红的”,又引出后文色彩相谐调的议论,然后说到“再打一条柳黄的”,前后文气相贯,娓娓而谈。三本的改笔(前面也可能是夺漏)*?突兀生涩,节外生枝,甚至前言不搭后语。
⑤第三十七回,探春给宝玉的短柬。庚辰本“棹雪而来”一语,三本“棹雪”均作“绰云”。“棹雪”用王子猷山阴访戴的事,出《世说新语》,不算什么僻典,为什么改为“绰云”,殊难索解。贾宝玉“绰”一道“云”从怡红院到秋爽斋,倒有点神乎其神,《红楼梦》简直成了《西游记》和《封神榜》了。

⑥第三十八回史湘云《菊影》诗,有句曰“潜度偷移三径中”(庚辰本)。“三径”三本却作“山径”。从字面看,山间小路上种菊似更易解些。然而,“三径”系蒋诩归隐事,出处稍僻。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之句,家传户诵,“三径”几成诗家习语。史湘云此诗咏菊影,自然也是“三径”为是。三本改为“山径”,也是想当然的妄改。

⑦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梅花观怀古》,庚辰本“梦中谁拾画婵娟”,原是毫无问题的。这位整理者竟觉得“拾”字不妥,改为“舍”,大约以为既曰“梅花观”,寺观之类的处所,施舍之“舍”更有可能,遂改成为“梦中谁 舍画婵娟”。殊不知此“梅花观”乃《牡丹亭》人物杜丽娘埋骨和安放神主之处,剧中有“写真”“拾画”诸出。此人竟不知有汤显祖《牡丹亭》这回事,“戏也没有看过两出”,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再罗列了。这样的例子,或者说笑话,实在不胜列举。我们仅从上述极有限的几个例子里,就可约略窥见此整理本的概貌。这位整理者对古代文学不甚了了,甚至可以说是甚不了了,可偏又爱好东涂西抹,作品中的典故,自己不明白,就以为是别人错了,于是椽笔一挥,闹出笑话如许。

由此可见,府正宁三本的祖本,虽说是个整理本,但整理得实在不高明。改动不少,改笔却十分拙劣。我们指出其拙劣,并不是说三本一文不值。上文已提到三本与庚辰本有着不寻常的联系,而庚辰本某些夺文在三本中却有所保留,故在校读庚辰本时仍还可资参考。但其改笔草率如此,故校勘中取从此三本时就必须特别慎重。另外,我们从这些异文的对校中也更加感到庚辰本的可贵。

四、府正宁三本不是姊妹本

有的同志说府正宁三本是“姊妹(或堂兄弟)本”。这个结论还可推敲。前面我们讨论的都是三者的同,从而说明它们是出于一个共有的祖本。但祖本相同并不等于它们就是“姊妹本”,而是还可能有其他多种关系。所以我们还得注意三者之间所存在的异,从异中分析其另一层相互关系。

三者之中,差异的情况也不是半斤对八两彼此一样。相形之下,正宁二本更为接近,府本又有其特异之处。在这一对比中,可以看到正宁二本是在府本(祖本)的基础上又经过一次规模相当大的改动而产生的。可以说这是第二次整理,这个第二次整理本方是正宁二本的母本,即戚序本。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且看府本与正宁二本的差异情况。如果三者是“姊妹本”,那末它们的异文则应是传抄的过程中产生,其性质自然是属于衍夺讹误之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府本与正宁二本的异文包括两种类型,有因传抄讹误造成的,也有正宁二本第二次整理时的改笔。

衍夺讹误,是任何篇幅较大的写本所不可避免的现象。人非机械,再高明认真的抄手也无法完全杜绝。一个本子经过一次传抄,就不免留下几处笔误。辗转相传,这种笔误就有所积累,各写本间的异文也因此越来越多。府本与正宁二本异文的一部分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比较起来,正宁二本的抄手高明些,也认真些;府本的抄手相当蹩脚,水平既低,复又不负责任,“偷工减料”,以致讹误之多,目不暇给。这里仅举第一回的几例:

茅椂(椽)蓬牖(括号中系正宁二本异文,下同) 驚(警)幻仙子

寿命筯(筋)力 赔(陪)他去

锁(琐)碎细腻 破(跛)足蓬头

美酒佳淆(肴) 闷来时敛客(额)

若轮(论)时尚之学 春围(闱)一战

上述这些例子,仅仅是第一回中的一小部分,各回的情况大致也是如此。属正宁二本之误而府本不误的,也有,但较少。这就说明了府本不是正宁二本的直接母本。
府本与正宁二本的异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另一类,即戚序本产生时的改笔。

为什么说是改笔呢?前面谈回目问题时曾举过“林儒(如)海”“蘅芜苑(院)”诸例,下面我们再看正文中的这种改动情况。

①第二回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府、庚)

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正、宁)

这个贾宝玉的“生年问题”,几乎是《红楼梦》版本讨论中的老生常谈,但确实令人注目,从中可看出许多问题。现有的脂本,除正宁和舒本外,其余各本都毫不例外作“次年”,可见“次年”是原文。从庚辰本到府正宁三本的祖本,即第一次整理时,这个“次年”尚仍其旧。到了正宁二本(母本)产生,即第二次整理时,看到了这个“生年”有问题。因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宝玉尚在孩提时期,而元春已入宫了。元春归省时,作者又回叙宝玉三四岁时元春教他几本书数千字,“其名份虽系姊弟,其情形则有如母子”。显然,宝玉不可能生于元春出生的“次年”。第二次整理时注意到这个矛盾,遂把“次年”改为比较圆通的“后来”。

②第四回

其口碑排写明的,下面皆注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名)头亦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府、庚辰本“名头”系“石头”点改而成)

其口碑排写明的,下面皆注始祖官爵并房次云(正、宁)

按府本句读,应断为“房次名头”,下文“今据石上所抄”则无着落,当以庚辰本点改前原文为是。此书开宗明义即交代空空道人从青埂峰抄来石头自记堕入红尘的一段经历。故曰“石头亦照样抄写一张”,与后文“今据石上所抄”一贯而下。府本“房次名头”,引起一连串的不通,故第二次整理时干脆删去“名头”以下的十五字。

③第三十四回

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府、庚)

越性进去,宝玉打死我,他替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宁)

这是薛蟠的一段话,府本同庚辰本,本来很通顺,也很切薛蟠这个呆霸王的性格。正宁二本的改笔既不符合当时的语言环境,也不符合薛蟠的性格。

以上三例,都是府本与庚辰本同,而与正宁二本异。这说明了第一次整理时还仍底本之旧,而到第二次整理时已经作了改动。也还有一些例子,府本与正宁二本不同,与庚辰本也不一样。但同样可以看到这是正宁二本产生时候的改笔。

④第二回

(娇杏)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 子,又半载,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府本)

府本的“又半载”显得悬空无着落,有点不知所云。原文是:

(娇杏)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急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然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庚辰)

原来这个不知所云的“又半载”是夺落大段文字的残留。第二次整理时,看到这三个字悬空无着,便改成“因此十分得宠”,了结上文,又用“却说”提引下文,就成了:

(娇杏)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因此十分得宠。却说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正、宁)

这样改来?上下文算是衔接了。但是“娇杏”之所以“侥幸”,“十分得宠”则远不能与婢作夫人相比了。可见,这些连接文字并无依据,无疑是改笔。

⑤第二十一回,写宝玉的醉态:眠饧耳热(庚,“眠”后点改为“眼”)

眠肠耳热(府)

面饧耳热(正、宁)

这里三者的演变十分清楚。原文应是“眼饧耳热”。庚辰本“眠饧”之“眠”原误。第一次整理,即府本(祖本)产生时,一误再误,成了“眠肠”。“眠肠”当然很费解,故第二次整理,即产生正宁二本(母本)时,又据音近改成了“面饧”。“面饧耳热”当然也是一种酒后常态,但远不如“眼饧耳热”传其神情。

以上诸例,都说明府本(祖本)之后,又有过一次改动,然后才产生正宁二本。但是,我们在上面所举的,仅仅只是五例。一部八十回的大书,区区五处改动,径称之为“整理”,是否过甚其词?所以,还必须指出,这一类例子在全书各回中是大量存在的。据粗略的统计,属于正宁二本的改笔,各回都有三二十处,有的回多达四十余处。如第三十七回,府庚二本相同而又与正宁二本异者,有:

府庚: 正宁:

娣探 娣探春

徘徊于桐槛之下 徘徊于桐槐之下

自管说出来 尽管说出来

到底不恰 到底不确

无事忙三字恰当的狠 无事忙忙字确当的很

一手七言律 一首七言律

自是这首 自推潇作

这屋里的东西 谁屋里的东西

也不告诉他去 也不告诉我来

不可不供笔墨 不可无笔墨

此回这样的例子共四十四处。从数量上说,不能说是偶然出现的少数几处了。这四十四处也还不包括正宁二本改动过的全部例子,因为三者的祖本所据的底本是庚辰本,今府本与庚辰本同而与正宁本异者,说明这些地方第一次整理时未经改动,而到了第二次改动时才出现的异文。当然也还必定有第一次整理时改动过在第二次整理又作改动的。所以这第二次整理,改动面也是相当广的。因此,称之为“整理”是并不算过分的。

既然在府本(祖本)的基础上又经过这么大的整理才产生正宁二本(母本),因此,我们说府本与正宁二本虽然同出于一个祖本,但并不是“姊妹本”。正如我们不把经过第一次整理产生的府本与整理时所据的底本庚辰本称之为“姊妹本”一样,府本与经第二次整理所产生的正宁二本也不是“姊妹本”。虽然,第二次整理时,其规模远不足以与第一次相埒,不象第一次那样改变版本的基本面貌,但说它们是“姊妹本”却不是最确切的。

这次整理,虽然抹平了一些明显的矛盾,如“次年”;缀补了一些夺漏,如“又半载”。但是,改动面如此之广,大部分改笔也都不见得比第一次高明。有的欲为改正,却改而未正,甚至越改越糟。也有的本来很精彩的文字,却莫名其妙地遭到“荼毒”。比起府本来,这次改笔可以说是“一蟹不如一蟹”!

这第二次整理出于谁的手笔,是否就是那位“戚蓼生晓塘氏”?府本与正宁二本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卷首有无戚蓼生的序(今府本卷首高鹗序系后来抄配)。府本无戚序,而到了正宁二本时才有这篇序,因此我们可以推想:这第二次整理可能是出于戚蓼生的手笔。理由为:一、戚蓼生写此序不会毫无来由,总是在某种机缘下才去写。当他得到一个本子以后,激赏之余*?又感到有必要动一下,于是就顺手作了一些改动。当这项工作竣事之后,写此一序,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二、某些改笔的用语,透露出执改笔者是个操吴语的江浙人。如第三十四回,贾政声言要打死宝玉,然后“寻个干净去处自了”(府、庚)。到了正宁二本,“自了”却改(或误)成为“是了”。“自”“是”不分,乃是吴语方言的特点。是否就是这位“德清”戚氏或其僚属幕友之类人物无意间把家乡方言带进来呢?这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能。三、据周汝昌同志说,戚蓼生在北京曾度过一段丁忧的岁月。⑽制中辍止一切公开的娱乐活动,关起门来弄弄小说聊以自遣,倒无须担心遭物议。所以在这段时间整理这部小说,是很有可能的。当然,在当时小说也不登大雅之堂,所以这篇序言不署任何年月就很耐人寻味。上述三点,当然只是一种猜测。尤其是“自了”尚且不懂,似与戚蓼生的文化水平不甚相合。所以,要找出确切的铁证,说明这次整理究竟出于谁氏的手笔,只得有待高明了。

五、所谓“戚序本”实际上包括三个本子

本文前面说到“戚序本”,都只提正宁二本。其实,石印的正本与其制版时的底本也还有若干小小的区别,所谓“戚序本”,还应包括有正书局据以石印的底本。⑾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人们称有正书局石印本为“戚本”。在别的“戚序本”尚未发现之前,卷首有戚序是此本独有的特点,称之为“戚本”是名实相副的。然而,南京图书馆藏戚序本与有正石印底本发现后,几个本子都有戚序。有戚序则已成三本的共同特点。如果以反映一般属性的名,命其所属的某一个别,就有点“言不顺”了。正象以“马”这个名来命其所属的“白马”,以之与“黄马”“黑马”相比并一样。故“戚本”一名,不应单属正本,现在这个正本的底本,书中印有桐城张氏藏书章四方,是否因此称之为“桐城张氏旧藏戚蓼生序本”,简称为“张本”。这样,“戚序本”就包括:张正宁三个本子。

自1975年冬上海古籍书店发现了张本前四十回后,对我们进一步认识“戚序本”的面貌,提供了一项重要的资料。过去,我们对正宁二本之间所存在的异文,颇有疑惑。这个本子发现后,才解释了这些疑惑,也证实了对“戚序本”的某些猜想。

(一)由此知道了正本的来历。如果仅仅从正本的某些现象看,很象它的底本是有正书局雇抄手临时现抄的。如自《序》起至第八十回之末,字体颇为工整规矩,一色文书体,出于一个抄手。所用的纸张,是印就的专用纸。天头时见有正老板狄葆贤的眉批。这些情况,都象有正书局为石印时拍照制版的需要而临时准备的。但这个底本发现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旧藏本。说是旧藏本,首先是从这个底本改动的文字中看出。正本就是这个底本改后付印的,故与改后文字相同。但这个底本改文有挖补、贴改两种方式。挖补的文字,与宁本相同,可见这是原抄时发现错误当即改正的做法。贴改的文字很值得注意。贴改,改文覆盖在原文上面,原文仍还保留着。贴改前的原文,与宁本甚至府本都相同,但都可找出需要改动的理由,有夺字如“擅风”贴改为“擅风情”,“歌场”改为“歌舞场”等。或改者以为是错字或不妥的字。如二十五回“如来佛”改为“弥陀佛”,十八回回目“探曲折”贴改为“探深幽”(见图一)。还有常常谈到的“恭人”改为“宜人”等等。贴改上去的文字,与宁本府本不同,去往往有与别的本子相同,如明显夺字的弥补文字。可见,有正书局石印这个本子之前,对这个本子作过一些校勘和文字上的推敲工作。朊?所改动,又保留了底本的原文,想出这么个覆盖的办法,便于拍照制版,又不使底本走样,算得上是严肃认真的了。这个底本上不见狄氏的眉批,看来也是贴条拍照的。如果这个底本不是旧藏本,而是临时雇抄手缮写的,就无须这样煞费苦心增加许多手续了。其次,书中尚印有六处桐城张氏的藏书章也可说明这个底本不是有正书局临时准备的。那末,既曰旧藏本,旧到什么程度虽然遽难下断,但此本也有明显的笔误,如“又去十九日”,把“云”字误为“去”,恐怕也不是戚蓼生当年叙的那个本子。

(二)从张本到正本,是照相制版,所以它十分接近底本原貌。差别仅仅在于贴改的若干处。前面已谈到,贴改之处,就与宁本产生差异。除了前四十回有案可查的外,后四十回也可以根据这个规模找出。所以根据正宁二本,大体上能够把张本后四十回的面貌还原出来。

(三)正本的贴改之处,与张宁二本异,而张宁二本完全相同。这一情况也说明了宁本的来历。宁本与正本的异文,当然不止这些正本付印时贴改的几处,此外尚有宁本传抄中的笔误。这说明了宁本的底本不是正本。它同未经有正书局改动时的张本很相近。这些有正书局改动的地方,宁本都保持张本的面貌。也许,它的母本就是这个张本。在张本后四十回散佚的情况下,宁本的价值就尤其不能忽视。
六、结语

我们对府本和几个“戚序本”进行了上述的考察和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是:

(一)、府本和各“戚序本”同出于一个共同的祖本。这个祖本是以庚辰本(传抄过程中某个本子)为底本的整理本。这次整理规模很大,但改笔却相当拙劣。
(二)、府本是这个祖本的传抄本。府本(祖本或姊妹本)又经过一次改动整理,才产生了“戚序本”。这次整理的规模也不小,改笔也并不高明。

(三)、所谓“戚序本”包括张正宁三本。张本是正宁二本的母本。宁本是张本的传抄本,传抄时间早于正本,传抄中也有一些笔误。正本虽用张本拍照制版,但拍照前也作过一些小改。

⑴《红楼梦》早期流传的本子,悉为写本(有正石印底本亦为手抄本),本文用“版本”一词,取其广义。

⑵此本或命曰“蒙古王府本”。第本子本身“蒙古王”无文字依据,故不取。唯七十一回之末有“柒爷王爷”字样,或系某王府旧藏,姑称之为“清某王府旧藏本”,以别于己卯本(即“怡亲王府本”)
⑶属脂本系统的,尚有扬州靖氏藏本和在苏联的一个本子。此二本未经寓目,情况不明。

⑷“外孙”,总目作“外甥”。后文类似情况,如“京都”,庚辰本分目为“都京”,“佳景”,三本分目作“集景”等,均不一一另注。

⑸“曲折”有正本作“幽径”,系贴改。此处指原文。

⑹府本第五十七至六十二这六回书原文散佚,今存者系据程甲本抄配。其用纸、行款、字体等都与其他各回迥异。全书总回目尚存,留下点改痕迹。点改前的原回目,恰一如宁正二本。由此也可推见,府本这六回书的原文,也与其他各回一样,与宁正二本十分相近。
⑺各本少有出入,故仅举庚辰本,后文循此例不另注出。

⑻第十七、十八回的分回,杨本与此三本相同。杨本情况比较复杂,将另文讨论。

⑼周绍良《谈刘铨福原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

⑽《红楼梦新证》第九七二页。

⑾此本笔者未见原书,仅见书影数帧。文中材料据魏绍昌《新发现的“有正本红楼梦”底本概述》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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