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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茶村体”与“梅村体”、“神韵体”比较研究

作者:付华

杜溶(161l~1687年),本名诏先,后易为溶,字于皇,号茶村,湖北黄冈人。明亡后久寓金陵,撰《变雅堂集》,著称于世。其诗气象豪迈、浑淡天冲、古朴淡雅、“闲”、“老”相间,“学者翕然和之”,汇成独具特色之“茶村体”。清初吴伟业尝慕“茶村体”习之,终叹“犹以为未逮若人也”;王士稹独许“茶村体”唐音浑厚之境,誉其“古意淮南叶,他乡剑外州”两句为“不灭古作”;桐城派始祖方苞尝“提携开以问学”诗风、旨趣亦深受“茶村体”的影响。

一、“茶村体”诗歌特征

“茶村体”在题材、格式、语言情调、风格、韵味上具有相对稳定的规范。“茶村体”主要表达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对清秀山水的描写,亦笼罩着悲戚的愁绪。“茶村体”的表现形式多样,大多使用曲笔,用典较繁,同时通过双关、比喻、拟人、反语等手法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民族情感,如运用“松柏”、“傲梅”、“明月”、“杜宇”等意象表达作者的遗民立场。“茶村体”在语言上避开俚俗,趋向古雅。如“饥鹰啼半岭,野马战斜阳”、“秋声行涧壑,石骨照藤萝”等句,皆有古朴深老的语言风格。此外,“茶村体”艺术上造诣深厚,对偶工整,连用叠字的现象也比较突出,构成幽远的诗歌意境。如“青草湖偏远,黄梅雨故阴”、“秋晚灯方静,春深日正迟”等句,对偶工整,色彩冲淡;“岌岌三公臂,荒荒五岳身”、“郁郁隆中路,栖栖剑外才”等句连用叠字,突出内心沉郁肃穆的感受,加重了诗歌凝重的气氛。“茶村体”多用白描的手法来写景摹物,掺人悲郁雄浑的自我情感,形成冲淡、古朴的诗歌审美风格。

在清初诗坛上,杜溶以“茶村体”、吴伟业凭“梅村体”、王士稹以“神韵体”各踞一方。从创作身份上看,杜溶是遗民诗人,吴伟业是贰臣诗人,王士稹是御用诗人,因此他们所代表的“茶村体”、“梅村体”、“神韵体”折射了明清易代之际不同诗人群体的心理特征、诗歌崇尚以及生活方式的相异性;在诗歌艺术、宗旨和表现方法上,除各具本体特色之外,它们在诸多方面也互有借鉴吸收。

二、“茶村体”与“梅村体”之比较

崇祯十三年,杜溶以贡生身份入试北闱,梅村当时为南雍司业,“故溶与先生有师生之谊”。此后二人互相酬唱,赋诗作文,交游甚密。梅村尝慕杜溶“茶村体”习之,终叹“犹以为未逮若人也”。

“梅村体”指吴伟业的七言歌行体诗歌,以《圆圆曲》为代表,此类诗歌因具有“诗史”的性质而被称为“梅村体”史诗。在《梅村诗话》中,梅村自评《临江参军》时说:“余以机部相知最深,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故于诗最真,论其事最当,即谓之诗史可勿愧。”并求“诗与史通”,立志使自己所写诗歌成为“史外传心之史”。而“茶村体”亦是如此,杜溶赋予了它“诗史”的性质,同时在创作中贯彻了“以诗证讹”这一崭新的诗观,务求反映明亡的历史真实。“梅村体”和“茶村体”的这种共通点是由特定的文学时代氛围决定的。其一,他们都是由明人清的一代文人,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流行的“以诗续史”、“补史之阙”的文学观念的冲击,具有强烈的诗史思维,因而在诗歌中呈现出了“事俱征实”和强烈主观抒情性的鲜明特征。其二,他们都广阅经史子集,不同程度地沾染了宋人喜好用典的习气。“梅村体”在用典方面非常突出,在诗歌中偏好用事,有的竞通篇用事,至有堆垛之嫌,这也正是“茶村体”诗歌所呈现的突出特征。其三,“梅村体”在风格的继承上是遵唐人风尚、扬唐风余波,徐世昌认为它“胎息初唐”,肯定其学唐诗无疑。这些都是和“茶村体”不谋而合的。“茶村体”继唐陈子昂“风骨说”,以杜甫为师,极慕中唐诗歌,“唐诗三变后,吾意止中唐”。“梅村体”、“茶村体”在继承唐音这一问题上的巧合,说明杜、吴祛除明末诗歌时弊的共同初衷,也说明其在创作上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明前后七子文学观念的冲击和影响。

在诗歌色彩、意象的运用以及感情基调方面,二者却呈现出明显相异的风貌。“梅村体”最突出的色彩意象是《圆圆曲》中“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诸句。文廷式评其“哀感顽艳”,当代学者严迪昌认为“梅村体…‘爽心豁目之际声色并娱”,有“深情丽藻”的特色。与“梅村体”的顽艳不同,“茶村体”具有浓重的时代巨变沧桑感和易代之悲,它避开繁艳的色调,代之以平淡的色彩、肃穆的场景,更是偏爱诸如梅花、南雁等性格顽强的意象,如“饥鹰啼半岭,野马战斜阳”等。在诗歌基调上,“梅村体”以故国怆怀和身世荣辱为主,一方面是“自我关照,徘徊于灵与肉之际,铭心刻骨地忏悔自我的灵魂”,另一方面是“归抚江山易代,绵绵不尽地吟唱着叹惋明王朝衰败的时代悲歌”。由于屈节仕清,吴伟业自悔“不值一钱何须说”,“纵此鸿毛也不如”。其诗歌却多有避讳,“前明之作多所删改,所谓‘i真之又慎”’,少有思明之诗,而是“多扬明之过。杜溶身为明朝遗老,蔑视清廷名利,一生不仕。更是在顺治二年因吴伟业的出仕,与之疏远,断绝情谊,“师生之谊至是相视默然”。“茶村体”以怀念前明江山、勉思前朝君主为主,如描写“扬州十日”之惨烈的《扬州草》、《扬州雪》、《扬州春》诸诗,毫不留情地揭露清廷的罪恶。与“梅村体”中吟咏明王朝衰败的叹惋基调不同,杜溶反对以哀怨的情思入诗,“休看庾信赋,当咏左思诗”、“不厌元侯笑,休教庾信哀”,倡导情调高亢、气势昂扬的“左思风力”,诗中始终高扬着必胜的信心,并以阔大的胸襟、高涨的民族情感为创作的源泉,从而使“茶村体”具有了雄浑高古、沉郁悲壮的审美风格。 

三、“茶村体”与“神韵体”之比较

王士稹赴任扬州居官期间,出于争取遗民认同、扩大诗坛影响力等多种因素考虑,结交了包括杜溶在内的大批明遗民。两人先后在康熙元年、康熙三年、康熙四年参加了“红桥唱和”、“冶春诗唱和”、“水绘园唱和”等诗歌唱和活动,结为挚友。杜溶对王士稹评价亦甚高,有“使君才藻如许,当是天人”之语。王士稹亦深服杜溶的古文造诣,更是独许其浑厚唐音的诗文意境,视对方为“知己”,盛赞杜溶“古意淮南叶,他乡剑外州”两句为“不灭古作”。

“神韵体”指王士稹表现名士风流、闲情逸致的一些山水诗歌,艺术表现为自然超妙,含蓄隽永,形式上为五言绝、律短诗。“神韵体”诗歌在创作实践上吸取王维、孟浩然一派山水田园诗的经验,理论上着重继承司空图“味在酸成之外”和严羽“兴趣说”的宗旨,并以严羽所引“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来比喻自己“神韵体”诗歌的境界,他的诗歌远离政治现实,“夫诗之为物,恒与山泽近,与市朝远,观六季三唐作者篇什之美,大约得江山之助、写田园之趣者,什居六七”。“茶村体”和“神韵体”的相通之处首先表现在诗歌宗尚方面。王士稹标举盛唐,“神韵体”山水诗作以盛唐诗人王维、孟浩然为写作参照。他学王孟山水之旨,将淡淡的哀愁和悠闲的情趣寄托于林泉之间,散诸于“神韵体”诗歌之中,这一点上是和“茶村体”相通的。在具体的师承范围上,取法却又略有不同。杜溶宗杜,以子美为学习对象,有“唐诗三变后,吾意止中唐”之言;王氏却以盛唐王孟作为师承的方向,这说明两者在诗歌旨归、审美情趣、民族立场上是有差异的。究其原因,在于两者对“正”、“变”的不同选取:“变”是指乱世之音,即“刺”;“正”是治世之音,也就是“美”。身为前明遗老,杜溶务必使其诗歌具有刺世的功用,因此“茶村体”取“变”,而杜甫诗歌恰是“正声少而变声多”,诗歌描述的重点是乱世之音,而非盛世之赞,因而诗歌中历史凝重色彩较多。而王士稹选“正”弃“变”,是从自己的身份角度出发的,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和自己的审美喜好有关,扬州五载间,虽然他多与江南遗民交往,但相比之下其审美情趣就大相径庭,他的诗歌多追求清新妙悟,不同于遗民的故国怆怀、苍凉沉郁之情;二是从政治局势出发,康熙年间,文网日炽,“神韵体”选择山水怡情,不谈时事,则可以趋利避害,适应封建统治者所提倡的“文治”。

其次,在艺术的表现手法和风格意境方面,两人也颇有相似之处。一是在白描手法的运用上,“茶村体”喜好用白描手法刻画景物,如“风传竹杪磬,烟起竹间茶”,“石壁凭空下,江天插水深”等句,语言中没有过多的藻饰,却能显示出通脱的意境。“神韵体”中自描运用也十分普遍,“江上夕阳归去晚,白萍花老卖鲟鳇”,“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等句,动静结合,言近意远,引人遐想。二是诗歌风格的表现方面,刘世南将“神韵体”诗歌的风格定位于“冲融”、“冲淡”,这一点和“茶村体”的“平淡”、“淡洁”风格是有相似之处的。对比“茶村体”诗中的“人烟沙鸟白,春色岭云黄”与“神韵体”诗中的“褰衣人空翠,溪流渺南柱”可以发现,两者皆重表现,在“平淡”的风格、“冲淡”的意境方面亦为相似,这也是清初一些文人重视学《易》,学习魏晋诗人的结果。

“茶村体”与“神韵体”更多的则是文学上的差异性。这首先表现在诗歌的不同基调上,“茶村体”是“凄霖苦雨”的遗民之歌,而“神韵体”则是“风流飘逸”的士大夫之歌。王士稹出生于名门世族,仕途上一帆风顺,再加上他喜好名士风流,因此“神韵体”表达的是士大夫的风流文雅,闲情逸致,如《晓渡平羌江,步上凌云顶》写道:“真作凌云载酒游,汉嘉奇绝冠西州。”描写了他酒酣之余,登山赏景并陶醉其中的心境,突出表达的是自我的感受。正如刘世南先生评价,“他(王士稹)没有政治上的追求,却沉浸在美的享受里”。与王士稹不同,杜溶拒宦甘隐30年,为生计所累,屡屡客居友人处,因此“茶村体”鸣发的是遗民生活的凄凉、苦楚之音。在对自己隐逸生活的描述里,“茶村体”“饥”、“愁”、“寒”、“恨”等字出现频率极高,乞食篇幅也屡见不鲜,清初遗民的困顿生活状态一目了然。“茶村体”中涵盖“愁”字的诗歌多达38首,明遗民挥之不去的“愁”绪代表了清初广大江淮遗民的内心感受。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愁”包含双重涵义,一是“国愁”之恨,如“愁深逃万死,睡足贺残生”;二是“家愁”之悲,如“赏罢愁无米,饮残幸有觞”。此种人生愁绪在“神韵体”中是绝对寻觅不到的,这要归结于他们内心使命感、责任感的不同。

其次,在诗歌的表现内容方面,两者差别更大:“茶村体”突出广阔的历史真实,事按俱实,有“诗史”的性质;“神韵体”则严重脱离现实,一味吟咏性情,实为士大夫消遣生活的点缀。当代学者王运熙曾严厉批评“神韵体”忽视对现实的记录是“严重的局限”,杜潜对此亦有清晰的认识。康熙乙巳,冒辟疆约王阮亭等人修葺“水绘园”别业,分体赋诗,于皇晚至。有人问他王阮亭诗作如何,于皇云:“酒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傲啸凌沧州……但觉高歌有鬼神,谁知饿死填沟壑。”这里,杜溶评论“神韵体”缺乏对整个社会的关照,过多地描绘了诗人的自我感受和审美情趣,实际上是隐晦地批评了“神韵体”脱离现实的创作缺陷。再次,在诗歌审美风格和意义方面亦有差别。王渔洋试图拉开与现实生活主要是政治生活的时空距离,力图远离政治因素,企图建立“远人无目”的朦胧之境,谋求一种风神摇曳、清韵清秀的审美品位。因此,“神韵体”追求的是一种“清远”美境,其审美形态恰正是“兴象飘逸”的神韵味浓,清远、雅逸、冲淡而又秀润,所谓“空山无人”,正是“神韵体”所要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与王士稹追求“温柔敦厚”、“清远”的审美风格不同,杜溶认为诗歌风格应该多样化,但是诗歌主旨不能改变,“今读奚领之诗多清新跌荡之音,余诗多志微噍杀之响,然而贵真不贵赝同也”。这种带有遗民群体风格特色的“气劲”、“怒张”正是“茶村体”诗歌的审美特征和艺术表现。杜溶高举屈骚精神,追求“真诗”的审美风格,认为“真诗”应该是人格的外在表现,“人即是诗,诗即是人”,从诗中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格,从而达到人与诗合。这与王士稹追求的“空山无人”的清远境界是大相径庭的。观“茶村体”多“嗔气”,袁枚评其雅正有余而趣味不足,“甚觉无味”,但以嗔怒之气鼓苍凉之韵,彰显冷峻、清峭之意境正是“茶村体”所追求的悲慨苍凉的审美境界。如《焦山》六首当中的“触处迷人代,兹山尚姓焦”、“饥鹰啼半岭,野马战斜阳”、“江分神禹迹,海见鲁连”等句无不回旋着悲盈、苍劲的遗民心路历程和遗民独有的审美情趣,从这一点看来,“茶村体”决不同于“神韵体”追求的“湖云祠树碧于烟”、“门外野风开白莲”之类飘逸清秀的情思和意境。

清初诗坛的诗歌,流派众多、各具风格。它们摆脱了明诗一味复古模拟的诗歌风气,在继承明代诗歌的基础上,有进一步的传承和发展。杜溶之遗民“茶村体”的沉郁浑健、吴伟业之贰臣“梅村体”的凄美顽艳、王士稹之厚宦“神韵体”的风流文雅,皆由诗人身份、经历等多方面因素综合决定,这就使我们在辨析诗歌风格时,必须认识到诗歌之外的一些非文学因素对于诗歌风格形成的重要影响。

比较“茶村体”与“梅村体”、“神韵体”之异同,可以发现清诗在清初顺、康年间的发展走向和风格特色,即诗歌主流从遗民诗风到神韵诗风的转变与递进,进而准确理解清初诗歌走向的变化与演进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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