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绅(772—846),是中唐元和时期元白诗派的重要诗人之一。他少有大志,早有诗名,曾与元稹、李德裕同在禁署,号称“三俊”。但他仕途坎坷,到晚年才渐趋平稳,并步步高升文宗开成三年(838),他作《追昔游集》,追忆了往昔仕途经历及所见所闻,抒发了自己老之已至、物是人非的感慨。他的诗,早年和晚年的都无从查考,只存《追昔游集》三卷,杂诗一卷。《全唐诗》卷480---483收其诗4卷,一百零一首;后从其它典籍中又寻出3o首,共131首。今人王旋伯《李绅诗注》均加以收录。
李绅的诗歌,过去除《悯农》常被鉴赏外,其它的作品则几乎无人评论;对其总的艺术特色,典籍所载亦只片言只语,笼统言之,缺乏全面细致的评价。或日:“饰志矜能,夸荣殉势,……然纪游踪,俯仰感慨,一洗唐人小赋柔靡风气”(明·毛晋《五唐人集·追昔游集》跋);或日:“音节咩缓,似不能与同时人角争强弱。然舂容恬雅,无雕琢细碎之习;其格究在晚唐诸人刻划纤巧之上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追昔游》)。
总的看来,李绅的诗似有硬朗、“舂容恬雅”的特点,而无“雕琢细碎之习”,但又有“音节咩缓”之弊。至于“似不能与同时人角争强弱”的评价,既嫌笼统,又觉不够公允。李绅的有些诗还是可与元、白诗相比较的,如《悲善才》之与《琵琶行》,《莺莺歌》之于《莺莺传》。《新唐书·李绅传》说他“于诗最有名”,“苏州刺史韦夏卿数称之”。而御史吕温在读了他的“春种一粒粟”和“锄禾et当午”后称许道:“斯人必为卿相。”后来果如其言。自居易在编成自己的15卷诗后,题诗《戏赠元九李二十》日:“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因李绅身材短小精悍,人称“短李”),可见李绅的歌行还是有可与元白相提并论之处的。
到底如何评价李绅的诗,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这里只想从李绅诗的体制、叙事传情、意境等方面,谈谈我的看法。
不拘一格,体制多样
李绅在《<追昔游集>自序》中说,他的诗“或长句,或五言,或杂言,或歌或吟,或乐府齐梁,不一其词,乃由牵思所属耳。”这里说得很明白,他的诗“不一其词”,不拘一格,皆“由牵思所属”。这种不拘一格,即指体制多样。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他诗歌的内容主要是“追昔游”,因记录自己的辗转踪迹及所见所感,用一种诗体肯定难以尽述,所以要用多种体式;另一方面,是他生处中唐时期,受新乐府和元和体兴盛的影响,故多叙事和长律。
在他的130余首诗中。律诗占有较大的比例,一般为七言,而几十韵长律则都是五言。如《趋翰苑遭诬构四十六韵》、《过吴门二十四韵》、《登禹庙回降雪五言二十韵》、《题法华寺五言二十韵》、《到汴州三十韵》等。这些长律确有“乐府齐梁”的特点,铺陈叙事,多写自己的所历所见所感,可谓“揽笔写兴”(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挥洒自如。
在杂诗一卷中,则古诗和绝句较多,且多为七绝,如《答章孝标》、《赠韦金吾》等。在贬去端州的路上和贬地,他也写了一些七绝,如《朱槿花》、《至潭州闻猿》、《江亭》、《红蕉花》、《忆汉月》、《端州江亭得家书二首》、《闻猿》等等。其中《江亭》诗:
瘴江昏雾连天合,欲作家书更断肠。今日病身悲状候,岂能埋骨向炎荒。
写出了诗人处境的艰苦和心境的悲伤。又如《忆汉月》:
花开花落无时节,春去春来有底凭。燕子不藏雷不蛰,烛烟昏雾暗腾腾。
诗中则既写出了南方边远地区与中原和北方大不相同的气候特征,又抒发了诗人身处异乡思念故土的心情。
诗人晚年回无锡老家闲居①,写了《过梅里》(七首),主要是乐府歌行体。这些诗或为三三五加五言句,或三三七加七言句,或通篇五言、七言句。如《上家山》(作者少居梅里,于惠山寺肄业,旧室犹在,所以称惠山为“家山”。梅里位于无锡东南三十里处)诗开头为:“上家山,家山依旧好。昔去松桂长,今来容颜老。上家山,临古道。”f以下均为五言句)。《早梅桥》是三三七句:“早梅花,满枝发,东风报春春未彻,紫萼迎风玉珠裂。”对这种句式,陈寅恪先生曾论述过。他说:“关于新乐府之句律,李公垂之原作不可见,未知如何。恐与微之(元稹)之作无所差异,即以七字之句为其常则是也。至乐天之作,则多以重叠两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后接以七字句。”d](o23)他又说:“考三三七之体,虽古乐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车行》,亦复如是。但乐天新乐府多用此体,必别有其故。”经过比较分析后,他得出结论说:“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子昂)、李(白)辈等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在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这段评价应是比较恰当的。虽然主要是评价白居易和元稹,但首先就提到李绅,可见李绅是元白诗派的重要成员。他们新乐府创作上的共同特点,是被人肯定的。
陈寅恪先生又在《元白诗笺证稿》“附论”中专论了“元和体”。据《旧唐书·元稹传》)所述:“稹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全唐诗》卷十六《白居易》卷二三《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诗云:“诗到元和体变新”,又自注曰:“众称元、白为千字律诗,或号元和格。”“元和格”即“元和体”。“诗到元和体变新”,这虽然主要是指诗的形式变化,但形式的变化也是因内容变化引起的。李绅为元白诗派的重要诗人,其诗自然会有“元和体”的特征。据白居易所言,“元和体”多为律诗,且多长律;又如元稹所言,“驱驾文字,穷极声韵”(《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并序》),这样才便于铺陈叙事,反映现实生活内容。
元白诗派的重要成就是推动新乐府创作的兴盛,以至后人将其看作一场文学运动。新乐府诗的共同特点就是“病时”,而且是从李绅的《乐府新题》“病时尤急者”引发而来的。李绅是元、白的好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唱和。首先是李绅作《乐府新题》二十首赠元稹,元稹便“取其病时尤急者,列而和之”,得十二首;白居易以此为发端,作《新乐府》五十首。从此中唐的新乐府蔚为大观。
李绅的新乐府诗无从查考。但存诗中也有些诗作浅切通俗,风格尤近白居易。如《闻里谣效古歌》:
乡里儿,桑麻郁郁禾黍肥。冬有褴襦夏有缔,兄锄弟耨妻在机。夜犬不吠开蓬扉。
乡里儿,醉还饱,浊醪初熟劝翁媪。鸣鸩拂羽知年好,齐和杨花踏青草。
劝年少,乐耕桑,使君为我剪荆棘,使君为我驱豺狼。……
乡里儿,终尔词。我无工巧唯无私,举手一挥临路歧。
全诗仿乡里歌谣而作,多用口语,明白如话;旬式则用典型的乐府歌行体三七或三三七。至于《悯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采用古风体,语言纯朴通俗,言简意赅,令人回昧,更是千百年来人们传颂的佳作。
感之以事。动之以情
我国古代诗歌多以抒情为主,而乐府诗则多为叙事,或叙事与抒情相结合。李绅的诗多记生平经历,感叹物是人非,故有叙事兼抒情的特点。这既与中唐的社会状况有关,也与元和体及新乐府的兴起有关。
李绅生活的中唐时期,藩镇林立,中央集权削弱;宦官染指朝政,朋党倾轧,酿成了政治黑暗,战祸频仍,土地集中,赋税沉重,灾荒不断,民不聊生的局面。这样多灾多难的多事岁月,提供了叙事诗成长发展的土壤,李绅及元、白的叙事诗,大概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他的《追昔游集》本是“叹逝伤时,发于凄情而作”。要表达自己的身世遭遇自然少不了叙事,而有身世浮沉经历的人,自然少不了感伤和感慨,少不了抒情。正如自居易所言:“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策林》六十九)。
李绅追忆自己从元和十五年(820)迄大和九年(835)十五年间,在朝任职与遭诬构被贬斥的经历,而写成五言排律《趋翰苑遭诬构四十六韵》,主要叙述了自己如何受穆宗重用,召入翰林院,如何想“洁身酬雨露”以报答皇恩,却仍被李逢吉等“利口扇谗谀”加以陷害,贬逐南方;然后又写了贬地的荒僻艰苦,自己身心的伤痛、感念。在这些遭遇的陈述过程中,作者委屈无奈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在那“乱群逢害马,择肉纵狂貊”的境遇下,诗人“胆为隳肝竭,心因沥血枯。”其满腹愤慨倾注笔端,真所谓“写事传情”。在“谤兴金就铄,毁极玉生瘠”的情况下,被“谤”被“毁”者内心的感慨,正如骆宾王所言:“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悲伤大约莫过于此了。
作者晚年追忆这段悠长岁月,仍痛定思痛,况且昔日好友如元稹、庞严、蒋防等已相继辞世,这不能不使他黯然神伤。所以,在诗的结尾,诗人的情绪由开始时的报国进取变得感时伤逝,叹老思归。诗日:
仿佛皆停马,悲欢尽隙驹。旧交封宿草,衰髦重生刍。万戟分梁苑,双旌寄鲁儒。骏驳移岁月,冉冉近桑榆。疲马愁千里,孤鸿念五湖。终当赋归去,那更学杨朱。
诗人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故交好友已成隔世之人,衰老者更加珍重少年时结下的友谊。如今自己弃文从武,担当宣武军节度使的重任。年近桑榆,犹如一匹疲倦的老马,不想再往前奔,只想找一个歇息的地方。终归要效陶潜罢官归去,或者要学学战国魏人杨朱的“重己”、“贵生”。这首长律是李绅叙事细腻、抒情浓郁的出色代表。李绅还有一些看似抒情的诗,也包含着叙事的成份。如《江南春暮寄家》:
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剑水寺前芳草合,镜湖亭上野花开。江鸿断续翻云去,海燕差池拂水回。料得心知寒食近,潜听喜鹊望归来。
诗前四句看似写景,其实在纪程。以几样特色景物纪时,“梅迎雪”、“雪送梅”、“芳草合”、“野花开”,从雪飞梅开的冬腊天到草长花开的春天,时间次序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点也在不断变换:从“洛阳城”到“鱼口桥”、“剑水寺”,然后到了江南“镜湖亭”,诗人的行踪也很明朗。全诗记事写景,简洁明快。那么什么时候到家呢?诗后四句则有候鸟“江鸿”(雁)、“海燕”报时;喜鹊报归,寒食前后准到家。此可谓写事传情的好诗。这与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种抒情诗不大相同,思想情感也有异:杜甫重在抒写国难之痛;李绅的诗重在叙写行踪和景物。杜诗沉重,李诗轻快。
境界阔大,情感刚劲
李绅的诗集既名《追昔游》,实多记行踪游历,且多为晚年仕途平稳、生活安定、官运亨通时的追忆,所以让人感到有些“饰志矜能,夸荣殉势。”以至有人说他的诗不能与同时人角争强弱。其实,这些评价有欠公允。他的不少诗不仅情意真切,纯朴自然,而且意境阔大,格调刚劲,往往片言只语精采超人。
《过荆门》诗尾句:“惆怅忠贞徒自持,谁祭山头望夫石?”以典故“望夫石”即妻对夫的忠贞,喻自己对君主亦诚不二。但有“谁祭”我呢?君是否会记着我?诗所流露出的是委屈怨恨的情绪,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景用此典故,是贴切而自然的。《答章孝标》诗:“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是答孝标的诗“及第全胜十政官,金汤镀了出长安”(《及第后寄李绅》)句,因“李绅答诗针砭”,使得“孝标惭谢”(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4l、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6)。李绅诗有所讽劝,富于哲理,实为妙答,也见出他确有质朴耿直的性格特点。又如《却过淮阴吊韩信庙》诗尾叹道:“徒用千金酬一饭,不知明哲重防身”,一语道出了韩信的悲剧原因,似乎他自己很通人情世故似的。而《初出肥口入淮》诗则有“人心莫厌如弦直,淮水长怜似镜清。”可见他自己并没有记取韩信的教训,还要一味的坚守自己的率真刚直。“如弦直”、“似镜清”,道出了自己梗概纯朴的个性,抒发了励精图治、不畏阻力的志趣。“石标琪树凌空碧,水挂银河映月寒。”(《华顶》)诗句气魄宏大,音节高亢,描绘了天台山顶的雄伟气势。《入泗口》首联:“洪河一派清淮接,蔓草芦花万里秋”,用一“接”字写“洪河”、“清淮”相连,视野广阔;而“秋”是“万里”,则天下皆秋。颈联“望深江汉连天远,思起乡关满眼愁”,金圣叹评说:“望深江汉”者,意欲经略中原;“思起乡关”者,意欲归向田园。诗中所展现的境界阔大,而情感则有些茫然。尾联道:“惆怅路歧真此处,夕阳西下水东流。”为何惆怅呢?因为不知是“望深江汉”好还是“思起乡关”好,此是“路歧”;如果于徘徊观望之际,人生如“夕阳西下水东流”,还有何可为?怎不叫人惆怅啊!这些诗句不论抒情还是写景,都意境阔大,情感刚劲,大概就是毛晋所说的“一洗唐人小赋柔靡风气”吧。其实,李绅本来就性情刚褊,他因此而遭过李逢吉等人的陷害,曾被远贬岭南;而他早年却有过英雄壮举:元和元年进士及第后,被江南节度使李铸留为掌书记。李镝谋反,李绅抗节不从而被投入狱中。后叛平出狱,绅因大节得保而受称赞。他的诗也就是他真性情的流露。
李绅的诗并不都像《悯农》或《闻里谣效古歌》那样“明白如话”,有不少诗喜用典故,不易理解。但也不是“音节哗缓,似不能与同时人角争强弱”。如《悲善才》诗,运用种种事物模拟琵琶音响,从而细腻地描绘出在西京和在滁州两次倾听曹善才师徒演奏的感受。风格与自居易的《琵琶行》相似。
不仅那些精彩超人的只言片语有如星星布于夜空,使平淡的诗陡然增色;即使李绅他的小诗也很有意味,可读性强。如《长门怨》“宫殿沉沉晓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语言明白晓畅,诗意韵味浓厚。在贬去端州的路上有一首七绝《至潭州闻猿》,诗云:“昔陪天上三清客,今作端州万里人。湘浦更闻猿夜啸,断肠无泪可沾巾。”今昔对比,云泥之别,怎不叫人伤心断肠?况且“更闻猿夜啸”,自然就“断肠无泪可沾巾”。同时还有一首《闻猿》诗:“见说三声巴峡深,此时行者尽沾襟。端州江口连云处,始信‘哀猿伤客心’。”白居易被贬入川,途经三峡时,曾写过“哀猿伤客心”的诗句。如今李绅从朝廷大臣一日而成远放荒裔的贬臣,此情此景,当然“始信哀猿伤客心”了。这些小诗都写得自然清新,意味深长。
总之,纵观李绅130余首诗,体制上不拘一格,善于写事传情,也能创造阔大意境。正如胡震亨所评价的那样:“揽笔写兴,曲备一生穷泰之感,亦令披卷者代为抚然。”(《唐音癸签》卷7)那些精彩的短章碎句,意味深长,展露出诗人的胸怀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