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是清初文人剧的代表作家,同时也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尤用力于“诗史”创作,以独具一格的“梅村体”诗史享誉文坛。其戏曲创作与“梅村体”诗史创作之间的关系,已为历来论者所注意,但现有研究往往只强调戏曲对“梅村体”的影响。而笔者认为,吴氏此两种文体创作间最根本的内在联系,恰恰在于“诗史”观向戏曲创作的渗透。
一
吴伟业戏曲创作之所以会受到“诗史”观的影响,大概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其三种剧作均作于顺治元年至顺治十年这段时期内,[注:关于三剧作期,目前唯一可考的材料是李宜之于顺治十年所作的《秣陵春序》,其中曾提到:“别有杂剧几种”,据此可以确定三剧作于顺治十年以前;又三剧皆以抒发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与兴亡盛衰之感为主题,故必为明亡后所作。]而这十年,也正是“梅村体”诗史创作的高潮期,深深植根于诗人内心的“诗史”观自然会渗透到其他文体的创作中。譬如此时期的词作,便带有明显的“诗史”特征。对此,前人已多有评述。[注: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37,564页。那么,戏曲创作也不例外,同样会受到“诗史”观潜移默化的影响。
其次,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吴伟业对戏曲文体的认识。他强调戏曲与诗歌同源同质:
汉、魏以降,四言变为五七言,其长者乃至百韵。五七言又变为诗余,其长者乃至三四阙。其言益长,其旨益畅。唐诗、宋词,可谓美且备矣,而文人犹未已也,诗余又变而为曲。……传奇、杂剧,体虽不同,要于纵发欲言而止。
他认为由四言诗到五七言诗,再到诗余,到戏曲,其间只是篇幅越来越长。而“其言益长”的目的只是为了“其旨益畅”,即表情达意更加酣畅淋漓、“纵发欲言”,本质功能与诗歌并无不同。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思意旨,让吴伟业觉得以其动辄几百言的长诗犹不能“纵发欲言”而要诉诸戏曲呢?其《北词广正谱序》给出了答案:“盖士之不遇者,郁积其无聊不平之概于胸中,无所发抒,因借古人之歌呼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而我之性情爰借古人之性情而盤旋于纸上,宛转于当场。”即对于世道和时事的“无聊不平之概”与“抑郁牢骚”。由于诗歌受篇幅的限制,以及作者个人对清初文网的顾虑,这种牢骚之气、不平之鸣,自然不能畅所欲言,太过显露。故而需要通过戏曲创作,借人物之口,一吐为快。以角色代作者立言,显然与戏曲“代言体”的内在规范——作者代角色立言:作者情感必须对象化为剧中人物的行动与思想感情——背道而驰,而与诗歌表现自我的抒情本质相同。正是基于这种诗、曲同源同质的文体观念,吴伟业在“诗史”创作之余,以“诗史”创作的思维方式进行戏曲创作,不仅进一步发抒其在“诗史”中尚且不能畅所欲言的“抑郁牢骚”,而且进一步探讨“诗史”所关注的“史”之兴亡过程与兴亡原因。戏曲创作的“诗史”化倾向,从题材的选择、结构的编织及思想倾向等层面来看,均有着明晰而深刻的体现。
二
从题材的选择来看,吴伟业三种剧作均取材于历史。以历史上与明清易代类似的朝代更迭为背景,以此历史过程中人物的命运遭际为主题。无论是《通天台》杂剧中南朝梁灭亡的历史背景,《临春阁》杂剧中南朝陈灭亡的历史背景,还是《秣陵春》传奇中宋灭南唐的历史背景,均与当下明清易代的背景极其相似,皆是南方小朝廷被北方国家所灭。而剧中主人公的身世遭遇,无论是《通天台》中满怀亡国之痛、沦落之悲的梁尚书左丞沈炯,《临春阁》中文采风流、亡国之际被逼自杀的贵妃张丽华与受贵妃知遇之恩、亡国后入山归隐的冼夫人,还是《秣陵春》中因“家国飘零,市朝迁改”而“栖迟不仕”的江南才子徐适,皆与吴伟业或其同时代人的身世遭遇极为相似。这样的题材选择及处理方式,与长篇“梅村体”诗史如《永和宫词》、《圆圆曲》、《萧史青门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等等,可谓如出一辙。
通过这样的题材选择及处理方式可以看出,剧作以历史折射现实,借古人身世遭遇抒写个人兴亡感慨的鲜明思想倾向,恰与“梅村体”诗史相同。当然,我们不应该像有些论者那样,将剧中“历史”一一坐实为“现实”,如以《临春阁》之冼夫人为明末女将秦良玉,陈后主为弘光帝;以《通天台》之梁武帝为明崇祯帝;以《通天台》之沈炯、《秣陵春》之徐适为吴伟业本人等等,但作者借历史折射现实的用意确是十分明显。其《秣陵春序》曰:“余端居无聊,中心烦懑,有所彷徨感慕,仿佛庶几而将遇之,而足将从之,若真有其事者,一唱三叹,于是乎作焉。”明确指出《秣陵春》的创作,旨在抒写个人之“中心烦懑”。若以“幽婚冥媾”、“非形非影”为荒诞不经,则是“夏虫不可语冰”,不理解作者苦心。故事虽讬以荒诞,但其中所反映的兴亡变迁、身世感受,却是“真有其事”,足以宣泄作者个人之“无聊”、“烦懑”。其《杂剧三集序》则从更加普遍的意义上论道:“余以为曲亦有道也:世路悠悠,人生如梦,终身颠倒,何假何真?若其当场演剧,谓假似真,谓真实假,真假之间,禅家三昧,惟晓人可与言之。”世道反覆,人生如梦,今昔颠倒,谁能说清昔者真而今者假,还是今者真而昔者假?恰如当场演剧,真假之间亦有“道”:故事虽是虚构,其中反映的世道、人生却是真实的。因此,吴伟业以这样的题材进行戏曲创作,只是“诗史”创作之外,反映易代历史、抒发兴亡感慨的另一种表述形式,创作宗旨及思想倾向与“梅村体”诗史完全一致。
从结构的编织来看,三种剧作均采用了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结构模式,与“梅村体”诗史将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结合起来、以“一时之性情”抒写“万古之性情”的结构模式惊人地相似,实质即其记史与抒情并重之“诗史”观的体现。下面以《秣陵春》传奇与《通天台》杂剧为例,予以详细论析:
《秣陵春》写南唐学士徐铉之子徐适与临淮将军黄济之女黄展娘,在已成仙的后主李煜与妃子黄保仪撮合下的爱情故事。全剧虽以爱情故事为构架,但叙述重心却不在二人相悦相恋的过程,而是通过徐适的个人遭际及促使爱情产生、发展的外部因素,极力凸显鼎革变迁的历史背景,抒写徐适及其他先朝遗民的故宫禾黍之悲,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首先,从情节的安排来看,剧中有许多情节或无益于故事本身的展开,或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譬如剧中仅李后主等人暗中安排徐、黄二人爱情婚姻的情节,就占了全剧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使整个故事显得繁冗、甚至杂乱。这样的情节结构,显然并非为了叙述爱情故事本身,而是为了插叙南唐的兴亡史,借以反映明朝的兴亡。再如《恨嘲》、《谄献》等折中关于真琦倚财仗势胡作非为、地方官吏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的一些情节,《狱傲》、《县聋》等折中关于狱吏、官员凶狠残忍、欺下媚上的许多情节,与故事本身显然并无多少内在联系,实际上是为了反映当下的社会现实。其次,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如对主人公徐适的塑造,作为爱情角色的形象不够丰满,但作为亡国遗民的形象却十分鲜明。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笔墨让他面对观众直接抒发亡国之痛、身世之悲,如其开场引子[瑞鹊仙]:
燕子东风里。笑青青杨柳,欲眠还起。春光竟谁主?正空梁断影,落花无语。凭高漫倚,又是一番桃李。春去愁来矣,欲留春住,避愁何处?
“欲眠还起”、“一番桃李”、“春光谁主”,正同于“梅村体”诗史“花落回头往事非” 的迷惘感伤。第十一折[泣颜回]:
藓壁画南朝,泪尽湘川遗庙。江山余恨,长空黯淡芳草。临风悲悼,识兴亡断碣先臣表。过夷门梁孝台空,入西洛陆机年少。
亡国之恨与身世之感融合在一起,幽怨凄婉,亦同于作者诗史所谓“风流顿尽溪山改”、“极目萧条泪满襟” 的亡国之痛,“恩深故国频回首”、“回首神州漫流涕”的故国之思,“富贵何常萧管哀” 、“斜晖有恨家何在”的身世之悲。又如第二折咏玉杯之[宜春令]、赋法帖之[三学士]、第二十一折叹沦落之[傍妆台]等,无不感伤时事,悲悼一身,沉郁感叹,催人泣下。即便是次要的正面人物,作者也不惜篇幅安排其直接抒发遗民情思。如第三折“末”角黄济出场引子[满庭芳]:
恩泽通侯,勋资名将,江东门第金张。歌钟零落,花没旧昭阳。老去悲看故剑,记当年、笳吹横江。伤心处,夕阳乳燕,相对说兴亡。
追念往昔之荣显,悲悼今日之零落,沉痛的家国与身世感伤,与作者诗歌“旧事已非还入梦,画图金粉碧阑干。”的感叹如出一辙。在另一“末”角曹善才那里,作者以之代言的用意则尤为明显。曹善才是南唐仙音院服侍李后主的琵琶乐工,在剧中并无重要活动,其存在与否对剧情发展几乎无任何影响,但作者却单独为他安排了两出戏:第六折《赏音》和末折《仙祠》,纯粹抒写兴亡之感。第六折写曹善才弹唱亡国悲痛,[北骂玉郎带上小楼](“小殿笙歌春日闲”、“山远天高烟水寒”)隐括李后主词成歌,优美典雅、凄婉哀怨,诉说无限凄凉的故国情怀,恰是作者诗歌所谓“劫灰重作江南梦,一曲开元泪万行。”。末折《仙祠》则写他在李后主庙中弹唱往事,如[集宾贤]:
走来到寺门前,记得起初勅造。只见赭黄罗帕御床高。那壁厢官员舆皂,这壁厢法鼓钟铙。半空中一片彤云,簇捧着香烟缥缈。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留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
这与作者《杂感》:“故京原庙倚诸峰,走马惊闻享殿钟。岂谓尽驱昭应鹿,到来还问灞陵松。”《观象台》:“候日观云倚碧空,一朝零落黍离同。昔闻石鼓移天上,今见铜壶没地中……千尺荒台等废宫。”等诗意蕴相同,感今伤昔,抒发了“万事今尽非,东逝如长江”的无限兴亡感慨。在全剧结尾,作者自题一诗云:“词客哀吟石子冈,鹧鸪清怨月如霜。西宫旧事余残梦,南内新词总断肠。漫湿清衫陪白傅,好吹玉笛问宁王。重翻天宝梨园曲,减字偷声柳七郎。”即写其度曲之心境:悲故国之颠覆,叹一身之沦落,发兴亡之感慨。所以清末学者吴梅云:“余最爱《秣陵春》,为其故宫禾黍之悲,无顷刻忘也。”总之,就创作方法而言,让人物面对观众直接抒情,此正是借人物之口,“陶写我之抑郁牢骚”,与长篇“梅村体”诗史如《琵琶行》、《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吴门遇刘雪舫》等以角色抒情的方式完全相同;通过对历史兴亡盛衰的反复致意,而形成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亦复与“梅村体”诗史的行文策略完全一致。就整体结构而言,如此大篇幅地抒写兴亡之感,渲染朝代鼎革的历史背景,将人物刻画成亡国遗民的形象,必然使一个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脱离自身的发展逻辑,而成为作者抒写个人“心史”、表现历史兴亡的载体,即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与“梅村体”诗史以个体命运反映国家命运、以个体一时沦落之悲抒写万古兴亡之感的结构模式完全一致,体现了鲜明的“诗史”化倾向。
《通天台》杂剧仅两折,写沈炯国破家亡、流落穷边,在通天台梦中被汉武帝召用,并与汉武帝宫女丽娟相遇,后来力辞出关的故事。全剧以沈炯的个人倾诉为叙述重心,结构随意,情节简单,明显缺少戏曲应有的情节冲突,以人物代言的用意较之《秣陵春》更加显豁。借沈炯之“歌呼笑骂”尽情抒写兴亡之感的同时,还进一步探讨朝代更迭的原因。如首折写沈炯因“国覆荆、湘,身羁关、陇”而沉痛哀怨、愁肠万斛,在通天台上对着汉武帝塑像哭诉亡国之痛与沦落之悲,追问梁亡原因,如[天下乐]:
好教我把酒掀髯仰面嗟,你差也不差?怎的呀,做天公这等装聋哑。文书房停签押,帝王科没堪查,难道是尽意儿糊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