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阎尔梅(1603—1679),字用卿,一字古古,号白耷山人、蹈东和尚,徐州沛县人,我国明末清初时期著名现实主义爱国诗人。阎尔梅身当明清鼎替之际.自幼攻读经史,深受儒家传统文化熏陶,崇祯元年(1628年),以选贡入京师,加入“复社”。三年,京兆贡选会试,中举第24名。时后金(清)问鼎方急,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朝中阉党专政,阎尔梅痛感国事陵夷,屡上书指陈时弊,竞触怒阉党,愤而罢公车,致以孝廉终身未仕。
清入塞.明政日益败坏.河南、山东、安徽、江淮及近徐之丰、沛、萧、济、宿地,因长期战乱,地方残破,阎尔梅两次入京,献<流寇议)、<安集地方残破议),皆未被当局采纳。
明亡,清入据北京,目睹弘光王朝的腐败无能,阎尔梅对农民起义军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他散尽家财,阴结死士,又多次奔走河北、山东诸地,联络多起抗清武装,并亲赴驻兵白洋河的史可法帐中,面陈联合作战大计,惜未被接受。顺治二年(1645年),阎尔梅再次进言退保扬州的史可法,力主联合山东榆园义军,收编为叛将所杀的兴平伯高杰6万余部众,驻兵徐州以节制江、淮,以为河北观望,仍未被采纳。阎尔梅深感大势已去,而史可法也难济大事,遂拒绝史公聘职,北走淮安。清兵陷南京后,大入淮,万年少等起兵太湖抗清,阎尔梅亦于淮安起兵响应,不久相继失败。
嗣后,阎尔梅秘密奔走于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联络四方豪杰,图谋抗清大计,并多次潜入北京觇视清廷动静。顺治八年(1651年),榆园军败,案发,阎尔梅被捕。时尔梅身被锁械,骑于驴上,神态自若,慷慨悲歌,夹道相送的百姓无不泪下。卒下济南狱。清廷多次诱降,均遭严辞拒绝。顺治十二年(1655年)夏,阎尔梅逃归,遂开始了亡命天涯十数年的悲辛生活,直至康熙五年(1666年)春返沛。时清政权已趋稳定,反清复明已如泡影,“初心如火渐如霜”的诗人,决心趁衰年之余,“历览九塞成一边史”,借以总结明朝亡国教训。
康熙十二年(1673年),阎尔梅结束多年漂泊生活返沛,整理刊行旧作。病衰之际,时抚琴悲歌,尤喜<苏武牧羊)曲。十八年冬,病逝,享年77岁,私谥文节先生。
阎尔梅堪称我国明末清初著名爱国主义诗人,是我国唐宋以降诗歌创作处于衰缩大势中,现实主义诗歌创作流派的中流砥柱和杰出代表。尤其在清初反清遗民诗人中占有突出地位。由于阎尔梅一生未仕,半世流徙,寄身于乡野蓬蒿之中.无仕途之显与军战之威,诗文的声名与地位、影响自然不能广泛深远。更因阎尔梅的创作时期主要集中于明末清初尤其是清顺、康时期,其诗中所表现的强烈抗清复明之志,不仅不会被思想钳制极为酷严的当政者所许可,亦不会为时流所称举,甚至时时被攻击诋毁。④况且阎尔梅的诗文,描写现实万象,感慨乱离生死,以笔写心,直抒胸臆真情,更与此时复古、格凋、神韵诸形式主义诗风殊不相合,现实主义创作无法形成影响诗坛的统一力量。阎尔梅诗文创作虽多,亦经亲手整理刊行,然为避免触讳招祸,删削极严,致“存什一于千百”,虽其诗名满天下,然作品流传甚少。又因阎尔梅<边史)佚传,史书未成,终生治诗,而学术不显,因而整理、研究阎尔梅的诗文创作,探讨其思想意义及美学价值,确立其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不仅必需,而且意义重大。
阎尔梅的诗文多体兼擅,其诗自明天启七年(1627年)初刻(江上草>。后陆续刊成(疏影居>、(爨字草>、(自娱诗>、(日删集>、(蹈东居诗>等。其文亦曾刊刻成集。“及老,去繁就简,统而集之于一”。
二
阎尔梅生当乱世,以爱国之心为笔,以破碎的万里河山为纸,伤亡感乱,寄意恢复,抒写时世,忧国忧民,以丰富的题材,艺术地再现了明王朝在农民大起义打击下从没落到灭亡及清兵入关、南下到政权基本稳定的历史发展过程,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深刻地揭示了明末清初尖锐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触及到社会生活中政治、经济、军事等不同层面,并以抗清复明为主题,歌颂广大人民,尤其是以自身为代表的下层知识分子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精神。他的诗文鞭挞丑恶,不遗余力,歌颂美好,九死不悔,关心政治,贴近现实,如屈如杜,堪称诗史。阎尔梅以宏大精深的学识,丰富的阅历和爱国爱民的坦荡胸襟,在诗文创作中,常借身家之痛寓民族悲辛,以亡命浪游的零碎场景组合成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具有高度的思想性。
万历末崇祯初,陕、晋、豫等省的广大农民终于忍受不了朱明王朝的残酷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起义斗争。农民起义军势如燎原,明政权危若累卵,阎尔梅极为忧急。但他能挣脱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阶级偏见,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揆厥所由来,大半皆苦贫。兼之催科猛,饮恨莫能伸。处处悲苛政,呼应遂如神。”((流寇>)“往者凶年饥馑,民不乐生。有司重敛酷刑,遂为一二杰黠倡言煽惑,酿成大乱。”((流寇议>)他认为重敛、苛政、酷刑、贪吏是造成农民起义的根本原因,是“上失其道,民散久矣”,才导致地方残破,“庐舍虚无人,牛贵逾良马价,一望荒芜绝行迹,白骨积煨烬间。国家将三百年,惨辱痛心,末有若今日之甚”((安集地方残破议>)的后果。他主张改革腐败的吏治,宽政缓刑,蠲复税役,对残破的地方“以安集之”,对溃变的兵民,以抚召之,否则其局面将不可收拾。崇祯政权被推翻之后,清兵入据北京,屠戮中原,清兵、农民军、南明政权都陷入被迫两面作战的境地,而南明残余武装力量被把持在恣行骄纵的藩镇手中,且犹豫狐疑,降战不定,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波谲云诡,极其尖锐复杂。阎尔梅毅然破家财练乡兵,保家卫国,并积极奔走江淮间,联络抗清力量,竭力阻止南明武装力量降清,并两次亲赴史可法驻防的白洋镇、扬州建言收编兴平伯六万部众、驻兵徐州以节制河北的用兵之策,极力促成南明政权与农民义军结成抗清统一战线,可惜史可法未能采纳而致速败。记录这一时期史实的诗文很多,表达了阎尔梅关心国事、忧国忧民之情。如(海上遇大风雨>、(庙湾雨中>:
东走前无路,扶余一问津。
谁知风雨夜,海外更愁人。
怒来风雨逐潮飞,凉冷如秋刺葛衣。
江海涛深逋客滞,东南天尽故乡非。
平沙濯碧渔蓑晚,新露吹光苑树微。
此夜浮槎谁独往,惊传牛渚失支机。
二章述海上止明将刘泽清、田仰降清事。风雨交加,国运如晦,诗人独行失路于暗夜之中,心境极为凄苦。途中又得知长江失守,采石矶陷,兴复无效,致使诗人对此国破家亡之悲“痛哭伤怀抱”,“倏忽三十年,追思魂梦绕,相感安可忘,嗟乎竟衰老”((秋夜赠蔡际飞>)。此后阎尔梅与徐卅i万年少起兵抗清失败,加入山东抗清榆园义军事发,被迫开始了十数年亡命浪游的悲辛行吟生涯。
阎尔梅亡命天涯,时时沸然胸襟的是报国恢复的不屈之志,常悲歌流涕,以屈原自喻,然故国不堪回首,物是人非,衣冠非制,发肤不存,甚至往昔的友朋,都降附夷敌成为鹰犬。他的悲辛愁恨似乎远较屈原深巨得多。他胸怀“春城宜待诏,逐客正怀沙”((临颖除夕送楚客北征>)的悲苦之情,为国运而“愁来心欲病,触起泪盈巾”((许昌春夜赠何仲端山人>)。于“天荒故国遥”之地,为民生而“悲歌以海潮”((赠何元矩>)。再如(答徐古图吴门见寄>:
守死闻王皓,王嘉叹后之。只缘亲末葬,故尔去还羁。抱器追殷士,沉江答楚辞。如君能信我,千里面谈时。
甑破还须顾,梁颓尚可支。但求宗社复,莫怨美人迟。狂海存孤砥,霜深有傲枝。汉官多半在,谁念旧威仪?诗人以“忠而被放、信而见疑”,忧国忧民,怀贞抱瑜的屈原,义不仕新莽的王皓、王嘉自况,只求光复故国,不悔衰老迟暮与亡命流离。正是这种忧念国民的伟大情怀与光复旧国的不屈精神,成为阎尔梅十数年来不息追求的支柱与动力。
大凡现实主义的爱国诗人,总是用那饱含热诚真挚的诗章关心民瘼,以极大的愤慨揭露贪暴,抨击腐朽,将人民的疾苦和统治者的罪恶昭示给后人。这成为阎尔梅诗作的主要思想内容之一。在(临高台>、(苦蝗行>等大量作品中,阎尔梅猛烈抨击了“官租如火米价贱,贫者无米催科现”、“子女卖尽粮仍欠”及“妇子嗷嗷争不及”、“官吏追呼急于焚”的酷烈的晚明稗政,认为正是无休止的三饷加派及水旱蝗疫的自然之灾,才酿成了农民大起义的漫天风雨,终于导致了明王朝的覆灭。这对于清朝统治者来说可谓明鉴不远。阎尔梅早期诗文中,对明末官场政治的腐朽,吏治的黑暗,党争的丑恶,经济敲剥之酷烈,以及由此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多所揭露。而且言辞激烈,秉笔直书而毫无回护。他后期的作品则转向对清廷苛政及其残暴的民族屠杀政策、文化政策的猛烈控诉,同时对屈节仕敌的民族败类愤慨声讨。在诗人眼里,尽是“穷乡来去皆枯坟,蒿井颓垣沙砾里”((钜野行为毕开之>),尽是“桑麻依败宅,官吏扰空城”((过钜野,题毕开之、毕位二村舍>)。再如(陶靖节墓>:
年来文物异中华,非杀其身即破家假使先生当此际,如何漉酒看黄花?
这是对清廷暴政和民族政策的猛烈批判和辛辣讽刺,暴露了封建统治者残暴的本质。身经明清鼎替战祸,20年的流亡浪游,是历史上许多现实主义诗人大都没有过的惨痛经历和悲辛的生活感受,因而伤离感乱、悼亡哀生、倦游思归,成为阎尔梅诗文的主要思想内容之一,读来哀婉感人。由于诗人将反清复明作为自己的理想追求,故其诗文于哀凄伤叹之中凝聚起上下求索、九死不悔的意志,令人时时慷慨振起。
“一驴亡命三千里,四海无家十二年”,这是阎尔梅以个人遭际对国运民生的概括描述。既然国家倾覆,何得家完民安!因而诗人胸臆眼底,一派离乱伤痛。如(下山东狱>:
蹇何劳八县兵,凌霜踏碎济南城。
方昏适值髦头舞,近晓犹看索贯横。
埋骨应怜无净土,招魂可惜是虚名。
愁中静想明夷数,箕子文王结伴行。
虽于“万死复开亡命路”((报命>)之际,也为“烟波无处血花寒”((符离桥>)、“愁中甲子凭何记”((癸巳初夏>)而愤怒,而悲哀,但并不屈服。(端午>云:
风雨凄然节候非,载经寒暑未言归。
周旋厉地沽菖酒,劳苦家人寄葛衣。
四海穷交缘世尽,百年生计与心违。
他乡无数山河泪,倔强樽前不忍挥。
阎尔梅多年奔亡流离,时时哀凄于“地震山崩诸色改”((白冢题许翁竹亭>),山河破碎,人民流徙死亡,心中时时激荡的是“狐首丘兮豹首山”((李笃生初度>)的故国乡关之思。
然而故园归来,触目所见只是“乱后残堤多寄冢”((游湖陵城>)、“宿子城边草更荒”(‘宿州>)的萧索凄凉景象,而令人伤情的是,亲人故友死散殆尽,而更难堪的是,大江南北,兵燹之后的创痕犹在,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国变家亡之痛,在异族的铁蹄剑刀之下饮泣偷安。山河依旧而物是人非,这使阎尔梅陷入更深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