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杜甫与柳永

杜甫与柳永，一个唐代诗人，一个宋代词人，史上有人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最具代表性的论述有南宋张端义的“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以及清代谭献的“耆卿正锋。以当杜诗”等。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与李白并称为文学史上的“双壁”。文学成就可以说无人可以企及，张端义和谭献等人将柳永和杜甫列到同一个高度，似乎有失偏颇；但柳永与杜甫在许多方面确实是有相似之处。

一

杜甫之所以伟大，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杜诗的“诗史”地位，杜诗反映了“诗人所处时代的历史真实，描绘出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栩栩如生的历史画卷”，而且“诗中体现的作者对所反映的生活的评价是符合历史原则的，诗人的好恶爱憎与广大人民的感情倾向是一致的”。以“三吏”、“三别”为代表的、以“讽兴当时之事”为目的的新乐府诗较为集中地表现了这一点。

与杜诗相似，柳词也“大胆如实地反映自己所接触到的现实生活”，与柳永同时的范镇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稍晚的黄裳也说：“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祜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无华，无所不有”。翻开《乐章集》，其中有对当时国家大事的记载．比如在歌功颂德之风盛行的真宗大中祥符年问，朝廷地方纷纷称祥瑞四出，【巫山一段云】组词中的几首，真实地记录了这一事件。《玉楼春·昭华夜酿、凤楼郁郁》咏写了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延恩殿祀圣祖赵玄朗事。柳永生活在北宋“承平”时代，为了科举，他曾在汴京生活过一段时问，科举道路失败后，他又四处奔波，到过当时的许多名城，对这些名城的都市风光和风土民情都有所叙写，其中，《迎新春·倾管变青律》、《倾杯乐·禁漏花深》和《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等咏写汴京，《望海潮·东南形胜》写杭州，《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写苏州，《临江仙·鸣珂碎撼都门晓》写扬州，《一寸金·井络天开》写成都。这类词有四十多首，约占其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左右。将国家大事和都市生活如此多的在词中叙写，柳永恐怕是第一人。另外，柳永的大量妓情词真实地记录了当时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的生活，宋代的士大夫们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也都写过同类题材的作品。但柳永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一为别人写得雅而蕴，柳永写得俗而露。二为别人写后即‘自扫其迹，日谑浪游戏而己也’，柳永却‘不扫其迹’或‘不能扫其迹’，三为别人写得少，柳永写得多”。正因为如此，柳永的大量妓情词才比其他人的同类作品更有史学价值，对后人研究这个时代的妇女生活提供了很好的参考。杜诗被誉为“诗史”，因为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如果仅从这一角度上说，柳词也可称为“词史”。只不过柳词所反映的社会面较杜诗要窄一些。柳词主要局限于都市生活，而杜诗则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尽管张端义、谭献等人将柳词和杜诗并称，高下之别还是有的。但如仅从词人的角度来说．柳永对现实的关注与叙写又远超于其他人，如宋代的其他大家如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人在词的创作成就上并不亚于柳永，甚至很多人认为他们是超过柳永的但是他们在写词时更多地以自我为中心，较少纯客观的叙写，所以尽管他们的作品的文学成就很高，但史学价值较低，因此我们把柳词称为“词史”是不为过的。

作为一代词人，柳永的诗仅佚三首和两断句，根据如此少的作品。我们很难断定其诗才如何。但他的诗《煮海歌》是一篇极其优秀的作品，仅从思想上看，它足以与杜甫的新乐府诗相媲美。诗篇所关注的是盐民亭户的生活，“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平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熘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得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使波涛变成雪”等诗句，完整而详细地描述了盐民亭户生活的辛苦。从叙写的口吻看，柳永对盐民的这种生活是充满了同情的。而如此辛苦的劳动换来的结果只是：“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缑粮：秤人官中得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末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面对如此不公平的生活现实，柳永发出了“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的呼喊。这与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发出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感叹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能以一任盐官的身份看到盐民的苦辛更显得难能可贵。这一作品也是对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历史记载，与他的许多词一样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

二

在文人的笔下，女性形象是一个永恒的题材。在封建社会里，妇女的社会地位极低，因此大多数封建文人都是以一种玩弄与歧视的心态来描述和塑造女性。但也有一些文人能够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她们。柳永可以说是最典型的代表。但古代文人中真正把女性以与男性完全平等的身份来叙写的并不是始于柳永，而是杜甫。与柳永不同的是，杜甫涉及女性的诗歌在其作品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仅占其诗歌总数的十分之一。而专咏女性者更是只有10余首。但即使是从这为数不多的作品中仍然可以表现出杜甫女性观念的一些新思想的折光。杜甫是“将女性投放到了现实生活的大时代背景上，他从人性的角度，将女性作为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主观美化的抽象喻指来抒写，对女性进行了新的诠释，折射出了男女平等的一线曙光”。如《佳人》中的“摘花不插发，求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赡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公孙大娘”，《听杨氏歌》中“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满堂惨不乐，响下清虚里”的“杨氏”，《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中“玉袖凌风并，金壶隐浪偏。竞将明媚色，偷眼艳阳天”的“女乐”，《咏怀古迹》（其三）中“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的“王昭君”，《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国大夫人》中“变叶班姑史，芬芳孟母林。仪方兼有训，词翰晾如神”的“郡王太夫人”等形象的塑造都显示了杜甫对这些女性的真诚的赞美与衷心的同情。而与杜甫齐名的李白在诗中描写女性时。“几乎主要是表达对女性的思慕与渴求．这正是男权社会里，男性将女性抽象化为审美客体甚至欲望化玩物而用以满足男性缺失情感的一种体现”。

如果说杜甫女性诗中所折射出的还只是男女平等的一些曙光的话，那么柳词中的这种思想已是阳光普照。杜诗中对女性的描述与赞美主要还停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而缺乏与女性真实的交流，象《佳人》中的“佳人”、《咏怀古迹》其三中的“王昭君”等更是想象中或历史上的人物，而非现实中人。而柳词中的女性都是现实中人，并且柳永与她们都有很深的交往。柳词中提到的当时名妓就有师师、秀秀、瑶卿、秀香、安安、虫虫、香香、英英、冬冬、楚楚、宝宝、心娘、佳娘、酥姐等十八个。在《乐章集》中女性词占了较大的份量。与妓女的交往以及大量女性词的写作甚至影响了词人的仕途发展。但与其他人所不同的是，柳永与妓女的交往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的，因而他也更能看到她们美的一面，并在词中发出由衷的赞叹如《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中赞秀香的歌声“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中赞秀香的舞姿“妙舞腰肢软”。《凤衔杯·有美瑶卿能染翰》中赞瑶卿的文采“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等。对这些世俗女性，柳永能摆脱传统礼教的束缚。直接表现她们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如《定风波·自春来》抒写了女主人公因爱人外未归的忧愁苦闷，“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栏锁。……彩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阳虚过”；《锦堂春·坠髻慵梳》写对负约不归的郎君的埋怨与数落“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雨，缠绣衾，不与同欢”。这种泼辣爽直的性格，直抒其情的写法．正符合市民大众的审美趣味。对那些被遗弃或失恋的平民女子，词人也充满了同情。如《秋蕊香引·留不得》中“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感叹和《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中“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的哀伤等。同为市民阶层的浪子柳永和妓女，以相等的地位，相近的感情，相亲相爱，全面地表现她们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这在等级制度分明的封建社会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从这一角度看，柳永的艳情词的思想价值还是不可否认的。

三

诗是语言的艺术，词也是语言的艺术。诗词的语言不仅应该是精练的，而且更应该是富有音乐性的。仅从这一点说，杜甫是文学史上最成功的诗人，而柳永则是最成功的词人。杜甫对诗律的刻意关注在他的一些诗句中也有所表露。如：“诗律群公问”（<寄沈八丈”、“遣词必中律”、“文律早周旋”、“晚节渐于诗律细”等，而且他把诗律的作用看得很高：“思飘云雾外，律中鬼神惊”。杜甫对丰富五律的表现力、七律和排律的成熟、七言拗律的创造作出了贡献另外．杜甫也尝试运古人律，或在古体中间用律句，打破古、近体界限，或用平易的语体写绝体诗。这些都是整个文学史上其他的诗人所无法比的。如果仅就对词体的使用与创造而言，柳永也绝对是文学史上的第一人。柳永熟谙音律，故能运用音乐节奏不同和曲式变化，改制、创制了许多新的词调，尤其是大量慢词长调的创制，成为词的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可以说，词发展到柳永，才使得音乐的谐美和文辞的流畅达到了真正的融合。正如清人陈锐所说：“词源于诗而流为曲，如柳三变，纯乎其为词也”。
杜甫以诗见长，柳永以词见长．但诗与词之间并不是不可融合的。比较二人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柳词对杜诗造句法的积极踏袭，以及柳词对杜诗意境的敷衍和发展。试举几例：

a1：乘兴兰棹东游。

b1：老夫乘兴欲东游。

（a为柳词，b为杜诗。下同。）

a2：多情自古伤离别。

b2：生离与死别，自古鼻酸辛。

a3：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b3：不堪只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

a4：高柳乱蝉嘶。

b4：晚凉看洗马，森木乱蝉鸣。

a5：触处繁华，连日疏狂。

b5：著处繁华矜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

a6：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星未灭。

b6：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a7：至今无限盈盈者，尽来拾翠芳洲

b7：佳人拾翠春相问。

a8：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
b8：竟将明媚色，偷眼艳阳天。

除了语句上的踏袭，柳词对杜诗的写作手法也有借鉴，其中最典型的是铺叙手法的使用。喜用铺叙手法是杜甫与盛唐其他诗人的一个主要不同之处，元稹就曾指出杜诗“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或数百”的这一特点。柳永创制大量慢词长调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使用铺叙手法基础之上的。北宋的李之仪就已指出：“（词）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柳永在使用这一手法时，或直接层层刻画抒情主人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如《定风波·自春来》、《满江红·万恨千愁》等；或铺陈描绘情事发生、发展的场面和过程，以展现不同时空场景中人物情感心态的变化，如《雨霖铃·寒蝉凄切》、《夜半乐·冻云暗淡天气》等。这种表现手法极大地拓展了词的写作领域，对词的发展有开拓之功。
综上所述，尽管柳永在总的文学成就上远不能与杜甫相比，但二人在作品的史学价值、女性题材作品中所反映出的男女平等思想、造句法及铺叙手法的运用方面还是有许多相似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