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首先是一部史学名著,要谈其文学性,我们必须要了解文学特质的所在。依通说,
文学特质有三:一曰情感,二曰美,三曰想象。《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写作目标,这不仅意味着总结历史,记载史实,而且也意味着通过大量的历史人物的活动,形象地反映和研究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类生活中的各种矛盾,这些也正是文学的根本目的。何谓感情?就是人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文学的最大愿望,就是使人们喜欢,进而达到感召和促使行动的目的。为了使人们喜欢,就需要一条连接文学与人的纽带,这纽带就是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人性使然,而单纯的哲学或史学都是“崇实疾虚”忌谈感情的,因而,它们不是文学。其次是美。有句很富有哲理的话说,美即是真实。艺术家们也说,不揭示出赤裸裸的美,艺术就永不存在。看来,美是客观存在。那么文学为什么要反映美呢?因为美能给人带来愉悦,是世世代代人们所追求的,在文学中包含了美,文学的目的才能实现。因而,美也是文学的一个特质。其三想象。文学的目的的实现有了情感和美质还不够,还需要有作为艺术所不可或缺的想象。如果我们把感情和美比作鸟儿的翅膀,那么,想象就是使它飞起来的力量。如果少了想象这根魔棒,再充分的感情,再精致的美,也会黯然失色的——这便是想象的魅力。因此说,情感、美和想象是文学的三个特质,所以,要谈论《史记》的文学特质,就要从这三方面入手。
一、《史记·五帝本记》充满了丰富的情感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是具有浪漫的诗人气质的,这一点我们从他的《报任安书》和《史记》中处处可以看到他富于同情心,感情强烈而激情勃发的性格特点。司马迁因李陵事件遇祸,也可以说是一场性格的悲剧,因为无论从私交还是从官职来说,他都不负有为李陵辩护的义务。西汉末杨雄说:“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也是看到了司马迁浪漫的诗人气质。《史记》在叙述历史人物事迹的同时,处处渗透了作者自身的人生感受,内心的痛苦和郁闷,具有抒发情怀的目的。这一点在《五帝本记》中体现的非常明显。在介绍五帝时,作者竭尽赞美之词,如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称帝尧更至“其知如神”等语。五帝所处的时代是人类的初民阶段,在上古自然条件非常恶劣的情况下,能够战胜困难,度过难关,生存下来,就是很了不起的,作者在这里用赞美的语言表达了他对华夏先祖神灵般的崇敬之情,也夹杂着对盖世英雄的赞叹之情。在描写黄帝最终成就功业时,作者用了一段十分大气的描述“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雄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虽然没有一句人物形象的具体描绘,但大气的描述已使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的形象清晰地浮现于读者的脑海之中。很难设想,不崇敬英雄的人会用这样的语言去歌颂英雄。此外,作者对明君仁主的渴望之情也饱含于字里行间。在《五帝本记》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特点,那就是作者用大量的笔墨去塑造一个个明主与仁君的形象。比如黄帝“劳勤心力耳目”,帝尧“富而不骄,贵而不舒”,帝舜亦是如此优秀。联系作者在此处所费的笔墨,显而易见这样的安排也包含着作者的情感——对贤明之君的企盼之情。在这里,作者没有使用一句直接的表白,但他的企盼之情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地流淌到读者的面前。另外,司马迁还注意在叙述中根据不同的场面,出于不同的心情,语调有时短截急促,有时疏缓从容,有时沉重,有时轻快,有时庄肃,有时幽默,充满感情,富于生气,有很强的感染力。
司马迁的《史记》在抒发作者个人情怀的同时,也体现了所记载人物的情感。在《五帝本记》中,有一个生动的故事也许最能反映这一点。尧在位的七十年,他发觉自己老了,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本来作为部落联盟首领,且德高望重,自己决定接班人本无可厚非,而帝尧一定要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当大家都举荐舜时,尧还是不放心,还要对舜进行进一步的考察。在考察中,甚至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舜,以观察他在家中的言行。从舜二十岁开始,一直连续考察到舜六十岁,尧才放心的将部落首领的位置让给了舜。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为什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王要在选接班人的问题上如此慎重?众人推荐后还要考察舜四十年?此外,为何还要冒着心爱的女儿可能失去终身幸福的风险遍察内外?是因为尧不放心。那为什么不放心?是不放心自己家族日后的权势?不是的。在尧年老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过让尧的儿子丹朱作未来的部落联盟首领。尧当时气得火冒三丈,说:“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由此看来,尧不放心的是人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出色的领袖,事业就会蒸蒸日上,生活就会欣欣向荣;反之,就会有亡国灭种的危险。尧帝是深知这一点的。为了这一目的,他不顾年事已高,花费四十年的时间去考察接班人,这正体现了他对民族对国家对人民的热爱之情。没有这一点,这种强烈的责任感便失去了根基。在《五帝本记》中,除了这样的间接反映,还有许多直接的写照,如有写人民爱戴尧帝的——“百姓悲哀,如丧父母”;有写天下太平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都表现了文中人物之间浓浓的情谊,虽文字简短,但情切意重,给文章增添了不少人情味,感情特质得以表现出来。
二、《史记·五帝本记》蕴涵通常被认为具有美质的元素
《史记·五帝本记》使用了大量的文学手段形象地再现了历史场景和人物活动,其中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故事都充满了通常被人们认为是具有美质的内涵。
其一,其通篇洋溢道德美。古语说,文以载道,即认为文学的主要目的要有益于社会,负有宣传道德的责任,而这与文学的特质并不矛盾,因为只要不是刻意规定的呆板的道德教条,道德是具有人性的美质的。比如尧与舜、舜与禹的让贤之美,上古五帝心系百姓的仁爱之美,尧、舜为民操劳的恭勤之美,以及舜的宽宏大度之美等等不胜枚举。此间以舜的宽宏之美体现的最为鲜明。舜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的,从小受到父亲的毒打,继母的虐待,弟弟的欺凌,但舜毫不计较,长大后,依然孝顺父母,善待弟弟。终于,舜的行动感动了上苍,被尧确立为接班人。在考察其间,舜表现的非常好,尧赏赐给他一个粮仓。这么一来,他的父亲和弟弟又眼红了,他们想找机会杀死舜,谋夺他的粮仓。他们先是想烧死舜,没有得逞,又想砸死正在挖井的舜,也没有得逞。舜后来知道了这件事,非但没有责怪他们,而且还是一如既往地以仁爱对待他们。舜在此所表现出的宽厚是一般人所难以具备的,这体现的不仅仅是忠孝,更是一种在高尚道德支配下的宽阔胸襟,是人们世世代代追求的道德的最高境界,给人以具有震撼力的道德美感。
其二,此篇表现了奋斗之美。奋斗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动力,奋斗给人们的不仅仅是丰硕的果实,还给人们以心灵上的荡涤,使人充满了向上向前的欲望,因此,奋斗同样成为人们的心仪之美。在本篇中,就有大量的关于五帝奋发有为,奋斗拼搏的感人图景。如黄帝“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材物”,帝颛顼“养材以任地,载时以天象,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等等,我们在阅读时,也不禁为此感动,以至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一幅幅动人的劳动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一股加入其中的冲动油然而生,久久不能平息,深深地沉浸其中了。
其三,本篇蕴涵着远古先民原生态的自然民风美。正所谓美即真实,真实即美。因而,本篇里保留的先民们的没有过多修饰的生活素材就具有了原质的美。先民们生活在崇山峻岭,河畔水泽,或刀耕火种,或渔猎制器,没有对大自然的过多的索取,他们与大自然容为了一体。人们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没有市井的喧嚣,没有凡尘的骚扰,与山川河流为伴,与鸟兽虫鱼为邻,品味着的是清新自然的生活,这些描写所展现的也正是人类现今所追求的美质。
三、《史记·五帝本记》充溢着作者精妙绝伦的想象
在《史记》以前,先秦历史著作中已有颇为庞大的战争场面的描写和较为复杂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其主要目的在于首尾完整地记述历史事件,并通过这些事件来表达政治和伦理评判,叙事态度是史学性的。司马迁的《史记》则除了记述历史事件以外,具有更强烈的要努力在先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和人物活动的意识;除了政治和伦理的评判外,具有更强烈的从多方面反映人类生活的意识。所以,他的叙事态度有很明显的文学性,其笔下那些许许多多的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环境与人物描写不一定完全是真实的。为了追求生动逼真的艺术效果,追求对于读者的感染力,司马迁运用了传说性的材料,也必然在细节方面通过合理的精妙的想象进行虚构。
想象是创作力的源泉之一,在文学的三个特质中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情感与美质如果缺乏了想象这样一个艺术的组织形式,便会失去文学的光彩。《史记·五帝本记》中的想象成分用“比比皆是”来形容也毫不为过。作者生活的年代距五帝的年代至少也有2000年,时间的久远加之没有留下原始记录,到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史实恐怕也只剩下梗概了。如果按照纯史学化的写法,人物、事件都会因干瘪而暗淡无光,《史记》的目的也就很难达到了。为了弥补这样一个不小的缺陷,合理的、适当的想象就是十分必要的了。这一点在文章的人物对白中体现最为明显,因为作者是无法知晓五帝的言谈的。再比如黄帝与神农氏的宏大的战争场面,以及鲧治理黄河的记叙,都是在传说的基本事实上,发挥想象所得的。在记叙尧舜禅让的历史事件时,当有人提出让尧的儿子丹朱为未来的部落联盟首领时,作者就为尧设计了“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的回答,掷地有声,贴切自然,尧的形象骤然高大,不仅丰满了人物,艺术效果也增强了。《史记·五帝本记》中作者精妙的想象弥补了史实之不详的缺憾,使历史人物跃然纸上,历史事件再现于读者眼前。《史记·五帝本记》中的想象之妙还体现在运用传说的超凡脱俗和神话色彩。如黄帝与炎帝交战时使用的动物(熊、貔、貅、罴)好多都是神话传说中才出现的,这样的动物岂是凡人所能驱?想象不言自明。另外,五帝的年龄亦是如此,粗略推算一下,尧至少活了120岁,舜也有100岁,如此高寿就是对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何况是在初民时代,这显而易见是想象的奇功。在这些想象中,实与虚、真与假、天与地、人与神得到了完美的结合,文学与史学在这不知不觉中浑然一体,文学的特质也得到了极好的彰显。
当然,想象要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反映了事实基础,也就把握了“美”这一文学特质的要求。也就是说,在美的基础上的想象,才是文学的想象,这种想象是充满了艺术生命力的。也是基于这一点,在《五帝本记》中,我们才读到了大量褒扬真善美,批判假丑恶的情感浓烈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