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以来,由于经学中衰,《诗经》作用于现实的角色,日渐式微。初唐重振儒学,孔颖达等奉太宗之命编撰《毛诗正义》就必须直面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如何发挥《诗经》的作用,为刚刚建立起的王朝服务。基于此,《正义》提出“诗人救世”说。
[疏]《诗大序》“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毛诗正义》日④:变风所陈,多说奸淫之状者,男淫女奔,伤化败俗,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也。《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若夫疾病尚轻,有可生之道,则医之治也用心锐。扁鹊之疗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将死之势,则医之治也用心缓。秦和之视平公,知其不可为也。诗人救世,亦犹是矣。这里,孔颖达等是通过讨论《诗》学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提出来的,即,既然《诗序》说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也就是孔子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那么,为什么《诗》中还“多说奸淫之状”、“男淫女奔”等?自《诗序》问世以来,这种矛盾直到初唐《正义》以治病为喻,才第一次得以较为圆满地解释。《毛诗正义》认为,所谓“乱状淫形”,正是诗人所陈“时政之疾病”;诗人之所以将问题摆出来,就是想“忠规切谏”.使它消灭在萌芽状态。期么,这个“针药”到底指什么呢?即《毛诗正义》“所言者”。所谓“所言者”,不仅指“诗人之四始六义”,还应当包括诗人言说的本身。也就是说,就是在诗人将“奸淫之状”陈述出来给大家看的时候,诗人忠规切谏的态度和语调等言说方式已经起到疗救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诗人将针药隐藏在诗中的“四始六义”里面。因此,后人只有通过对《诗经》“四始六义”的解读,才能发现诗人的救世思想。其实,简而言之,“四始六义”即是美刺。“诗人救世”说有其理论、实践基础和现实环境。《毛诗正义序》:“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於律吕,故目‘感天地,动鬼神,莫近於《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孔颖达等就是在《诗大序》“感天地,动鬼神,莫近於《诗》”中,看到了“《诗》之为用,其利大矣”。又在郑玄《诗谱序》“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中,引申出“《诗》之规谏,皆防萌杜渐,用《诗》则乐,不用则忧,是为‘忧娱之萌渐’(《诗谱序》疏)的道理。”孔颖达等熟读经史,更深知汉代王式以《诗经》为谏书的事实。③这里,我们所要讨论的是《正义》“诗人救世说”的理论内涵及其实践意义。
(一)非君子不能作诗
关于《诗经》的作者,《正义》认为,“凡是臣民,皆得风剌”,不一定限于“国史”④,并反复强调,作诗者都是贤人,“非君子不能作诗”。(《四月》“君子作歌,维以告哀”下疏。)因为只有君子,才能自觉地担负起济世苍生的责任。《正义》的作者们表现了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直面现实的精神。因此,他们自觉的承续起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孟子的“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屈原的“来吾导夫先路”、“虽体解吾犹未变兮”等士人一脉相传的救世精神。这是《正义》“诗人救世”说的思想前提。
(二)“持人之行.使不失队”
《正义》首先给诗的义域重新加以界定,赋予新的内涵: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队,故一名而三训也。(《诗谱序》疏)显然,《正义》所谓的“诗”不仅仅限于“诗言志”,同时吸收了《文心雕龙·明诗》所谓“持情”说⑤,在传统“诗言志”的基础上,补充了诗的发生及其指归。《正义》认为,诗所言之“志”,是诗人对政治善恶的感触,作诗的目的就是惩恶扬善,规范人的行为,使人不堕落。比较传统的“诗言志”说,《正义》更强调了诗的政治性,注入“诗人救世”的内涵,赋予诗接近现实的实践价值;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正义》的“持行”似乎是偷换了刘勰的“持情”,这一转换的影响是很深远的。
(三)“文刺前朝.意在当代”
《诗经》毕竟是往古的作品,那么如何发挥“诗人救世”的现实作用呢?《正义》在《抑》的疏文中,提出了“文刺前朝,意在当代”的诗学思想。《序》云:“《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笺》云:“自警者,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正义》提出这样的疑问.“诗之作者.欲以规谏前代之恶,其人已往,虽欲尽忠,无所裨益。后世追刺,欲何为哉!”然后分析说:诗者.人之咏歌,情之发愤,见善欲论其功,睹恶思言其失.献之可以讽谏,咏之可以写情,本原申已之心,非是必施于谏。往者之失,诚不可追,将来之君,庶或能改。虽刺前世之恶,冀为未然之鉴,不必虐君见在,始得出辞,其人已逝即当杜口!《雨无正》之篇……虽文刺前朝,实意在当代.故诵习此言.以自肃警。
《正义》认为,虽然虐君以往,不可追改,但是,诗人将此事写出来.却是对后来之君的鉴戒。后人在诵读此诗的时候.一样能起到“自警”的效果。“虽文刺前朝,实意在当代”,就是古为今用的思想。这不仅是《正义》《诗》学阐释的指导思想,也为后人解经标举了路向。
(四)反对谲谏,倡导切谏
讽谏是“诗人救世”的最重要的武器,切谏(即直谏)比谲谏更具有战斗性和杀伤力,因此,《正义》反对谲谏,主张切谏。孔颖达等在《正义》中表现了明确的态度。《诗大序》主张“主文而谲谏”,郑玄笺之日:“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正义》批评说:“谲者,权诈之名,托之乐歌,依违而谏,亦权诈之义,故谓之谲谏。”这里,《正义》揭露了“主文而谲谏”虚伪和权诈的本质。而《正义》所期待的是“忠规切谏,救世之针药”。在《节南山》疏文中,孔颖达等反对王肃所谓“礼,人臣不显谏”之说,褒扬切谏。孔颖达等认为,当国家处在紧要关头,为人臣者不显谏,就是包藏祸心。因此,极力盛赞和推崇祖伊和家父等“尽忠竭诚,不惮诛罚”、“披露下情,伏死而谏”式的切谏行为。《正义》充分发掘《诗》中潜在的精神资源,竭力彰显切谏思想,业已冲破了温柔敦厚的传统《诗》学的束缚,将谏诤提高到最高的层次,也将《诗经》的谏诤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是唐太宗贞观开明时代赋予的责任;这是孔颖达忠直敢谏,“死不足惜”精神品格的凝铸:这也是初唐朝臣上下一心.共同致力于国家的繁荣思想的结晶。《正义》倡导的切谏思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已经成为任何时代无法逾越的高标.成为中华民族灵魂永恒的象征。
《正义》的编撰者们,不仅在政治中自觉贯彻和实践切谏的思想,与贞观朝臣一起,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建立起国家蓬勃兴盛的局面。而且,将这种思想自觉贯彻到《诗经》和其他经典的阐释中。如,《正义》在《召曼》疏中对阉人的批判:
……故知阍是奄人之官名也。奄者防守门阁.亲近入主。凡庸之君,暗於善恶,以其少小惯习,朝夕给使,顾访无猜惮之心.恩狎有可悦之色。且其人久处宫掖,颇晓旧章,常近床第,探知主意。或乃色和貌厚,挟术怀奸;或乃捷对敏才,饰巧乱实。於是邪正并行,情貌相越,遂能迷罔视听,因惑愚主,谓其智足匡时,忠能辅国,信而使之,亲而任之,国之灭亡,多由此作。故诗人责王远贤者而近刑奄之人也。原其本心,不欲灭国,但所谋不当,灭国之道也,故谓之谋灭王国也。(《大雅·召曼》“昏栎”《笺》疏)阉人即宦官,最容易乱世误国,《正义》深入地分析了阉人误国的本质。
《正义》说,阉人很容易亲近人主,很容易获得人主的信任。又以其特有的伎俩,“迷罔视听,因惑愚主”,人主从而“信而使之,亲而任之”,以致“国之灭亡”。这段疏文,可以独立出来.作为一篇精美的政论文。字里行间洋溢着对阉人卑鄙行径的痛恨,告诫人主要提高警惕,不要为阉人“色和貌厚”、“饰巧乱实”所迷惑,《正义》以古匡今,展现了耳提面命式的剜切的救世情怀。
“诗人救世”说,是初唐儒者自信的张扬,其理论意义在于:首先,肯定了《诗经》的社会实践价值,《诗经》就是一部极为重要的救世之作,这样就使《诗经》接近现实,引起大家的重视,提高它在经学体系中的地位;其次,就《毛诗正义》的阐释实践而言,它必须贯彻这个原则,从《诗》学中阐释出匡救时弊的道理来;从文学创作而言,《正义》明确地赋予作家创作以“救世”的使命,这是一个明确的官方理论导向。总之,“诗人救世”说的提出,是初唐儒者《诗》学思想的落脚点.并且具有重要的谏诤力量和文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