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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楠霞

一、引言

在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学史上,一向十分重视意境的创造。何谓意境,主要是指某些作品所具有的这样一种审美机制:既能向读者呈现出情、意、象和谐统一的直接画面,又潜藏着深邃隽永的间接形象、间接意蕴。它根源于作者创作时的自觉的寄兴、精巧的构思、含蓄的描写,而最后呈现在读者的品味、联想、想象之中。王国维说:“词以意境为最上,有意境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并在《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中对意境作了大量论述。宗白华的论述更明白流畅,他说:“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掘发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因而涌现出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景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替世界开辟了新境。这就是我所谓的意境。”这些论述,都道出了意境的本质。

蒲松龄在《聊》的创作中追求的小说的诗化,把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把表现性艺术和再现性艺术的小说统一起来。《聊》中所创造的狐仙鬼怪、花妖木魅的艺术境界中,将幻化世界和人间世界有机的结合,把人间的磨难、理想、希望熔铸成完整的意境,并通过这意境而反映现实生活中的深刻矛盾。《聊》中的意境,在完成作品的艺术构思、塑造人物、陈情达意等方面,起着独特的作用。
二、意境创造的千姿百态

各种艺术门类之间都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在中国古代的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中,作为时间艺术的诗歌和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古代诗词和画论所阐述的美学观点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即对生活的深入的观察和积累,而且在艺术造诣上也做了全面的准备,应该强调指出的是他在诗歌创作上的精湛技艺。在创作《聊斋志异》前后,蒲松龄创作了多达1000首以上的诗词。我们把《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诗作对照阅读后,就可以看出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血缘关系和相互间的深刻影响。他的七言古诗《崂山观海市所歌》与《山市》有异曲同工之妙,五言诗《贫女》与《凤仙》、《胡四娘》也有共同之处,《春怨》则直接运用于《宦娘》。从《画壁》、《葛巾》中,我们也可看出蒲松龄对绘画艺术有深入的研究。当然,这不仅仅是从表面上看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得力于他对诗画方面的精湛素养,而更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蒲松龄在创作中所追求的小说的诗化,在小说中创造出了千姿百态,引人入胜的意境。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把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统一起来。在蒲松龄之前,我们还没看到哪一位小说家,像蒲松龄那样,展现出如此深邃、幽远的意境美。

三、意境创造的基本特征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所创造的狐仙鬼怪、花妖木魅的艺术境界中,并非都是柳暗花明、鸟语花香之所在。他使幻化世界和人间世界有机的结合成人鬼相杂、幽明相间的生活画面,把人间的磨难、理想、希望熔铸成完整的意境,并通过这意境而反映现实生活中的深刻矛盾。《晚霞》所创造的龙宫的意境,看来似乎五光十色、辉煌夺目,但实际上却蕴含着凄凉的眼泪,蕴含着主人公阿瑞、晚霞的悲戚遭遇。阿瑞、晚霞,在人间不仅没有爱的权利,连生存的权利也没有。在水晶宫中,他们歌舞翩翩,如五色花朵,随风荡下,漂泊满庭,但也不过是龙君的赏玩之物而已。他们没有任何自由,更不能倾心相爱,智能相视神驰,会于莲亩。后来龙君又把晚霞赐与吴江王,他们又双双被逼投江,被人救出,重还阳世。在这里,忽而人间,忽而龙宫,开合有度,意境叠出,但又处处透露出现实生活中的矛盾。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所创造的意境,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经过高度提炼的。这些意境,是真实的,也是艺术的,一扫世俗文学“淫秽污臭,屠毒笔墨”的坏风气,根据生活发展的逻辑去追求一种高雅的美学情趣。《王桂庵》中写王桂庵与芸娘的真挚爱情,也是意境谐美,引人入胜。王桂庵与榜人女爱情的萌生就是在清江明月之下,口咏“洛阳女儿对门居”,二人顾盼神驰,梦游江村。这里疏竹围蓠,红丝满树,苇芭光洁,红蕉蔽窗,隐念“门前一树马缨花”的诗句,眼前展现芸娘的倩影,情真意切,历历入绘。王桂庵应徐太冲招饮,信马而去,误入村野,而与梦境相仿佛,果见芸娘,两情相对,互诉衷情,又别开洞天。王桂庵与芸娘婚后,因一句戏言,痴情芸娘投江,又引出在几经曲折以后的父子、夫妻相会,展现出情意绵绵的境界。蒲松龄笔下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都凝聚着作者浓厚的思想感情,虽然有的以境胜,有的以情胜,但共同的特点则是客体与主体相统一。这时中国造境艺术的基本特征,也是《聊斋志异》意境创造的基本特征。

四、意境创造的独特作用

蒲松龄《聊斋志异》所创造的意境,都具有它的美学意义,在完成作品的艺术构思、塑造人物、陈情达意等方面,都起着独特的作用。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聊斋志异》所创造的意境,在情景交融中,追求一种深情的思想寄托。余集在《聊斋志异序》中指出:蒲松龄“平生奇气,无所宣泄,悉寄之于书”,“然则是书之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皆其微旨所存。”《黄英》所创造的意境,是菊花精黄英姊弟所倾心的田园牧歌式的、自食其力的生活场境。作者淡抹浓绘,创造了一个高洁的生活环境。黄英与其弟陶生依“世好菊”的马子才,要求的生活环境是“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他们把荒芜的田园,苦心经营,成为菊花繁延的胜地,“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掾之外无旷土。”马子才新拔弃的劣枝,通过黄英姊弟的培育,皆成佳品。在《黄英》中显然寄托着他对黑暗现实的憎恶和对理想的追求。他不是陶渊明,他没有仕途经历。他的家境并不充裕,没有“悠然见南山”的条件和雅兴。他既要有理想的境界,又要有谋生的手段,他把追求的理想和需要谋生的现实结合起来了。《黄英》的意境,不是陶渊明式田园生活的摹拟,而是蒲松龄式理想生活的范本,是蒲松龄思想的自然表露。

从意境层来看,《聊斋志异》工于造境,其胜处不在“事奇”而在“境幻”。“事奇”本是志怪小说主导传统之一,《聊斋志异》对此提升途径同样有二:一是非徒纪事、炫奇,而于其中寄寓思想,在思想价值上提升之;二是超越“事奇”而将其提升至“境幻”,在审美价值上提升之——今人往往对后者多有忽略。《聊斋志异》创造了许多非人间的而又给人以真切感受的幻境 ,而最神妙者当为作者所造“鬼境”。画学中有画鬼易、画人难之说——这其实《聊斋志异》中的意境创造,在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中,把人物衬托得栩栩如生。蒲松龄从不以浩繁的篇幅孤立地描写自然景物,他总是根据人物的特点和情节的性质,以简洁的笔墨进行相应的景物描写,使人物景物相互融合映衬。《婴宁》中的婴宁,是一个爱花、爱笑、美丽聪慧的少女,处处流露出没有受到世俗人情污染的天性。这样一个有着浓厚理想色彩的形象,不可能产生于喧嚣的城市中,蒲松龄把她安排在院里尘寰的山村里。且看蒲松龄对婴宁所居环境的描写:
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村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鸡格?其中……门内白石彻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室,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
蒲松龄笔下“乱山合沓,空翠爽肌”的山中景象,“舍宇无多”而“意甚修雅”的山村风貌,无不暗示和烘托着婴宁脱尘拔俗的性格特点。特别是作者对花的反复描写,更与婴宁的形象达到了高度的水乳交融。花,已不再是单独存在的自然景物,它不仅直接显示婴宁爱花的性格,而且映衬出婴宁花一般的容貌、花一般的心灵。从花的形象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婴宁的倩影,从婴宁的形象中又透露出花的姿彩。这真是一幅迷人的幽谷百合图,又是一首景美、物美、人美的颂诗。

五、结语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重视意境创造,促进了小说的“诗化”,使他的作品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得到了高度升华。他的作品几乎接触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人情、世态、各类人物,都惟妙惟肖地再现于他的笔下。但是,他却卑夷那种以文学迎合市井之徒低级趣味的作法。他的作品从生活中开掘诗意,通过种种意境创造,把平常的生活加以诗化,成为无韵的诗篇。《聊斋志异》小说的诗化不仅仅在于小说中插入了一些诗词,而是把诗词溶入情节、人物中去,使作品弥漫着抒情的气氛,洋溢着诗情画意,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蒲松龄更突出的成就,是使小说通篇成为诗化的艺术整体,使人感到它们所创造的意境,是真实的生活,但又不等于生活,是精致的艺术,绝美的诗篇。他在作品中所创造的仪态万千的意境,把中国古代短篇小说创作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这是他在中国小说史上的杰出贡献,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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