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现存约60余首词中,专事咏物的词约14首。其中涉及花物品类的主要有梅花约7首、桂花约2首、菊花1首、牡丹1首、银杏1首、梧桐1首、芭蕉1首。词中涉及花卉意象的约22首,大抵也在梅花、菊花(黄花)、海棠、桂花、梨花、荷花、梧桐、桃李、杨柳之间。它们都是作者独特的审美观照和情感体验的外显。是易安词艺术品格的重要标志。
一
李清照多梅花词。陈祖美先生指出:李清照的“《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是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梅品即是人品。作者咏梅赏梅、爱梅怜梅,即是自咏自赏、自爱自怜的情感的外化。而且都能写得形神高远,物我合一,浑然一体,意境深广,远非一般咏梅词可比。
还在早年的一首《渔家傲》词中,她就曾盛赞“此花不与群花比”:
雪里己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这首词吟咏傲立霜雪的寒梅,表现出词人赏梅、爱梅的芳心。词中“香脸半开娇旖旎”、“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正是作者少女时期处境优裕、孤高自赏、超群拨俗品格和形象的真实写照。
对于盛开的梅花。李清照则用“柳眼梅腮”(《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柳梢梅萼”(《临江仙·并序》)来状写,显出早春风光的艳冶灿烂。即使面对“残枝”、“残蕊”(《诉衷情·夜来沈醉卸妆迟》),她也仍然充满信心。象《满庭芳》写“残梅”: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红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作者既赞梅花的“韵胜”,同时又为梅花的“难堪雨藉,不耐风揉”的命运担忧。而恰在这时,又传来“梅花落”那凄婉的笛声,更凭添了作者几许浓愁。但紧接着,作者又用“莫恨”、“须信道”这样果决的语气来表明自己的心迹。结句的“难言处”三字,似乎再次向读者暗示了自己不幸的身世。但作者仍然充满了自信,说“疏影尚风流”,这里写梅花。更是写自己。全词一波三折,音调低沉谐婉,确实达到了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境界,体现了李清照词的基本艺术特色。值得注意的是,这已是李清照晚年的创作。可见她对梅花的态度一向是欣赏的。
李清照更有一首《清平乐》,竟概括了自己一生赏梅的经历: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19岁婚后,与丈夫赵明诚感情笃深,几乎朝夕相处,歌咏唱酬,文字校斟,抽书斗茶。颇得唱随之乐。首二句的“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即是作者对自己早年赏梅生活的追忆。第三、四句:“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则是作者中年以后的赏梅形象。这时丈夫赵明诚时或有外任。清照便不免时常独居,或者还可能如有学者考断的那样,明诚或有蓄妾之举。因而这一时期,清照的生活也并非后人想象的那样美满和谐,所以她才会“赢得满衣清泪”。下阕:“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无疑是李清照晚年的自我写照。南渡以后历经种种磨难,李清照已经由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雍容华贵的少妇变成一个“萧萧两鬓生华”的老妇人了。她这时候是觉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的(《菩萨蛮》),又哪来的闲情观赏梅花呢?
二
其实,李清照还盛赞菊花。如《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醵。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阜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这首词用典极繁,在易安词中是不多见的。词的开篇即因菊花纤细而用“揉损琼肌”来写。然后进一步用四个历史人物作类比反衬:贵妃醉脸、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一气铺排众多典故来说明白菊既不似杨妃之富贵丰腴,更不似孙寿之妖娆作态。其香幽远,不似韩寿之香异味袭人;其色莹白,不似徐娘之白。傅粉争妍,乃是屈子所餐,陶潜所采。下片续写,用一“渐”字表示时间推移,秋阑菊悴。“雪清玉瘦”呼应“揉损琼肌”。紧扣白菊在风雨中挣扎自立从开到谢的神态。这里不说人对残菊的依恋,反说菊愁凝泪洒,依依惜别。又用汉皋解飒、纨扇题诗两个典故说明得而复失、爱而遭弃的失落、捐弃的悲哀。怅惘之情,融入朗月清风、浓烟暗雨之中,又通过这既清朗、又迷离的境界具象化。同时,还暗示了菊既不同流俗,就只能在此清幽高洁而又迷漾暗淡之境中任芳姿憔悴。
李清照词中经常将菊花称为黄花,《礼记,月令》:“鞠有黄花。”鞠本作菊,黄花被看作是菊花的别称,但李清照好用“黄花”而不用“菊花”,大概还看到了“黄”字的衰飒之气。如《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及《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里把为伊憔悴的人与经霜不凋的菊花比,实质是要表达看谁更“瘦劲”之意。
但相比之下,李清照还更赞桂花,《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首词盛赞桂花体性的温雅柔和、情疏品高,称它令梅花生妒,菊花含羞。“自是花中第一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词以群花作衬,以梅花作比,展开三层议论。形象地表达了词人对桂花的由衷赞美。桂花貌不出众,色不诱人,但却“暗淡轻黄”、“情疏迹远”而又馥香自芳,这正是词人品格的写照,显示了词人卓而不群的审美品味。
同样的写法还见于后期所作的《摊破浣溪沙》: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这首词也是以梅花和丁香的粗俗来反衬桂花的高雅。从侧面赞美了桂花平和淡泊。不与群芳争艳的“风度精神”。表现了作者喜爱“鲜明”的审美观。
李清照通常运用这种对比手法来突显她所珍视的花物的风韵英姿,如《瑞鹧鸪·双银杏》: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词中直接以“风韵雍容”、“玉骨冰肌”刻画银杏。并将柑橘和银杏作比。指出柑橘只配作下酒的水果,而银杏则高贵无比,显露了词人对银杏的溢美之情。
三
“词贵有寄托。”综观李清照的花木词。其实都是作者内心感受情致的意象契合。用王国维的话说。此花“皆着我之色彩”。李清照不多的词中涉及花木之词如此集中,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她生活圈子的狭窄和审美视界的精致。
“靖康之变”前,李清照主要过的是一段承平气象的生活,其生活内容是较少触及社会矛盾的,因而在其创作实践中,必然受到这种单纯生活的影响,包括“靖康之变”后,李清照飘零转徙于江浙一带,既感“永夜厌厌欢意少”(《蝶恋花》),又觉“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永遇乐》),故而易安词的总体视界都不甚阔大,基本局限在“庭院”、“门窗”、“帘幕”之间。如“寂寞深闺”(《点绛唇》)、“重门深院”(《怨王孙》)、“小院闲窗”(《浣溪沙》)、“守着窗儿”(《声声慢》)、“帘儿底下”(《永遇乐》)、“垂杨庭院,暖风帘幕”(《青玉案》)、“花影压重门”(《小重山》)、“云窗雾阁常扃”的深深庭院(《临江仙》)、“画堂无限深幽”的小阁闲窗(《满庭芳》)以及“斜风细雨,重门须闭”的“萧条庭院”(《念奴娇》)等等,其主要的生活形态也不外乎赏花、饮酒、梳妆、酣睡、失眠,个中形象也就主要是温柔纤弱、凝眸噙泪、伤感凄寒的抒情闺秀形象,所涉花木意象也多表现她的这种早期的闺思闲愁以及后期的寂寞苦寒,笔法则往往显得精致细腻。
以李清照的独特的审美视角,梅花就主要是含泪凝愁、玉瘦檀轻的“愁梅”;菊花主要是柔软纤弱、困酣娇眼的“瘦菊”:桂花则是高洁清淡、飘芳留香的“清桂”;其他如“妖娆艳态”、“独占残春”的牡丹(《庆清朝慢》(禁幄低张)),香消玉殒的荷花(《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落叶的秋桐(《行香子·草际鸣蛩》、《忆秦娥·临高阁》),以及词人颇为惦记的“绿肥红瘦”的海棠(《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好事近,风定落花深》)等,都是作者多愁善感的苦寒形象的真实写照。也是她艺术追求的价值显现。它们构成了李清照丰满典型的花卉视界,诚如吕维洪在其《愁——李清照咏花词的情感视点》中指出的那样。“李清照所歌咏的花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花中盛满她丰富的情感。寄寓着她执著的人生追求。剥离写实的外壳后,我们可以看见她的悲哀和忧愁。纯情与孤傲,体味到她高洁的情趣和卓异的人格。”这些词作“无论在艺术风格、创作意境、音响效果、感情色彩、表现技巧、形象塑造上都有很大的变化。然而高洁的品格、孤芳自赏的情致始终是贯穿她一生作品的主旋律。人物合一、形神兼备一直是她词作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