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乃中国叙事文学的伟大里程碑。司马迁首变先秦叙事角度,开创纪传体史例及多种叙事法,为后世叙事文学的发展奠定基础,成为历代文人学习的典范。然而中国叙事学研究却远滞后于叙事文学的实际发展。直至明清评点家笔下,始见探求叙事规则之势。吴见思《史记论文》即是其代表。吴著自康熙二十六年(1687)刊刻行世以来即广为流布。①当今学人论及《史记》时亦多有称引。陆永品先生将《史记论文》一百三十篇每篇末总评部分标点,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然关于是书的研究,仅黄建军《言人人殊——〈史记论文〉的传记文学理论片谈》(载《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3期)论述其传记文学理论。本文即拟对吴见思《史记》叙事艺术研究成就作一探讨。
一、阐示《史记》为传体例
吴见思极为推崇司马迁的叙事天才,“神力”、“神技”、“神手”等极具崇仰之情的评点文字,在《史记论文》中随处可见。“文章只如说话,说得出,说得尽,便是好文章。”②(《穰侯列传》总评)而“史公一书,上下千古,三代之礼乐、刘项之战争,以至律历、天官、文词、事业,无所不有”(《滑稽列传》总评),所涉人物四千多个,重要人物数百名。欲说得出,说得尽,诚非易事。司马迁常遵循以类相从的原则大量采用合传体安排人物传记,对此吴见思多有发明。“樗里子与甘茂合传,以同为丞相关合。”(《樗里子甘茂列传》总评)“屈原、贾谊作一传者,止为两人俱词客,而贾生复有吊屈原一事耳。”(《屈原贾生列传》总评)韩王信、卢绾、陈豨“不过以三叛将合作一传,绝无关合处”(《韩信卢绾列传》总评),季布、栾布“任侠同、为奴同,其气节亦同,所以为两人合传”(《季布栾布列传》总评)。史公亦扯冤家合传,袁盎、晁错“因时事相合,遂牵冤家作一传写”(《袁盎晁错列传》总评),“公孙以议朔方、族主父,与主父是一时人,故扯冤家合传,犹之袁盎、晁错也”(《平津侯主父列传》总评)。
同时,吴见思还指出《史记》合传叙事穿插关锁,过渡自然。“《史记》合传皆每人一段,以关锁穿插见妙。”(《张耳陈余列传》总评)篇中过渡常用蝉联蛇蜕之法。评“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云:“由上接下,蝉联蛇蜕,《滑稽》、《刺客》传皆作此法。”(《管晏列传》支评)是为常法,然亦用变法:或一笔双写,或数人打成一片,虽合传而难分。“独此传则两人出处同、事业同,即后来搆怨亦同。故俱以一笔双写,安章顿句,处处妥帖,而无东枝西梧之病,岂不独雄千古哉!”(《张耳陈余列传》总评)“三人传,分作三截,各为一章,犹不称好手。他却三人打成一片,水乳交融,绝无痕迹。”(《魏其武安侯列传》总评)“一篇共序十人,可以为难矣。然偏不逐人序去,独将十人花分插穿,处处组织,更觉异常绚烂。”(《酷吏列传总评》)
而且史公作文常以“神理”贯串全篇,使之浑然难辨。“史公作文,虽序许多人,其实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自有神理贯串,线索通联。”(《五帝本纪》总评)“每篇各有一机轴,各有一主意。”(《屈原贾生列传》总评)贯串之法多种。“《殷本纪》,以‘兴衰’二字作眼目,中以五兴五衰,一起一伏,经纬通篇。”(《殷本纪》总评)《老庄申韩列传》支评谓四传皆以著书相串,《张丞相列传》总评谓此篇以御史大夫串,《季布栾布列传》支评谓“为气任侠”是一篇主意,《万石张叔列传》支评谓“孝谨”是一篇主意,《平津侯主父偃列传》支评谓“遇时是一篇主意”,《游侠列传》支评谓“名声是一篇主意”。
合传之外,司马迁又多用附传体。与传主相关之人,纪其始叙其终,是为附传体。“项梁、项伯、范增是附传体。盖纪其始并序其终者,附传法也。”(《项羽本纪》总评)附传体惟宜略写、虚写。“田婴事只略写、虚写,盖下有孟尝事,恐头重也。附传体如是。”(《孟尝君列传》总评)然亦有变法。“《史记》附传皆附首末于一篇之中,独赵高一传,于此纪其终,而其出处反附于蒙恬传内,是创法。”(《李斯列传》总评)
具体叙事时司马迁还运用尊传体表彰传主之功,回护传主之失,与互见省笔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归功太公,作一束,是尊传体也。”(《齐太公世家》总评)“穰苴一篇,只是斩庄贾一节,而未有奇勋茂绩,故推及身后王齐,归功穰苴,是尊传之法也。”(《司马穰苴列传》总评)“插陈涉、燕、赵、齐、魏、项氏事,只略写,是《高纪》体。”“鸿门事,高祖大受亏处,约略序去,止一句,放倒项羽,不说坏高祖,是本纪体。”(《高祖本纪》总评)
二、揭橥《史记》叙事意旨
“《史记》虽序事,而意在作文,其中许多人、许多事、不过供我作文之料耳。故或前或后,或散或合,或花分,或抟捖,极我文章之妙”(《酷吏列传》总评),可谓深得史公文心。作文须“极尽文章之妙”,诸人诸事乃作文之料,驱遣之法惟在“取其大势之所在而已”(《乐毅列传》总评),“要忍于割舍,若贪于使事,便为事累矣”(《卫将军骠骑列传》总评)。如《白起王翦列传》总评云白起只抽长平一事,王翦只抽破楚一事,而各臻其妙。然吴氏所谓“大势”,既指此类大事件、大场面、大动作,亦指事情小而意义大、足见人事本质之轶事。“借轶事出色,是史公长伎”(《淮阴侯列传》支评),“犹写真者,在颊上三毛,而不在面目躯体也。此文章家剪裁之法。”(《绛侯周勃世家》总评)故《绛侯周勃世家》重写周勃闻说即危惧处、下狱不知置词处、出狱自叹处,而其诛诸吕、立代王大功反不明序。《管晏列传》总评云管、晏事功只用数语序过,皆于闲处点染,管子一传中嵌鲍叔一段闲文,晏子一传后带越石、御者妻两段闲文。不惟正文,“史公论赞,往往从闲处写,最为生色,极有风神”(《项羽本纪》支评)。
不仅列传,编年叙事的本纪、世家意亦在“作文”。“编年序事,固本纪体。”(《秦始皇本纪》总评)“本纪是提纲之体,法不得详序,详序则累坠矣。”(《秦本纪》总评)“世家俱用简括法”(《卫康叔世家》总评),其因在于本纪、世家叙事跨度大,且多有与它篇相叠者。“世家则于一篇之中,上下千百年,既以一国之事详载,更或他国之事互入,不得不用简法”(《齐太公世家》总评);“既有各传在,不得不如是”(《燕召公世家》总评)。编年叙事易流于呆板,难以为文。“数尺之书,欲载二千年之事,不得不用简法。然一用简法,未免太羹玄酒,不成文章。”(《楚世家》总评)但史公遇大事即倾满腔心血,用力为文,承《诗经》极富情感叙事,秉《春秋》寓一字于褒贬,融文学叙事、历史叙事于一体,增加叙事的虚构性因素。“世家序事虽多,逐年序去,而大事则另作一篇,自为文章。”(《齐太公世家》总评)“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项羽本纪》总评)
作文忌呆板,逐年逐事,实为甲乙帐,为屠家簿,绝非文章。“《史记》一书,以参差错落、穿插变化为奇,而笔法、句法绝无一律。”(《五帝本纪》总评)“《史记》凡用数句排比,无一句不变。”(《汉兴以来诸侯年表》总评)评季札观乐云:“连排十九段,雷同固非;即十分轩轾,亦非妙笔。此则逐段连贯,又逐段变化,而句法不大相远,神情句句不同。离之合之,皆可成篇。岂非妙文?”(《吴太伯世家》支评)《伯夷列传》通篇纯以议论咏叹回环跌宕,伯夷实事只在中间一顿序过:“如长江大河,前后风涛重叠,而中有澄湖数顷,波平若黛,正以相间出奇。”(总评)“以相间出奇”颇得史公三味。吴氏论文极主章法变幻,力戒铺排堆垛。“不知山川绵渺,必有空天;文绣烂施,必有素地。故头重者脚必轻,腹大者首必小,行文之法也。”(《苏秦列传》总评)“若不论轻重,不论堆垛,一概排列,乃甲乙帐,而非史公之书矣。”(《夏本纪》总评)故见思评《孝景纪》甚低:“不过排比事类,续成一篇,殊无剪裁,不足观览,赞语亦直率庸弱。”(《孝景本纪》总评)
然史公又以不换为法,逞险斗奇,“变”与“不变”皆臻化境。“苏张是一时人,一流人,俱游说六国,便有六篇文章,接连写此两传,岂不费力!乃苏传滔滔滚滚,数千言;张传滔滔滚滚,又数千言,各尽其致。游说一纵一横,文法亦一纵一横,吾何以测之也哉?”(《张仪列传》总评)“史公于武涉之后,接入蒯通。使他人遇此,如果雷同,固非佳士;即别有妙解,亦是支词。他偏用一样见解,一样词气。而仔细看来,一则句句是为项王,一则句句是为韩信,宁可以道里计哉!”(《淮阴侯列传》总评)“袁盎、晁错一时之事,而分作两传写,必多雷同处。他偏约略其词,一人一样,章法、句法,一字不同,是史公卖奇处。”(《袁盎晁错列传》总评)“史公卖奇”,洵为的评。
既为文即文如其人,文如其事。“史公一传,必似一人。”(《南越尉佗列传》总评)“田单是战国一奇人,火牛是战国一奇事,遂成太史公一篇奇文。”(《田单列传》总评)“刺客是天壤间第一种激烈人,《刺客传》是《史记》中第一种激烈文字。……史公遇一种题,便成一种文字,所以独雄千古。”(《刺客列传》总评)“遇词客因用词语”(《屈原贾生列传》支评),“厚重之人,亦还他一篇厚重文字”(《张释之冯唐列传》总评),“遇醇谨人,遂还他一篇醇谨文字”(《万石张叔列传》总评)。即同一人,兴头时、失运时写来亦不相同:“前半兴头事,写得鼓舞飞动,固妙!乃后半幅,韩安国退时失运,殊觉厌厌气尽,文字亦写得厌厌气尽。”(《韩长孺列传》总评)
三、发覆《史记》叙事笔法
为成“一家之言”、“极尽文章之妙”,司马迁运用了多种叙事方法。吴见思评点中着重论述的有:
1.互见省笔之法。苏洵首谓司马迁写人叙事“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吴氏结合具体篇章,进一步阐发之。“语在齐王语中。”评云:“省笔。”(《吕后本纪》支评)“乃与丞相李斯、少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评云:“已详斯传,此用省笔。”(《蒙恬列传》支评)此“省笔”即“互见法”。前者史公明谓之,后者则未言。“一篇说话,上半节于滕公前述,上前不序上计云云;下半节于上前述,滕公前不序。文法互见之妙”(《黥布列传》支评),此明“互见”深至“一篇说话”;“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评云“省法”(《吴王濞列传》支评),则具体至文中一事。吴氏发明“互见法”可谓至细。
2.重沓熟复之法。洪迈发明并褒扬司马迁善用“重沓熟复”造成“如骏马下驻千丈坡”的文势。为写人叙事表情达意,司马迁灵活而大量地运用重沓熟复之法。“诸吕心事前已序过一遍,此再序一遍。写其惶惑不定,无计可施。”(《吕后本纪》支评)“田光一段纯用对语、述语,不改一字,照应生情。”(《刺客列传》支评)《郦生陆贾列传》更是多用此法。“(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飞狐之口)与前一字不换,对照作章法。”“(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两句作两折,一字不换。”“(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亦两折,一字不换,对作章法。”此法之用,《史记》中俯拾皆是,吴氏多能结合《史》文,阐发史公用心。
3.顿挫波澜之法。“文章无直泻之法。”(《魏公子列传》总评)评代王赴长安即帝位一节云:“事理固当慎重,笔墨亦极顿挫。”“事体应如是,文体亦应如是。”“从代来,作多少顿挫。至此方收住。”(《孝文本纪》支评)评“公子光客伍子胥”一节云:“段段顿住,决不直泻。”(《吴太伯世家》支评)“写灌夫使酒,不一笔写,先写其醉搏窦甫,以为引起。至丞相戏许,灌夫起属丞相,必以为使酒矣,乃偏放过,顿住。插入请田一事,以为前后搆釁使酒之根。是如何神力与!”(《魏其武安侯列传》总评)
4.倒提作衬之法。此法或谓“反剔法”、“反跌法”、“反照法”、“反衬法”、“反勒法”等。“先写吕氏气势赫奕,正为成功之地。是倒提作衬法。”(《吕后本纪》支评)“内而秦人归心,外而发兵守关,以为高祖王关中定矣。孰知其不然哉!此反剔法也。”(《高祖本纪》支评)“正为不得商於,故先装点高兴一番,是反剔法。”(《楚世家》支评)“欲作行成,先作一颺,反剔法也。”(《越王句践世家》支评)“正言不在,反先言在,用反跌法。”“正言不出,反先言伐赵,亦用反跌法。”(《范雎蔡泽列传》支评)“从相、两千石写来,其人自出,所谓侧面反照法也。”(《五宗世家》)“节节写其得幸,是反衬法。”(《滑稽列传》支评)“李信偏写其屡胜,王翦偏写其不肯战,通篇全用反勒之法。”(《白起王翦列传》支评)
上为吴见思发明《史记》叙事法之要者,他如《周本纪》支评谓史公以追顶作序法叙周灭商及灭商以前事,武王拜稽一段则用夹序法。《匈奴列传》总评云:“逐节逐事,据实直书,不作论断,而得失自见。所云定哀以后多微词也。与《平准》、《封禅》一样序法。”是为据实直书得失自见法。《朝鲜列传》总评云“传中止伐朝鲜一事,俱用对写法”,是为对写法。《屈原传》总评谓“俱用议论,而实事于中间穿插点缀”,《平准书》总评谓“以序事为议论”,《货殖列传》总评谓“纯以诸公事实,佐我议论”,此为史公叙事又一法。
总之,130篇,吴见思逐篇评点,明示阅读方法,揭橥写作门径,发明《史记》诸多叙事成就,不仅有益初涉《史记》者,于治《史记》者亦不乏启示。有清至民国,《史记论文》一版再版,已足见其影响之大。20世纪30年代初,李景星先生更是承《史记论文》之成果,深入研究、论述《史记》传记文学的艺术特色,撰成《史记评议》一书。如今“王立群读《史记》”借助现代传播手段,化《史记》为千百亿身飞入寻常百姓家。本文惟以管窥吴见思《史记》叙事研究之所得,期望有助于当今社会对《史记》的接受。
①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康熙间刻本5种,日本京都文政丙戌年(1826)翻刻天游园藏版本,桂垣书局光绪丙申(1896)刻本,上海中华书局民国五年(1916)铅印本,上海广益书局民国九年(1920)铅印本,民国二十二年(1933)铅印本(1936年1月再版),计10种传本。武汉大学图书馆等藏有乾隆四十五年(1780)尺木藏版重刻本。台北中华书局1967年出版、1987年再版是书。
{2}本文吴见思评点之语,出自广益书局1920年排印本《史记论文》,为行文方便,文中注明其所在《史记》篇目,总评即位于每篇文末评点语,支评即文中评点语。
参考文献:
[1] 苏洵.嘉祐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33.
[2] 洪迈.容斋随笔五集·五笔[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