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任何一种文学形式要想得到社会的认同,都得向诗歌靠拢。六朝“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也不例外,它并不是以曲折情节取胜,而是充满了浓郁的诗意。明胡应麟即曰:“《世说》以玄韵为宗,非纪事比。”{1}玄韵即“玄学的生活情调”,这“并不包含某种明确意识,而只是流动着的一片感情的朦胧飘渺的情调”{2}。
具体说来,我认为《世说》的诗情画意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深邃玄远的哲理韵味
《世说》是一本主要记载魏晋名士清谈轶事的书,而被后人诟病的魏晋人的清谈,“本是产生于探求玄理的动机”{3},所谓“共谈析理”也。从这个意义上说《世说》也是一本哲学书。中国古代哲学的表达方式与西方哲学以理性、逻辑性强不同,它更常用叙述的描写的甚至是抒情的表达方式言说思想,其意会直觉式的感性体悟与诗歌有诸多契合之处,《识鉴》10: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人生贵得适意,金钱名利仕宦富贵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汲汲追求,此人生哲理在感叹字“尔”和反问词“何”中得出,诗味极浓。
另一方面,《世说》所探求的玄理,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而老庄思想与儒学不同,它是诗意的哲学,它探讨的往往是人生的意义和人的终极目的,有着强烈的人生体验。故《世说》所记虽然都是真人真事,但在老庄哲学的框架内,这种平常的琐碎的现实生活也诗意化了。如《排调》59: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吃甘蔗本是一件生活小事,然而顾恺之却从中感悟到了一种先苦后甜的生活意趣,人生的本质、生活的最高境界何尝不是如此?《世说》的叙事,总能把现实生活与生命本质相交织,达到一种哲理的高度。王子猷“暂寄种竹”、“雪夜访戴”等日常小事,宗白华就认为极有哲理意味。
真挚强烈的情感倾向
“诗缘情”是陆机在《文赋》中应时提出的一个新的文学观念,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的本质就是抒情!翻开《世说》,到处都是真挚强烈的感情: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伤逝》10)
王濛的叹息透露出的是对有限生命的无限留恋,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在战祸频繁、疫疾肆虐、杀戮成风、死亡枕藉的魏晋时代成了典型之音,李泽厚说:“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至晋宋,从中下层直至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4}对生命的重视又导出对亲人的无比挚爱与珍惜:郗鉴养儿,丧乱穷馁中,“含饭两颊,还吐二儿”(《德行》24);阮籍丧母,“吐血数升”,“废顿良久”(《任诞》9);荀巨伯愿“以吾身代友人命”(《德行》9);嵇康对吕安“每一相思”则“千里命驾”(《简傲》4);卫玠早逝,谢鲲哀哭“感动路人”(《伤逝》6);阮咸“重服”追婢女(《任诞》15),韩寿“逾墙”来偷香(《惑溺》5)……在这不胜枚举的例子中,无论是亲人之情、友朋之情还是夫妻之情,都是那么的强烈而真挚,难怪乎王戎会高喊:“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伤逝》4)而贯穿全书的这股真挚强烈的情感激流,使《世说》充满了浓郁的诗意!
晶莹发亮的自然意象
《世说》的诗情画意,也体现在对山水自然的重视上。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5}《世说》是“中国古代集中地体现自然山水意识的一部书”{6}。《言语》91载: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应接不暇”可以看作是魏晋人发现山水自然美后惊喜心情的总括。自然意象的突显,使《世说》充满浓郁的诗意。
首先,自然景物自有其美,或雄奇,或秀丽,各不相同。但作为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具有生生不息的无可遏止的勃勃生机,顾恺之对何为“山川之美”的回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88),即是着眼于大自然这一旺盛的生命力,“竞”、“争”、“其上”、“兴”、“蔚”等词语正是山水自然神韵的典型写照。《世说》对自然意象的重视和大量运用,为全书注入一种生命激情,从而形成诗意风格。
其次,与传统儒家“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比德观念不同,魏晋人对自然的态度不再是把自然景物比拟为人的伦理道德,而是“以玄对山水”(孙绰《太尉庾亮碑文》),不仅借山水自然来自娱,而且还借山水自然来体性悟道,他们已由崇尚自然变成了欣赏自然。《世说》中的自然物象都不是单独的客观物象,而是融入了主观感情的意象。如支道林之鹤(《言语》76),王子猷之竹(《任诞》46),即为物我交融的意象,竹子的高风亮节与鹤之潇洒不群其实都是主人公人生意趣的追求与象征。“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丰富的内涵引导深入新的层面”{7}。
以玄对山水,又借山水以体性悟道。而玄学的核心思想是“贵无”,故对山水的心是空灵的,宗白华云“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8}即为此意。由于以虚灵的胸襟来体会山水,所以发现的山水自然多为“光洁鲜明,晶莹发亮”的“光亮意象”{9}:“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言语》73);“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言语》98),“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虚灵的胸襟和光亮的意象,二者相交,建立了一个晶莹的美的意境: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言语》81)
这种意境是最高的美的境界,这也是一种诗的境界,此乃引山水入文字最大的收获。
剥离语境的叙事方式
《世说》非“有意识”为之已成定论,然而作者在对材料的选择处理上,还是有一定的主观因素在里面。与之前叙事作品特别是以人物传记为主的史书相比,《世说》在叙事上有明显的不同,它不再注重事件叙述的完整性,叙事时往往将人物身份、家世、生平背景及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等要素通通略去,此种叙述方式即剥离语境。
剥离语境有诸多方式,最突出一点是淡化时间观念,把人物事件的时间、地点作模糊处理。《排调》5: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
这则故事记叙的是西晋灭吴后,吴国国君孙皓被送到洛阳与晋武帝会面时的情景。但对于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作者没有记叙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读者所能看到的只是事件本身,甚而只是事件中的某一片断。
其次是“断章取义”,取消故事叙述的完整性。《世说》的叙事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不会从发生一直写到发展、高潮和结局,它往往只是择取人们最感兴趣最有意味的内容,只保留事件中人物风神闪现时的耀眼的片刻: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文学》31)
孙盛和殷浩的这场辩论大战,起于何时?终在哪里?内容是什么?凡此种种背景一概不说,只写了一个“奋掷麈尾”的动作和一次失尽常态的对骂,但辩论场面的激烈和人物形象的生动却从中可见,这也表明人们对于辩论感兴趣的不是内容结局而是过程场面。
剥离语境的叙事方式其真正意图是什么?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在客观上它却产生了惊人的艺术效果。没有了具体的背景和完整的叙述,虽然故事的连续性和意义的明确性是弱化了,但形成了叙事的模糊性和空白美。“空白”是一种省略的有意味艺术,“没有省略就没有艺术,艺术的质量不仅在于它挑选了什么,而且也在于它没有挑选什么”{10}。采取剥离语境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的空间,给作品披上了一件极具诗情画意的外衣,一句话,叙事诗化了!
简洁清丽的语言风格
一部《世说》妙语连珠奇趣横生,丽词秀句俯拾即是。《世说》语言简洁清丽,有诗情画意之美。略举数例:
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88)
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浩然。”(《言语》93)
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言语》96)
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赏誉》153)
此种语言清丽隽秀,有一种清虚玄远、超凡脱俗之美,其音韵和谐,节奏明朗,意境优美,如画如诗!更妙的是,《世说》还选用了大量的双声叠韵词、拟声拟态词和aa式或aabb式的重叠形容词,大大加强了节奏音乐之美。如“温润恬和”,“卓荦有致度”,温润、卓荦是叠韵词;“洛中铮铮冯惠卿”,铮铮是拟声拟态词;至于重叠词如“亭亭”、“肃肃”、“察察”、“黯黯”、“卓卓”、“谡谡”、“濯濯”、“萧萧肃肃”、“落落穆穆”、“悠悠忽忽”等则不胜枚举。这些拟声拟态词和重叠形容词的运用,使得文辞音节铿锵,富于节奏,真是“泠然若琴瑟”,诗意无穷。
毋庸置疑,诗情画意是《世说》重要的风格特征,它不仅提高了《世说》的艺术品位,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①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8.
② 徐复观.中国文学论集[m].台北:台北学生书局,1980.
③ 宗白华.清谈与析理[a].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④ 李泽厚.美的历程[m].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⑤⑧⑨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a].美学散步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⑥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⑦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⑩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