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第观是对科举制的一种主观认识及评判。蒲松龄的科第观有着不同于一般士子的 显明特点,他对科举的评判与认识受其经历、心理及多种因素的影响。笔者以 为,运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不仅是一种制度文化的体现,还与官吏士子、情感纠葛、 人生命运等联系在一起,通过它可以分析社会众生生活,也可通过官吏士子的人生命运反观 科举制及科举考试。本文试图从历史文化的角度,通过蒲松龄科第观的分析,还科举制以历 史的真面目。
1
科举成就了一批春风得意的学子,也冷落了一些郁闷与激愤的士子。在对待科举的态度上, 蒲松龄与众多士子的心态差异是显著的。
从当时的社会心理来看,科举制度以儒家思想为指导思想和主要内容,儒家“学而优则仕” ,“学也,禄在其中矣”的积极入世的思想强烈地影响着广大士子。读书应举、入仕做官已 成为读书人的必然选择,功名利禄、悲欢荣辱皆系于科举成败。蒲松龄自幼接受系统的儒家 教育,与众多士子一样对科举 钟爱有加,不能脱俗。他在《咏史》中言道:“高士卧隆中,畴乃知其名?从容起南 阳,谈笑魏吴惊。男儿事蚕桑,后世有何称?”他认为科举是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 抱负的有效途径。蒲松龄这一认识的形成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蒲松龄出身于没落的书香 门第之家,功名利禄的希望与家族振 兴的责任压在他的身上,所以他以赞许的态度肯定士子孜孜不倦的苦读精神。这一点在其小 说中也屡有表现。如《聊斋志异》褚生“攻苦讲求,略不暇息”;郎玉柱 “不治生产,积书盈屋。昼夜研读,无问寒 暑”。蒲松龄不但写清贫文人的苦读,还让他笔下的落魄文人皆高中榜首,入官作相。如《 青梅》中寒士张生官拜侍郎;《封三娘》中穷秀才孟生位居翰林;《姊妹易嫁》的毛公更是 一路高升做到宰相;《白于玉》中吴青庵之子梦仙“聪慧绝伦, 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岁入翰林”。另一方面他久居乡间,困于场屋,恬淡清 贫的农村生活强化了他对功名富贵的艳羡心理。乡间各种怪异传闻以其神秘虚幻的特征极大 地丰富着蒲松龄的想象空间,使他在作品中借虚幻的鬼狐与人妖故事,满足功名富贵、羽化 成仙的欲望,并借助小说主人公的飞黄腾达去品味科举成功的喜悦。如作品《王子安》中的 王子安困于科场,一日醉后,竟产生幻觉做了翰林就是显著的表现。
蒲松龄虽少年童生科场得意,但随后的乡试却屡试屡败,“三年复三年,所望竟虚悬” [1],有着“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的感受。科场的屡次失意郁结在蒲松 龄的内心,形成他愤懑不满的另一面。他把心中的怨气发向考官,并斥责老天的无情、不公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1]《大 江东去? 寄王如水》同时他又感慨自己的蹉跎与时运不济:“皤然六十一衰翁,飘骚鬓 发如枯蓬。骥老伏枥壮心死,贴耳嗒丧拚将穷”[1]《自嘲》。他甚至幻想阴间有 个公平的科场,在这里人们能各尽其才。尤其是他放弃应考后,竟把未竟的愿望寄于后人, 对后人取得功名很是赏识:“垂老逢场意气生,喜看年少占时名。一门康了无生色,喜尔刚 沾化雨荣”[1]《示箬》。可见,蒲松龄无论经历了多少坎坷和不幸,无论胸中郁 结着多少悲痛和激愤,都化解不了心中久存的科举情结。[2]
如果说明清著名小说家、戏曲家汤显祖、孔尚任科举之路坎坷,后来总算“遇”了;吴承恩、冯梦 龙虽未中举,可毕竟有过小“遇”。那么惟有蒲松龄 ,一生汲汲于科举仕途,很想“遇”却又不得遇。如果说,别人的不“遇”还都只是“适度 失意”,蒲松龄则属于“过度失意”,这正是他在作品中把科考弊端作为发泄孤愤的重要对 象的深层原因。这也使他对科举形成了自己视角的一种认识。
2
蒲松龄的科第观在《聊斋志异》中有其表现方式。凡是涉及科举的篇章,描写最多的是名士的怀才不遇。这些故事总给人留下才华横溢的名士往往 中不了举,皆屡困科场,抑郁身亡。如《叶生》中叶生“文章辞赋,冠绝当时”却不免失败 科场抑郁而亡的惨痛;《素秋》中的俞恂久为“十九岁老童”,参加科试亦取得“邑、郡、 道皆第 一”的佳绩,但仍不免悲剧命运。《三生》写千万个被黜而死的佳士,在阎罗前状告试官。 在蒲松龄笔下,仿佛“科举无法选拔真才”,从而造成“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的现象, 倒是那种“戏于落卷中,集其冗泛滥、不可 告人之句,连缀成文”却“竞中经魁”。如《贾奉雉》中的贾奉雉以平日粗烂不堪之言竟中 经 魁。《司文郎》篇嘲笑余杭生,文章令人“咳逆作恶”。《仙人岛》篇嘲笑王勉,诗句“潴 头鸣格磔(鹧鸪鸟叫声);《嘉平公子》借人鬼相恋讥讽“风仪秀美”而别字连篇的秀才,发 出“有婿如此,不如为娼”的嘲讽。两类人物在《聊斋志异》中形成强烈对比与反差。
另外,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对怀才不遇士子的描写局限于乡试层面上。如《叶生》中的 叶生,《素秋》中的俞恂九,《褚生》中的褚生,《于去恶》中的方子晋,《书痴》里的郎 玉柱 等士子虽皆贫而好学,聪颖有才,却难脱科举失败的情结,困于乡试。
八股取士是否造就了儒生普遍怀才不遇和空疏无学?我们以为并非如此。
儒家传统文化所倡导的学而优则仕,“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科举制的政治 指导思想和存在的重要原因,因而选拔治国经邦的贤能是科举制的目的。据统计,清代的114名状元中,仅2人有过受贿的处罚,其他均为官清廉。这说明,科举出身 的官员之中,贪官污 吏和平庸之辈比通过其他途径做官的毕竟要少得多。[3]从历史上看,科举史上曾 选拔了一大批有着高度文化素养的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和行政管理专家。 当然,任何一项制度也有待完善,其中的疏漏会被人利用,表现在科举上往往会使一些庸碌 之人中举,使有才华者不得志。由于蒲松龄只识其一面,而不识其全面,所以把科第失败的 原因归罪于有眼无珠、贪婪无耻的乡试考官。[4]
可以说,蒲松龄的科举心态决定了他对人才观有着鲜明的个人特点,也带有相当的地域局限性,所塑 造的众多怀才不遇的士子形象显得偏激而夸张,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其对科举弊端的深刻批 判性。
3
八股取士是清代科举考试的主要方式。蒲松龄对八股文体一方面表现为赞同与认可,如在《 新郑讼》中为八股文章辩护道:“谁为文章无经济哉?”另一方面他又对八股文痛心疾首。 如《贾奉雉》中他借贾奉雉之口,讽刺考试 违背“代圣贤立言”的本旨和初衷,力主文章“贵乎不朽”,不愿以烂八股苟合取荣。他还 借郎生之口言“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讽 刺之情溢于言表。这些都显示出蒲松龄试图指出八股形式束缚士子才情,考试内容与实际生 活严重脱节,摧残人才的弊端。我们以为,对蒲松龄所言八股文之利弊应辩证地看待。
首先,科举考试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儒家文化的繁荣,造就并形成了中华民族特定 的政治文化心理与价值,它使中国人重视儒家知识与伦理,重视以儒学为基础的教育。同时 ,儒家以圣贤为理想的人格模式,成为士子乃至一般民众的理想人格模式。另外,儒学文化 的普及 ,加强了国内各民族文化的融合,为维护国家统一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推动了中华文化 向 东亚和西方国家的传播。其消极作用是儒家思想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历来成为统治阶级教化 与控制读书人心灵的工具,对传统教育与民族文化的发展曾产生过种种阻碍作用。它以入仕 为教 育的惟一目标,不仅牢笼士人于儒家经典的狭窄思想范围内,导致封建文化专制的加强,而 且扭曲了学校的育人功能,使各级官学与书院最终沦为科举的附庸,[5]并使个体 意识的倾向更加集体化,制约了个性的独立发展和主体意识的扩张。
其次,清初的科举考试主要是问经史、时务、政治,考试内容有其合理性:“夫先之以经义 以观其理学,继之以论以观其器识,继之以判以观其断狱,继之以表以观其 才华,而终之以策以观其达乎时务。”[6]八股文其实有别于古代的贴经墨义,有 别于当代那种死记硬背、有标准答案的知识性测验,它主要不是考死的知识,不是考“记性 ” ,而是考“悟性”,考“慧根”与“文才”。费孝通、潘光旦曾言:“八股主要不是一种知 识的测验,而是一种能力的测验”。[7] 然而许多论者混淆了科举制与八股文的 区别,对 八股文的批判等同于对科举制的批判。蒲松龄及其后人为批判科举而将八股文连带科举制说 得一无是处,带有特定时代背景下严重的情绪化倾向。[8]
4
乡试考官的腐败使蒲松龄质疑科举的公平性,但作者对乡试考试批判较多,而对童生试和会 试则较少批判。蒲松龄以夸张、嘲讽的言辞把矛头指向不学无术“师旷式”的盲试官。《司 文郎》一个瞎眼和尚能够以鼻嗅出文章优劣,而秀才王平子的好文章却被考官罢黜;《贾奉 雉 》中贾奉雉才华横溢,却屡试不中;《考弊司》管辖秀才的考弊司,厅堂上书“孝悌忠信, 礼义廉耻”,可秀才初见即割下髀肉,作为“成例钱”;《辛十四娘》中的楚银台公子因其 父 在朝廷为官,便以劣文章轻易中第一名;《素秋》篇中韩侍郎之子为娶美妾竟公然向堂姐夫 “许为买乡场关节”;《于去恶》中说:“数十年来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 ”《三生》中落第名士于唐在阴司将乡试考官告了,纠合众冤鬼要求将考官“掘其双眼,以 为不识文之报”。这样的抨击、嘲骂对沦落不遇的士子来说极其解愤,但这种对考官个人的 人身攻击却较少批判的深度,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批判的力量。
蒲松龄一生在科场的磨难,并未降低他对科举的热情,并未使他忘情于科举中第的荣 耀。他没有从根脉上对科举制产生过深深的怀疑,批判的只是科举管理运行中所暴露出的腐 败、受贿等弊病与失误。但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把乡试官员的腐败与整个科场监考官员相 提并论,有以偏概全之嫌。
实际上,公开、公平、公正选拔人才是科举考试所蕴涵的文化精神所在。清朝比之明代,科 举条件进一步放宽,科举考试和程序更加严密和完备。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考试面前人人平等。清代规定除“娼、优(戏子)、隶、皂(衙役)”等所谓“下贱 ”门户及罪人子弟不许参加考试外,其他人均可报考,且不受年龄、出身、资历等方面的限 制。其二,考试程序科学、公正。“清代于科场考试,也如明代,防范极严。其条例之密,处罚 之重,较之前代,犹且过之。……每次试官、考生因株连而骈诛、流放、罢废者,累累相望 。”[9]可以看出在科举制全面推行的 清代,也是吏治相对清明的时期,科举制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从选才形式到实质均具有平等 精神。考试选官可以澄清吏治与杜绝私人,防止在官场中结党营私,[10]打破了世 袭制和等 级制的垄断,使除少数受限制的家庭出身者外,无论贫富贵贱都有参加考试的资格,给读书 人 科举入仕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并使学而优则仕制度化,促进人才的合理社会流动, 对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具有一定贡献。可以说,科举考试所创设的公平竞争机制及其彰显的平 等精神,是科举文化的精华所在。
许多学者把清代科场上的作弊如挟带、替考、贿赂考官、通关节等说成是科举制的弊端,认 为科场作弊是利举制的黑暗。这就容易给人造成错觉,好像“科举”是一个贬义词,科举制 是与封建制度联系的一种腐朽落后的、扼杀人才的取士制度。实际上从严格的科场条规来看 ,作弊是人的问题,而不是制度本身的问题。因为科举制将个人和集团的政治权利、经济利 益和社会地位的竞争,集中到考场上的智力水平和文化知识的竞争中来,因此,许多人会挖 空心思企图破坏这一公平的制度,期望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挤入仕途。但我们不能因为考试作 弊现象就怪罪考试制度本身。此外,在中国封建社会,宗法关系强大,人际关系复杂,无论 采取何种 取士制度,都可能出现舞弊现象。相对其他制度而言,科举考试是最为刚性的选才制度,把 科举与落后腐朽的封建制度生硬联系的作法是缺乏客观与理智的。将清末官场腐败归罪于科 举制也可说是本末倒置,其实是官场黑暗与政治衰败才导致科举的穷途末路。[10] 如果没有科举这一道关口,清末官场不知会更腐败多少倍。
对此,一些学者已有清晰认识:“科举制是一项集文化、教育、政治、社会等多方面功能的基本建制,上及官方之政教,下 系士人之耕读,使整个社会处于一个良性循环流动之中。1905年建立的新学制对贫寒而向学 之家的子弟有所排斥,导致乡村读书人数量日益减少,平均识字率逐渐降低。……乡村读书 人流向城市发展,心态开始转变,厌弃固有生活,轻视农民,……城乡疏离”[11] 此种评析从另一方面肯定了科举制在当时的存在意义。
综上,蒲松龄的科第观可作如下总结:一是对科举缺乏深刻的理性认识。作为一介平民,蒲松龄的作品所取材的“鬼狐史”来源于 乡野民间。蒲氏于道旁设烟置茗,“见行道者过,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 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而已”[12],博取民间志怪传闻。这种文人兼农民的双 重视角,使得蒲松龄的科举观存在一些夸张,对科举制度的思考、质疑也就缺乏深刻性与理 性[13]。
二是对科举制的评价心态失常。蒲松龄案牍劳形,皓首穷经,数十年在科场上奋争。因而当 他科举失意时就会产生激愤之情,口出偏激的“疯狂”之语。
三是蒲松龄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封建末世落魄文人普遍的悲剧心态,对科举既欣羡热望,又怨 恨诅咒。与其说他是揭露科举制的弊端,不如说他的心中明显带有恶意贬低、嘲骂考官的主 观情绪更为准确。
制度不等同于现象,个别区别于整体,蒲松龄的科第观带给不同时代的人们对科举制的不同 认识。在文化视野下辩证地、历史地与客观地评价蒲松龄的科第观,对我们重新认识科举制 有很好的启示作用。
[参考文献]
[1] 蒲松龄.蒲松龄集:第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刘富伟.痴迷与困惑——蒲松龄科举心态解读[j].齐鲁学刊,2000(1):77-80.
[3] 李铁.科场风云[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175.
[4] 林骅.《聊斋志异》与科举文化[j].《聊斋志异》研究,2001(3):25-35.
[5] 张亚群.科举学的文化视角[j].厦门大学学报:社科版,2002(6):28-31.
[6] 黄中坚.制科举[m]∥清经世文编:59.台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2.
[7] 何怀宏.传统社会的进身之道——八股取士的重估[j].战略与管理,1996(4):35 .
[8] 刘海峰.为科举制平反[j].书屋,2005(1):4-10.
[9] 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84:65,45.
[10] 刘海峰:多学科视野中的科举制[j].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 2(6):19-21.
[11] 罗志田.科举制废除在乡村中的社会后果[j].中国社会科学,2006(1):191.
[12] 汪玢玲.蒲松龄与民间文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5:27.
[13] 杨棣.《聊斋志异》与蒲松龄的农民文化心理[j].文史哲,1999(5):12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