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素来代表最美的春光,最美的生命形态,自古便有“女儿如花”之说。什么人面桃花,花容月貌,人比花娇,连青楼女子的头名都叫做花魁。《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可以说是以花比喻女人的第一声。此声之后花与女性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三国魏曹植诗:“南国有佳人,容华如桃李”。 唐顾况《悲歌四》云“美人二八颜如花”。 唐韦庄《浣溪纱》里有:“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韦庄《菩萨蛮》:“绿窗人似花”。《红楼梦》里形容林黛玉:“娴静时如皎花照水”。这些都是花来比喻女性。唐欧阳炯《女冠子》:“一朵荷花初发……恰似轻盈女,好风姿。”又是以女性比做花。关于描写花的诗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俯拾皆是,遍地开花。
女性作家尤爱写花,一代才女李清照可谓写花高手,而她本人也是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棵芳华绝代的花树。李清照(1084-1155),济南章丘人,少女时代就因颇负诗情而名闻遐迩。她的词集《漱玉集》之名也是取自济南72名泉之一的漱玉泉。父亲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是著名的学者和散文家,为北宋“后四学士”之一,曾受苏轼的赏识。母亲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亦善文藻。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她自小受到很好的文学教养。李清照18岁时,嫁与宰相赵挺之的儿子太学生赵明诚为妻。赵明诚是宋代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是“夫妇擅朋友之胜”(《古今女史》卷一)的同志。两人共同校勘古籍,唱和诗词,赏玩书画鼎彝,志趣相投,生活相当美满。靖康二年(1127),她和赵明诚避兵江南,在战乱的局势中,赵明诚接受了湖州太守的任命,在赴任途中中暑得病,死于建康(今南京市)。此后,她便只身辗转漂泊于杭州、越州(今绍兴)、台州和金华一带,过着流亡难民的生活。晚年孤苦伶仃,极尽凄凉痛苦。李清照工书善画,精通音律。诗、词、散文造诣都高,但最擅长的还是词。作为一代才女,她的词不仅高绝一时,独创一格,被誉为“词家大宗”。
李清照丰富多情的内心世界外化为对花的格外关注与热爱,她在建康“每值大雪即顶篱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庚和,明诚苦之也”,可见其爱花近痴。其词有十分之八与花直接或间接有关,她在词中尽情地抒发爱花、惜花、赞花之情。在《李清照全集》里共收易安词65首,论者统计了一下,其中直接或间接写花的竟有54首,在词篇里直接用到“花”字38次,词人笔下的花有青梅、红梅、白梅、荷花(也即藕花、芙蓉)、桂花(也即木犀花)、海棠、白菊、黄菊、梨花、桃花、李花、杏花、扶桑花、唐棣花、兰花、酴醚、苹花,可以说是姹紫嫣红,仪态万方。看到易安词里的花朵,就象看到了李清照本人,花开花谢,芬芳枯荣,也舒放着一代才女李清照的写意人生。
一、清照命运如花
李清照的写花词可分三阶段:少女时期、少妇时期、嫠妇时期,这正与花的开谢荣枯暗合。
少女的天真浪漫若花蕊之初绽,鲜丽娇妍,便有“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的天真浪漫,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的惜花之情,有“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的娇怯活泼。
少妇的情肠辗转若花开正艳时节,热烈缠绵,便有“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的自信,有“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娇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庆清朝慢》)的自爱,有“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渔家傲》)的自珍,而明诚远游时期也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尤剪灯花弄”(《蝶恋花》)的愁思,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的自怜,有“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念奴娇》)“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的无奈。
晚年寡居的孤苦伶仃若花凋香残,凄清冷戚,则有“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的茫然,有“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捋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的苦闷,有“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声声慢》)的自悲。可见,易安写花词中,花人命运与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就是清照“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就是清照的自我化身。
二、清照神韵如花
易安词中花即人,人即花,花人互喻,心花互释,人花共爱,神韵互予,花与人同质同构。在她笔下,“花之君子”梅花是出现最多的花意象,65首词(含存疑作)中完全吟咏或约略提到的有19处,约占将近三分之一。素有“雪中高士”、“花之君子”之美誉的梅花在清照笔下更是一扫俗习,“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如《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此梅花清雅而不庸俗,空灵而不板滞,高风亮韵。范成大说:“梅以韵胜,以格高” 。清照的梅花词着力于“韵”,如《渔家傲》中“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咏雪中之梅,超尘脱俗;《满庭芳》中“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难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咏月下之梅,格高志雅;《玉楼春》中“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咏盛开之梅,雅洁新丽,等等,清照用诗情画意之笔,精致地描绘了梅的形态美,并挖掘了“此花不与群花比”的雅洁风韵。
咏梅之外,清照还咏桂、荷、菊、杏、海棠等。在她的词里,桂花出现了三次。次数虽不算多,但是寄情极深。在《摊破浣溪纱·病起萧萧两鬓华》中有“终日向人多蕴藉,木犀花。”“《摊破浣溪沙》里“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又极见桂花风姿神韵。而其《鹧鸪天》分明就是在写李清照本人: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 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桂花以它芳馨清逸,高华而不炫耀,坚忍而不矜持的品格引起了诗人强烈的共鸣。对李清照而言,桂花是一种人格的观照与理想。可以说桂花之于李清照,就好比菊花之于陶渊明一样。正如赵明诚说:“好一个‘自是花中第一流’,她就是夫人的自我写照,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封建社会中,女人被视为男人的附庸、玩物,或“无才便是德”,或“女为悦己者容”,根本没有自己的地位,清照却自爱自信,不让须眉,与明诚斗茶品酒谈诗论文,其写酒词中“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永遇乐·元宵》)“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便表达了她在其丈夫等男性面前的自爱自信,这种自爱与自信正如同盛赞桂花一样,是易安对自身价值的认同与自信。
此外,词家笔下“雪清玉瘦”的白菊“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清芳蕴藉,不减余酴醚”(《多丽》),“玉骨冰肌”的杏花“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瑞鹧鸪》),均是格高韵远,超尘脱俗,可谓传出了花之魂,更传出了人之神韵气质。花人神韵共有,气质与共,是清照对自我价值发现后移情于物的艺术表现。
如上所述,李清照对花的热爱、惜怜、赞美、咏叹,她的花意象词中花人互喻、人花合一,花人共命运、人花同神韵,她把自己对生活自然的热爱之情,转化为灵动婉约的文字,书写自己的四季人生。
泉城济南奉李清照为藕花神,并为之建立了李清照纪念堂,那是对李易安“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率真岁月的定格与怀念。而你无法说她一定是哪一种花,因为哪一种花都不能简单概括她的一生,哪一朵花里都绽放着她的容颜神韵。与其说她是一朵奇葩,不如说她是一棵花团锦簇的奇树,绽放着各色的花朵。她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北宋周敦颐《爱莲说》)的荷花,她是“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红梅》)的梅花,她是“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桂花,她是“绿肥红瘦”的海棠,她是那枝“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的“春欲放”,她是“细风吹雨弄轻阴,欲谢恐难禁”的梨花,她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菊花……她是当之无愧的“花中第一流”,她是这样一棵芳香四溢的花树,外美如花,内秀亦如花,繁花朵朵,灿如云霞,随着时光流转,四季更迭,舒散自己芬芳的写意人生。她用一代才女的天性与才情舒卷开合,以花寄情,是女性心情的大胆宣泄,是女性人格美、人性美的寄托,代表了普天下所有女性的声音,在中国文学史的百花园里光彩夺目,千秋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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