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统的选文标准谈起——关于书法名帖《兰亭集序》文学欣赏层面长期被忽视的问题讨论
作者:刘长焕
《文选》是南朝梁萧统主持编选的文学总集,其所选作家作品,上自周秦,下迄齐梁,除无名氏而外,共一百二十九家,七百五十二篇,分六十卷,三十八类。毫无疑问,萧统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其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精选出符合他的文学审美取径的作品,汇成《文选》,这对于萧统所处时代和后世的读书人而言,实在是平添了诵习和研究的方便,可谓功不可没。
然而,王羲之的传世美文《兰亭集序》,却在萧统的选编和审美视野之外。这难道不是很让人费解的事情么?萧统凭什么就不选呢?《兰亭集序》究竟是不是文学作品?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兰亭集序》肯定要算在文学作品的账册上。问题是,萧统不选就应当有其不选的理由在。我们认为,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或许恰好是解读和欣赏《兰亭集序》的关键所在。
萧统在《文选•序》中说:“余监抚餘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可见萧统博览群书之勤,品鉴欣赏陶醉之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萧统没有读过《兰亭集序》。因为早于萧统的刘孝标在注解《世说新语》时已经有了和《兰亭集序》前一部分相同的文字。由此可见,兰亭盛会影响已大。
萧统面对浩瀚的作家作品,要进行爬梳、取舍,绝非易事。《文选•序》说:“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萧统对周秦以来经典的态度是尊重而不剔除、不剪截当然也不复选编的。他说:“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可见,举凡先秦阐述思想之作,均不在萧统选文之列。凡见于坟籍,旁出子史,“虽传之简牍,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萧统在《文选•序》末说道:“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在萧统的眼里,只有那些经过精心构思,谋篇妥当,立意高远,言之有物而又讲究修辞和文采的“篇章”,方可以入选。他看重情文并茂,错比文华的作品,而不以作家在文学史上地位的轻重来衡量。
明白了萧统的选文标准之后,我们不仅要问,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难道没有文采?没有感情?没有思想?没有精心立意谋篇?显然不是。那么,是不是萧统将《兰亭集序》归入了同于“诸子”一类申述思想“不以能文为本”,而“以立意为宗”的作品了呢?我们不妨从萧统的视角出发,去窥探王羲之为文的本意,或许能得到某种启示。
王羲之《兰亭集序》是一篇著名的序言。其文不长,兹录于后: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一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讬,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之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尤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全文三百二十四字,千百年来被人们广为传诵。人们或击赏其文之俊秀,或以其稿为法帖,临池摹写,奉为“天下第一行书”。相传更有大唐太宗皇帝,一生钟爱,竟在临终之时将其书作了陪葬品,乃至于后来纷争不断,遂成为书法史一大公案云云。
从文章可知,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与当时名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余人在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兰亭聚会,行“修禊”之事。在流觞曲水的吟咏之中将参与活动的各位诗人的作品汇集成《兰亭集》,众人推举王羲之为诗集作序,王氏欣然捉笔,遂成此文。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对《兰亭集序》分析说:“此序的前半记述这次盛会概况,写山川之美,饮酒吟咏之乐,后半由眼前之乐想到人生之短促,以感慨作结,令人遐思无限”。显然,要从此把握全文深意,定然是浅尝辄止。笔者以为,欣赏《兰亭集序》应当注意以下几点:
一、了解王羲之写作时的“闲散与随意”。
王羲之为人历来洒脱不羁,闲散傲岸。兰亭聚会之前,其肯定没有要为诗集作序的构想,作诗作文都是随缘而起,没有刻意为之。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兰亭集序》才有一种潇洒的风致。其行文不务求骈偶,错落跌宕,句法长短相间,文气通畅,完全是随意自然地写来。今之所见唐人摹本《兰亭集序》法帖尚可见到其在手稿上改动的痕迹。如第四行“崇山”二字为后补,“因寄所讬”之“因”字,原写错,后涂改。“向之所欣”之“向之”二字改在原字上,“悲夫”二字前有墨块覆盖,笔者臆测原作“忧耳”,先改作“悲也”,后再将“也”改为“夫”。文末原是“于斯作”,后改“作”为“文”。可以说,王羲之无所顾忌写下的文章草稿,竟成了后世膜拜的“天下第一行书”,其原因端在闲散与随意。王羲之虽然是在为一部诗集作序,但是他把一种对生命、对社会、对宇宙的关怀熔铸其间,成就了一篇立意幽远,感悟深切的散文。在行文中,先以暮春三月的浓浓春景作为情感生发的依托,由景及人,深入到不同的内心世界去。最后以“死生”二字为终极关怀,末尾也没忘记扣应序文的特点。
王羲之作为晋代清谈盛行,玄风大振时期的名士,其风流和潇洒不仅与时代相符,更有其别于他人的一面。《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但是,后来王羲之却又官至右军、会稽内史。这种前后变化恰好说明王羲之思想中儒家“入世”思想的位置,也正和他反对“清谈”相一致。王羲之思想是复杂的,道家、儒家甚至佛家思想兼而有之。其内心的矛盾来源于时代的纷乱与矛盾。在写作《兰亭集序》之时,王羲之已有隐居之意。他于永和七年(351)为会稽内史,通过旧友孙绰结识一批新名士,开始其一生中最后一段仕途生涯。永和十一年三月初九,王羲之写下了《告誓文》,在双亲墓前陈词告誓,绝禄退隐。正是在此期间,饱经沧桑而多困惑与矛盾的灵魂终于在山水之间寻到一丝恬静,其闲散与随意中自然也就可以有“畅叙幽情”、“游目骋怀”、“兴可乐也”的一番独特感受。于是兴寄笔端,无拘无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成就了一篇传世美文——《兰亭集序》。
二、注意兰亭聚会活动中的诗文内容。
《兰亭集序》既然是王羲之为参与兰亭聚会的诗人们的作品集《兰亭集》写的序,那么这篇文章就应该在《兰亭集》的前面了。问题是,《兰亭集》的前面的序言文字与今之传世书法所见序文有所不同。《世说新语•企羡》刘孝标注,添加了“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一段文字。文学史上的《临河序》即是比《兰亭集序》多了这段文字的序言。也就是说,在《兰亭集》编辑过程中,诗集的序是在王羲之的初稿基础上作了改动的。刘孝标注文更能说明当时的活动情况,不但有人做诗,也有人不能赋诗而被“罚酒各三斗”。在晋代,此类文人聚会并不鲜见,西晋人石崇邀文人聚会赋诗,即有《金谷诗序 》。王羲之等人已经是在效法前人了。唐代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有“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之句,用典出于此。
兰亭聚会,流觞曲水,一觞一咏,有二十六人留下诗作。从现存的四十一首作品看,大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方向,即都是围绕沐春赏景,抒怀体玄而赋诗的。如王羲之有“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如孙绰有“春咏登台,亦有临流。一彼伐木,宿此良俦。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赋诗要求先以四言“写志”,再以五言阐发,且必须同时皆用。这些诗作都表现了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宇宙关怀,在大自然中,诗人们感受到了无穷的美,心灵和泰,情绪欢畅,逍遥自得。然而,面对悠悠宇宙的轮回和永恒,天地自然陶冶育化的玄妙,诗人们又表现为无奈与困惑。难怪,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才会有“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的感叹。吴楚才、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评论说:“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效实,一生死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苍凉悲慨之中,自有无穷逸趣”。
三、从本文“微言”以体察王羲之一生追求与回应中的人格、思想“大义”。
《兰亭集序》引用孔子一句话“死生亦大矣”,然后感慨“岂不痛哉”。其实,这不仅是一种苍凉悲慨,更是一种隔世的千古回应。是在社会关怀、宇宙关怀和生命关怀层面上与孔子的对话和共鸣。玄学最终所关注的依然是这三个层面,当人的生命意识被唤醒之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和艺术自觉就备受重视。魏晋中人所追求的“通脱”、“清鉴贵要”、“名士风流”便在学理上有了依托。
暮春时节,惠风和畅,清声玄泉,绿水碧天。大自然给人们许多启示。“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王羲之想到的是孔子,是孔子和他的弟子曾点、公西华、子路和冉有讨论理想追求、治国治世时的情景。孔老夫子欣赏曾点所描绘的和平与恬静的图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王羲之所谓“咏彼舞雩,异世同流。”正是与孔子的隔世关照和回应。经历世态变幻,遭遇战乱与政治动荡的王羲之,其思想是非常复杂和矛盾的。他渴望见到曾点描绘的盛世图景,但此时已是暮年,老之将至,令人悲怆。对于“死生”的理解与觉悟,不觉就有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历史沉重感。在宇宙间,自己在追问的同时,也必将被后人追问。而庄子的“等生死、齐万物”竟又是那样的“虚诞”和“妄作”。生命的有限,实在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一个一直崇尚道家“清静自然”思想的艺术家,最终扬弃了老庄的“生死”观,站在生命意识的巅峰上回应千年的圣贤。这已经不是一个狭仄的关怀,而是对历史、哲学和社会人生的广泛的思考和关怀。“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一千五百多年过去了,今之览者,能不感于斯文乎?
诚然,《兰亭集序》行文的闲散、历史的回应、语言的参差自由、议论而不讲究骈韵,不被萧统所看重,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就萧统对文学与非文学的分划,《兰亭集序》被《文选》排斥在选文之外的事实,恰好可以启发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生命哲学与宇宙和社会的关怀去把握全文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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