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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嘉莹

“高标”是一个地方的很高的一个标识,你老远就看见它了。像世贸大楼本来在纽约是一个标识,但是现在已经消失了。杜甫说这慈恩寺塔高得一直插到天上去,而在这高塔之上,永远在刮着猛烈的大风,没有一个时辰是停止的。这个开头就跟别人不一样。像岑参的“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空”就只是写塔的高,而杜甫的“烈风无时休”有一种不平静的感觉。因此才引出下边的“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我不是那种对尘世漠不关心的怀有出世襟怀的高士,所以我登到这高塔上,感觉那大风的强烈,就引起了我心中很多的忧虑。“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的“象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宗教。宗教常常是以形象来吸引和感动人的,像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十字架、圣像,像佛教的佛像和壁画,所以他称象教。塔是佛教的塔,杜甫说我现在看到这个塔才知道佛教的力量,它竟可以一直插入上天,直通冥冥之中的那些不可知的东西——也就是说通向天地鬼神等超乎现实的事物。“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龙蛇窟”是指这个塔的里面,因为在塔里面一层层向上爬,总是要盘旋地像龙蛇似地旋转。“枝撑”,指塔的下边几层那些交错支撑的柱子,他说我向上爬了好久才爬过没有窗子的黑暗的底层,可以从塔的窗子里面探出头来看一看。看见了什么?看见“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北斗七星就在窗外,好像都听见天上的银河流动的声音了。——这也是写塔的高。“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羲和”是给太阳赶车的神,他用鞭子赶着太阳的车走得那么快,马上就要到日暮了。“少昊”是秋天的神,现在他已经在行使他秋天的节令。“羲和鞭白日”是太阳的下沉,“少昊行清秋”是一年的将尽,这都是从他的“登兹翻百忧”引出来的。那么他忧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已近日暮?是什么东西已到了秋天?这他都没有说。他说他看到“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这本来也是登塔下望的写实。秦地多山,你在平地上看都是整体的大山,可是你在高塔上面向下看,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许多山头,所以是“秦山忽破碎”。“泾渭”是泾水和渭水,这两条水清浊分明。可是你登在高塔上看,这清水和浊水就分不出来了。在玄宗天宝的时代,战乱已经快要起来了。当大家都还没有看到这危险,都还沉醉于盛世游乐的时候,杜甫以他诗人的敏感已经预见到了乱离之将至。唐玄宗任用杨国宗,任用李林甫,朝廷里边连善恶贤愚都不能够分辨了,而朝廷外边的战乱也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这“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写的都是现实景物,但现实景物里面已经让我们联想到当时那个时代的政局。“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仍是从塔上下望。他说我低头看一看,整个大地一片烟雾茫茫,什么地方是长安城的所在已经分辨不出来了。这很像《长恨歌》上所说的“回头下望尘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于是下面他说“回首叫尧舜,苍梧云正愁”。“尧舜”指的是唐太宗。舜是受了尧的禅让,而唐太宗是受了他父亲李渊的禅让,所以以“尧舜”喻之。太宗时代的“贞观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之一。然而“苍梧”是舜所葬的地方,在这里是暗指唐太宗的昭陵。其实这也是写登塔远望所见。他说在高塔上遥望昭陵的方向,只能看见一片一片的惨淡的白云。但这景物的描写令人联想到:唐太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美好的往事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用了周穆王在西王母的瑶池饮宴的典故,而他所要反映的,其实是玄宗的求神仙和宠爱杨贵妃。“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高飞的黄鹊都飞走了,它们哀鸣着飞到哪里去?这也是塔上所见,可是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不接受高飞远举的黄鹄鸟,现在的世界接受的是什么?是“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你看一看眼下一般的这些个人,他们就像追随太阳的鸿雁,哪里温暖就到哪里去,哪里有粮食就到哪里去。所有的人都是短视的,都是追求现实功利的,哪一个人有黄鹄那样高远的追求?“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大家都只谋求自家的温饱,可是我们的国家怎么办呢?我们的理想怎么办呢?这就是杜甫的诗跟一般人的诗之不同。他的志意和他的理念都融入了他所写的景物之中,所以虽然是写实,但很多地方都有他的象喻性。



前边讲的几首都是杜甫比较早期的作品,下面要讲杜甫的七言律诗《秋兴八首》中的前两首,这是杜甫晚年到夔州以后的作品。杜甫到夔州以后所写的格律诗有两种不同风格,一种是横放杰出完全打破了格律的作品;一种是谨守格律但在句法和意象上有拓展和变化的作品。前者可以《白帝城最高楼》为代表,后者则以《秋兴八首》为代表。这两种作品的风格虽然看起来迥然相异。实际上都是杜甫晚年对格律之运用已经达到完全从心所欲之地步的表现。

《白帝城最高楼》是一首拗体的七律。我们知道,格律诗萌芽于齐梁,成熟于唐代。其中七言律诗直到杜甫才能算真正成熟。而早期的七言律诗如庾信的《乌夜啼》等作品,其音律往往有拗折的地方。“拗”,就是声音不顺口。格律诗对每个字的平仄声都有严格要求,不符合这些要求就是“拗”。所以声律的拗折本来是格律诗的一种不成熟的现象。但杜甫去蜀人夔之后,以拗折之笔写拗涩之情,复然有独往之致,形成了一种横放杰出于格律之外的所谓“拗律”。他的《白帝城最高楼》写的是登白帝城楼远望:“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进空回白头。”白帝城在瞿塘峡口,依山而建,下临大江,地势极为险要。杜甫在夔州写过好几首登白帝城楼的诗,这是其中一首。在这首诗中,“径仄旌旆”、“独立缥缈”、“扶桑西枝”、“弱水东影”及“对断石”、“随长流”等皆平仄不谐调。而像“独立缥缈之飞楼”、“杖藜叹世者谁子”这样的句子,用的都是散文句法;“龙虎卧”、“鼋鼍游”则以极为险怪的词语来描写在城楼上下瞰长江所见的真实景物。但这首诗历来得到很多人的赞赏。因为杜甫晚年已经经历了人世间那么多的挫折痛苦,他个人的理想不能够实现,而国家仍处在战乱之中前途未卜,他是把他胸中那些与世多忤的郁闷之情和诗歌拗折的声调自然而然地结合起来了,那拗折的声调正好配合了他的感情。这种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结合,使他的拗律虽然表面上跳出了声律之外,却实在是深入于声律的三昧之中。后来像韩愈有意学杜诗的奇险,江西诗派有意学杜诗的拗折,未免流于形式技巧的追求,而在感情和志意的投入方面有所缺欠,因而也就不能像杜甫那样在写实之中给读者以那么多的感发。

至于谨守格律但在句法和意象上有拓展和变化的作品,则除了《诸将》、《咏怀古迹》等之外,尤其以《秋兴八首》的成绩最值得注意。这八首诗,无论从内容来说还是从技巧来说,都显示出杜甫的七律已经进入了一种更为精纯的艺术境界。从内容上看,杜甫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情意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现实情意,而是一种经过艺术化了的情意。杜甫55岁来到夔州,那是在他死前的4年。他已经阅尽了世间一切的盛衰和人间一切的艰苦,而那种种的世变与人情又都已在内心中经过了长时间的涵容酝酿。在这些诗中,他所表现的已不再是从前那种“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呼号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暴露,而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综合酝酿后的一种艺术化了的情意。这种情意,已不再被现实的一事一物所拘限了。如果我们把拘于一事一物的感情称之为“现实的感情”的话,则这种经过综合酝酿后的感情可以称之为“意象化之感情”。从技巧上看,杜甫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成就,一个是句法的突破传统,一个是意象的超越现实。关于句法的突破传统,我在前边已经举过“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做过说明,那是《秋兴八首》中第八首的颔联。至于意象的超越现实,则如第七首颔联的“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长安昆明池确实有织女与鲸鱼的石刻,这是写实。但那不是“鱼跃练川抛玉尺”那种拘狭的写实,而且也不仅仅包含有作者对长安景物的怀念。因为织女机丝之“虚”,令人联想到在兵火摧残中民生的凋敝;石鲸鳞甲之“动”,令人联想到在遍地叛乱中时局的动荡。杜甫什么也没有说,但在那秋月下凄凉不安的景色中,隐含有无限的伤时念乱的感慨,因此那织女和鲸鱼的石刻也就不再是昆明池现实的景物,而化为一种感情的意象了。

《秋兴八首》是一组诗。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在成都住过几年,离开成都后准备乘舟东下回到中原,途中在夔州住了一年多,这一组诗就是在夔州度过第二个秋天时有感而作。杜甫从夔州秋日的景物兴起感发,引起了对长安的思念,这八首诗首尾相连,记载了他越来越强烈的感发的线索,所以它们是一个整体,每首诗的前后次序是不可以颠倒的。现在只讲他的前两首,先看《秋兴八首》的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宋玉《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陆机《文赋》说,“悲落叶于劲秋”,秋天草木的凋谢是最容易引起诗人感发的。“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一句,在凄凉之中还有一种艳丽的感觉。因为“玉露”有白色的暗示,白是一种冷色;“枫树林”有红色的暗示,红是一种暖色。它不像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完全是寒冷的色调,倒有点儿像冯延巳的“和泪试严妆”,在悲哀中藏有热烈。这两种颜色的强烈对比,就更增强了“凋伤”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巫山巫峡气萧森”是从夔州东望之所见,点出了他现在是身在夔州。“巫山”——上到长江两岸的高山;“巫峡”——下到深谷之间长江的流水。这虽然只是两个地名,但其中有一种包罗一切的“张力”:从高处到低处,从天到地,从山到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萧森的秋意笼罩无余了。这就像拍电视,先给你一个整体的广角镜头,定下了一个整体大气候的基调,然后再具体来表现它是怎样的萧条和肃杀。他说那是“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我在70年代末回国讲学的时候曾经从西安经秦岭到成都,然后到重庆,从重庆坐船经三峡东下,走的就是杜甫曾经走过的路。三峡江水湍急,奔腾而下,那真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在三峡的船上,向前看是滔滔的江水无尽头,向后看也是滔滔的江水无尽头,满江汹涌的波浪好像一直打到天边,所以我写过一首七言绝句说:“接天初睹大江流,何幸余年有壮游。此去为贪三峡美,不辞终日立船头。”我整天站在船头,当然是要看三峡的景色,可是船过巫山巫峡时,两岸山上都是阴云笼罩,看不清楚。船上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这里经常就是这个样子,很难得遇到晴天。所以我想杜甫当年看到的一定也是这样一种天气的景色。江面上波涛连天,天空中阴云接地,这都是客观的写实。但那波涛风云遮天盖地、夔门三峡秋气逼人的阴晦苍凉的景观,就与当时时代的背景有了一种“象喻”的联系。在杜甫离开长安之后的这些年里,安史之乱虽被平定,但藩镇的势力有增无减,大小战乱接连不断。长安城曾被吐蕃攻陷,皇帝曾又一次逃亡。就连蜀中也有过不止一次的叛乱。天地间到处都是一片动荡的、不安定的景象。而且杜甫本身也在大唐王朝的动荡混乱之中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他自己的命运也是和时代的灾难结合在一起的。王嗣奭《杜臆》评论这几句说:“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6](p277)杜诗开阔博大与众不同,别人的诗能写出自己的悲哀就很好了,而杜甫的诗带有时代的感慨和悲哀。但是我不同意王嗣奭“便影时事”的说法。因为“影”是影射,影射就像猜谜,是一种有心的安排。可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他那种对时世的关怀并不是有心安排的,他的胸怀感情本来就博大深厚,当他看到这“巫山巫峡气萧森”的秋景时,开口就带出了时代和身世的双重悲哀。有的人学杜诗,也写些家国的感慨,却总是离不开造作,而杜甫的感慨是自然的。

这首诗的题目是《秋兴》,是由秋天的景色所引出来的兴发感动。那么他写完了这夔州秋色的大环境之后就要写自己的感情了,那是“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菊花开在秋天,所以这“丛菊”回应了诗题中那个“秋”字。什么是“两开”?杜甫在听到官军收复了安史叛军根据地河北一带的时候曾写诗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他在年已垂老时决定离开蜀中,经三峡乘船东下到湖南湖北一带,然后回故乡洛阳,然后再转去长安。他是在大历元年春天到的夔州,而在大历三年正月离开夔州出峡。现在应该是大历二年的秋天。“他日”可以指过去也可以指未来,在这里是指过去。这“他日泪”并不是现在流下的眼泪,而是说,山上那些黄色和白色的野菊,一点一点的多么像我去年秋天因思乡而流下的一滴一滴的眼泪。去年此时他漂泊在他乡,今年此时他仍然滞留在他乡,但这只是暂时的,他始终没有放弃回乡的打算。因此他说,我不能放弃我的船,我随时准备登上我的船,我要靠它回到故园去,它是我唯一的依赖和指望,是“孤舟一系故园心”啊!你看,他从玉露凋伤的秋天景色写起,他那感发生命的活动踪迹一步一步地写到了他的故园。

可是他没有机会回到故园,秋意却越来越深了,秋风也越来越冷了。当地人家都开始做寒衣了。在杜甫的诗中,常常都是有脉络连通的。“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又一次回应了诗题中的“秋”字。过去人们冬天穿棉衣,棉衣穿过一冬,里边的棉花就板结起来不暖和了,到秋天就要拆洗重做。“砧”是捣衣石。夔州的白帝城是一个山城。现在你听那山上山下的人家,已经到处都是刀剪声和捣衣的声音。人们的生活习惯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在秋天拆洗寒衣。可是我杜甫带着我的一家漂泊在旅途中已经好几年了,我始终没有一个安定的生活,我用什么来抵御羁旅途中的寒冷?这令人想起清朝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这第一首诗,从夔州的秋天起兴引出了他的感发,而他感发的重点则在对“故园”的思念。

下面我们看《秋兴八首》的第二首: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兴八首》的结构非常严密,八首诗中有作者一个感发的线索贯穿其中。而如果仅就前三首而言,则其中还有一个时间进行的线索。第一首诗是作者白天站在城楼上观望巫山巫峡的景色而引起故乡之思,一直望到傍晚黄昏一片捣衣声响起的时候,所以结尾一句是“白帝城高急暮砧”。于是第二首诗的开头就从日暮说起,是“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夔府是个孤城,因为它四面没有其他城市。一个漂泊的旅人独自站在一个高山的孤城上,从白天望到日暮,从日暮望到天空星星出现,那种孤独飘零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北斗”是北斗七星,其中前四星是斗魁,后四星是斗柄,斗柄的位置随着天空星斗的运行随时都在变化,而斗魁的前两个星星却永远都指着北极。杜甫远在夔州望不见长安,可是他说我的心灵循着北斗的方向去追寻我日思夜想的长安。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这句,对我而言有更深切的感受。我从1948年离开了大陆,一直到1974年才第一次回来探亲。在这之前,我在台湾在北美都讲过杜诗,每当讲到“每依北斗望京华”我都非常感动,我不知道我这辈子是否还能回到我的老家北京。所以我第一次回来旅游时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在唐代诗人里边,我比较偏爱的也许是李商隐,但在海外能够引起我国家和民族感情的是杜甫。说到这里我们返回去看他感发的线索:在第一首中,前四句虽然含有象喻性但都是写景,直到第五句“丛菊两开他日泪”才点出对故国的思念;而第二首在开头第二句“每依北斗望京华”就开始写对故国的思念。由此我们看到,他的故国之思是一发而不可遏止,一首比一首急切;他的感发也是一首比一首强烈。“听猿实下三声泪”用了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的典故。《水经注》在江水的巫峡部分引了一首民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古代交通不便,山上非常荒凉,旅客乘船过三峡,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两岸山上的猿鸣声,那声音就像人的啼哭,感觉非常之凄凉。唐人诗如李白的《长干行》中也说过“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那是写船经滟滪堆的,滟滪堆也是三峡著名的险滩。而杜甫这一句写得好还在于那个“实下”,他说那三峡猿声之哀过去都是我听说的或在书上看到的,现在我真的到了三峡,真的听到了猿声,而且猿鸣三声之后我也真的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这里边写出了一种亲身经历之后方知所言不虚的感觉。“奉使虚随八月槎”连用了张骞奉使和八月浮槎的典故。《史记》和《汉书》上都记载有西汉张骞奉使西域以穷河源的事情。张华《博物志》则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住在海边,每年八月都看到一只浮槎漂来,从来不失期。这个人很好奇,有一次他就上了浮槎随之而去,结果就进入银河,见到了牛郎和织女。后来有的书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说乘槎入银河的就是张骞,他还得到了织女所赠的支机石。杜甫在成都曾入西川节度使严武幕府,严武推荐他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是朝廷派出的地方军政长官,可称“奉使”;节度使任满后要按期还朝,可比那“八月槎”的来去不失期。严武早晚要回到长安,杜甫认为自己有一天也能够跟随严武回到长安。可是他怎么能够想到,严武死了,自己回长安的愿望也落空了。现在的时间也是秋天的八月,现在他也是在水上漂泊,可是他仍然滞留在蜀中。所以这个“虚随”,有一种计划落空的悲哀。

“画省香炉违伏枕”的“画省”,在汉代指中央办公机构的尚书省。但唐代中央办公机构分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则杜甫当初在长安供职的门下省似亦可循汉代尚书省之例美称为画省。汉代尚书省的墙上都画有古代名人的画图,办公室有专人负责香炉薰香,唐代的中央办公机构当亦如此。这是杜甫回忆当初在长安任左拾遗时的经历。但他现在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所以是“违”。“伏枕”是说他现在的衰老多病,杜甫还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舟中伏枕》。也有人认为“伏枕”是指他当初在左省值宿,所以那仍然是回忆他在长安的生活,这样讲也不是不可以。“山楼粉堞隐悲笳”是现在眼前所闻。城上齿形的女墙叫“堞”,刷上白色就叫粉堞。“隐”通“殷”,是形容一种声音响起来的样子。《诗经》的《国风》里边有一篇《殷其雷》,就是形容雷声的震动。这里是说在高城城楼的女墙之后,听到有吹笳的声音。吹笳的是什么人?在这里应该是那些远离家乡在山城戍守的兵士。唐朝有吐蕃为患,而四川与吐蕃邻近,所以是有军队戍守的。“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是说刚才照在山石藤萝上的月光现在已经移动到江边沙洲前的一片芦荻上,一夜已经快要过去了。所以我说杜甫这八首诗的章法确实是非常严密:他从白天写到日暮,从日暮写到天黑,从月光的移动写出时间的消逝,然后第三首“千家山郭静朝晖”就开始写第二天早晨了。这是时间的结构。另外他还有一个空间的结构;他第一首几乎全是写夔州的秋天,只有“故园心”三个字遥遥呼唤了长安;到第二首中,“每依北斗望京华”是长安,“画省香炉违伏枕”也是长安,对长安的怀念开始一点点地增加;第三首说到“五陵衣马自轻肥”,已经到了长安的五陵了,所以第四首开头就是“闻道长安似弈棋”;然后从第五首到第八首就开始了对记忆中之长安的每一个地方的怀念,把感发的重点从夔州完全转到了长安。很多人都赞美《秋兴八首》的章法,这章法的严谨当然是一种理性的安排。但需要指出的是,杜甫不是只用理性来安排他的结构,他是随着他感情的感发来写他对长安之思念的。从现实夔州的秋天一直写到心中往昔长安的春日,杜甫的描写既反映了现实又超脱出现实。他不被现实的一事一物所拘限,就好像蜂之酿蜜,那蜜虽然采自百花,却已不属于百花中的任何一种。所以像杜甫《秋兴八首》这样的作品,乃是以一些事物的“意象”表现一种感情的“境界”,完全不可拘执字面做落实的解说。这在中国诗的意境中,尤其在七言律诗的意境中,是一种极为可贵的开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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