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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安坐”之本义和“底座”之引申义

作者:康晓云
“且题数行书所见,郢书燕说存其疑。”

近日在网上读到一篇题为《从生活习俗和语言的社会性再论唐诗的“床”》的论文,作者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嘲笑好多人对“床”字的解释是“郢书燕说”或“辽东白豕”。其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时人穿凿附会、少见多怪而已,却用了如此冷避的典故成语;那样行文的目的也无非是多写几个字,多附几句注释,显得自己学问多而已,读来却让人感觉说教的架子颇大,没有一点亲切的意味,且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文章一开头不点明主题,先拈出“训诂学”之类的专业名词吓唬了一番人,然后才说道:“任何一种语言,特别是它的词汇,无不受使用该语言的人们在其中生活的环境的制约。”其实,这个论点不大精确,如果是书面语言,就应该受书面文本特定语境的制约。

然后,作者罗列出了近二十年来,学界对“床前明月光”和“绕床弄青梅”之“床”字的五种新解,并逐一否定。即:

第一种:“床”是榻,长0.84米,只能容一人独坐;

第二种:“床”是马扎,古称“胡床”;

第三种:“床”由“胡床”演变而来的“绳床”;

第四种:“床”是井栏或辘轳架(汲取井水的起重装置);

第五种:《长干行》“绕床弄青梅”的“床”是几案。

随后,作者旁征博引,举出一些诗文典故和考古成果进行繁言论述,其结果是:

一、“在中国古代,‘床’并非如今日仅是为睡眠或卧床而专门陈放于卧室的卧具,它是朝会、办公、宴饮乃至睡眠无不使用的坐卧具。《全唐诗》中大量出现的‘床’,即是这种与人们生活至关密切的家具。“床前明月光”之‘床’,其实正是眠床。”

二、“绕床弄青梅”的“床”也是“眠床”,且“床”完全可以绕。“从唐诗中不难看出,床是幼儿学步的凭借,也是孩童嬉戏的场所。”

洋洋万言,可谓琐碎。然而,我觉得对“床”字的解释实在不必如此繁琐,也没有必要冠以“语言的社会性”、“生活习俗”等重大名义。其实,只要弄清了“床”字的基本意义和引申意义,再根据具体文本特定语境加以分析,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床”字本义《说文》解释为:“安身之坐”。在以后的运用中逐渐被广泛引申为使人或物能安稳处之的“底座”,如坐床、卧床(或寝床)、绣床(刺绣工具)、琴床(使琴稳定的底座或琴架)、笔床、灯床(灯座)、井床、河床、糟床(滤酒工具)……以至于现代术语如机床、铣床、硫化床、苗床等等,不胜枚举。我的家乡——甘肃陇东部分农村人家有一种自制的木质手动压制粉条的工具,俗称“粉床”。后来,“床”字从“底座”义又引申为“安放器物的平板或架子”,其实跟“底座”性质一样,“床”字的“安坐”本义一直寓于其中。而且从引申发展轨迹来看,床的位置是从低处逐渐往高处变化,这也就是部分人把本来属于“底座”式的“井床”解释为属于“架子”型的“井栏”的根本原因。而且“床”型的发展也是从低向高的。

据考古专家研究,西周时并无后来有足有栏有帐的床,而仅仅是一个竹编的垫子,其上再铺以草编的席,即“以地为床”。《周易·剥》卦为“上艮下坤”,卦爻辞中有“床”:“剥床以足(注意:‘剥”为‘扑倒’、‘卧下’或“僵仆”、“栖止”之义,亦即上‘艮’的具体化)”、“剥床以辨”、“剥床以肤”,“床”指的就是“坤”,坤就是地。“剥”卦象为“艮坤”,意思就是“上于地”或“静于柔”,动作内容很广泛,释卦者只选择“卧床(栖止于床)”这一人文现象予以比附,也是切合卦象卦义的。在帛书《周易·剥》中,皆以“臧”代“牀”(床)字,可见,“床”由“臧”(同“藏”)变化而来,“床”、“臧”为一声之转,床就是“身之所藏”。《左传》曰:“楚子使薳子冯为令尹,遂以疾辞,方暑,阙地下冰而床焉”(襄公二十一年),“床”之“藏”义甚明。况且,以地为床,“席地而卧”也是历史事实。这些都是“床”为什么有“安坐”本义及“底座”等引申义的根源。

在以后,“床”逐渐变高,从低台床、矮床(有足)直到架子床,与此同时,用于其他用途的各种床具也应运而生了。对此,文章作者引用大量诗文、图片,而且给出具体尺寸,以证明床、榻、几、案之别,实是徒费口舌,毫无意义。因为不论是榻、几、案还是其他什么床,“床”字只表示泛义即“底座”或“安坐”义,“床”字就相当于“台”字或“面”字,你能不根据具体语境而说“台”是“窗台”、“阳台”或其他什么台吗?“面”字就是桌面、脸面或面粉吗?

说到语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解释任何词语,要立足于具体文本的特定语境。如果在卧室内,“床”有可能是“寝床”,在室外水井前,“床”就是“井床”,所谓因地制宜,随境生意。文中作者对一些古典文本中“床”字的解释基本正确,但得出了“‘床’的确有‘几案’、‘桌子’的意思”这种结论,其实是在绕同义反复的圈子,还不如“安坐”和“底座”来得彻底而明了。

“床前”到底是什么位置?这要看具体文本的前后语境。作者说唐时诗文“床”字单用时都指“眠床”,如果是表示“井床”之意,则前面或题目中必有“井”字配合,这个未免有些绝对化。例如——

王维《郑果州相过》诗:

丽日照残春,初晴草木新。

床前磨镜客,树下灌园人。

五马惊穷巷,双童逐老身。

中厨办粗饭,当恕阮家贫。
再三玩味诗意,“床前磨镜客”之“床”是“井床”,不可能是“寝床”或其他几、案之类。再如:

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五:

床前红叶霜,衣上稻花雨。

四邻无杂声,农谈相尔汝。

这里“床”字也独用,难道一定是“眠床”吗?感觉解释成“井床”更切合实际。

握处也在于此。

所以说,具体意义要由文本语境来决定。李白《静夜思》“床前看月光”几句是在庭院中吟出的,其“床”字不可能指“眠床”或其他坐具。且后有“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两句可证,其景是在室外。 
再来说说“绕床”,也要根据前后语境来解释。

“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这里所绕的是什么床呢?原来是安置赌具的“赌床”(我暂时如此命名),呼什么呢?跟现在的人在赌桌上喊“大”喊“小”一样,只不过古人喊的是“卢!卢!”或“枭!枭!”之类,自己想掷出什么,就喊什么。如果对手先掷出了“枭”,你在掷之前肯定会喊“卢”想压住他,而对手呢肯定一个劲地喊“雉、犊”之类,不希望你的牌压住他的牌,这跟现在人玩摇骰子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像“人间万事等樗蒲,敢谓何人不得卢?胜负到头俱偶尔,狂夫安用绕床呼?”“绕床叫一掷,十白九雉卢。”“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绕床呼卢醒复醉,瞢腾不觉清商流。”……等等,在这样的诗句中,“床”肯定是指“赌桌”,不可能是其他坐、卧具。李商隐诗:“昨夜双钩败,今朝百草输。关西狂小吏,惟喝绕床卢。”这是一个典型的赌徒。又例如——

《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五:

刘裕于东府聚樗蒲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馀人并黑椟,惟裕及刘毅在后。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座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即成卢焉。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

“褰衣绕床”,不可能去绕卧床或坐床,只能是绕“赌床”,绕其他的床,怎么掷呢?

而在李白《长干行》中,“绕床弄青梅”说的是“门前”之“剧”,“弄青梅”即摘梅花或梅子玩,且“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两句是一气顺承,不可能中间有如转场的“电影镜头”那样忽然绕到室内卧床或坐床。“绕床弄青梅”是绕过“井床”走向梅树“弄梅”,这是由前后语境决定的,跟“床”字的本义实无关系,“床”的“底座”或“安坐”义一直存在。

以下诗句有“弄青梅”的情节: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纵题红叶随流水,谁弄青梅出短墙?

“弄青梅”在古典诗词中有特殊含义,对于青年男女,是正经的恋爱行为,对于“两小无猜”者,也是模仿青少年的行为(现在人叫“过家家”),须知《长干行》是一首爱情诗。“弄”(摘、挼等)这一特殊动作的对象是梅树(梅花或梅子)。后来好多诗人也写了绕“卧床”等坐具而“弄青梅”的诗句,那是因误解而致,属于“美丽的错误”。所以,我一直坚持:“绕床弄青梅”之“床”乃指“井床”。

最后,再举例说说“床”字在古典诗文中的运用很灵活——

金·元好问《元好问集》卷三十四:

一大桐树,下有井,井有银床。树下落叶四五。一内人,冠髻,着淡黄半臂,金红衣,青花绫裙,坐方床。床加褥而无裙。一捣练杵倚床下。一女使植杵立床前,二女使对立捣练。练有花,今之文绫也。《画谱》谓萱取“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为图,名《长门怨》者,殆谓此耶?芭蕉叶微变,不为无意。树下一内人,花锦冠,绿背搭,红绣为裙,坐方床。缯平锦满箱,一女使展红缬托量之。此下秋芙蓉满丛,湖石旁一女童持扇炽炭,备熨帛之用。二内人坐大方床:一戴花冠,正面九分,红绣窄衣,蓝半臂,桃花裙,双红带下垂,尤显然;一膝跋床角,以就缝衣之便。一桃花锦窄衣,绿绣襜,裁绣段。二女使挣素绮,女使及一内人平熨之。一女童白锦衣,低首熨帛之下以为戏。中二人,双绶带,胸腹间系之,亦有不与裙齐者。此上为一幅。
以上又是“井床”、又是“方床”,“床”出现多次,但确实与“寝床”无关,因为语境不同,语义就不同。就跟“台”字一样,意思就是台子,是泛指;灯台、井台、琴台、妆台等,是特指。

清·朱彝尊、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三十二:

正中为大明殿……中设山字玲珑金红屏台,台上置金龙床,两旁有二毛皮伏虎,机动如生。……龙床品列为三,亦颇浑朴。殿前宫东西仍相向为寝宫,中仍设金红小屏,床上仰皆实如方隅,缀以彩云金龙凤。……至寝处床座,每用茵褥,必重数叠,然后上盖纳奇锡,再加金花贴薰异香,始邀临幸。……而每院间必建三楹,东西向为床,壁间亦用绢素冒之,画以丹青。庑后横亘长道,中为延春宫,丹墀皆植青松,即万年枝也。门庑殿制,大略如前。甃地皆用濬州花板石甃之,磨以核桃,光彩若镜。中置玉台,床前设金酒海,四列金红小连床。其上为延春阁……殿楹栱皆贴白玉龙云花片,中设白玉金花山字屏台,上置玉床。……殿有间玉金花玲珑屏台床四,列金红连椅,前置螺甸酒桌,高架金酒海。……又少东有流杯亭,中有白石床如玉,临流小座,散列数多。……而玉床宝座,时时如浥流香……。

以上各“床”字,皆因地制宜,随语境而立意,岂能通以“寝床”解之?

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十二回:包龙图下令捉妖僧,李二哥首妖遭跌死:

那和尚引着一行人,出了相国寺,径奔出大街来,经纪人都做不碍买卖,推翻了架子,撞倒了台床,看的人越多了。
“架子”、“台床”互文对举,“床”字用法跟“子”字一样,非常灵活。

《聊斋志异》卷六《马介甫》:

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

榻、床对举,不是一物,且“床”指坐床,非寝床,“榻”指寝床。

中国语言非常灵活,有些人称为“桌”的,有些人称“案”,有些人称“几”的,有些人称“桌”,虽不一致,但他们都有共性,那就是有“安坐”、“安置”或“底座”的功能。再比如,有些人说“床足”,有些人说“床腿”,大概意思差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腿”和“足”的本义被混淆了。

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三十五·蚕桑广类:

孟祺《农桑辑要》曰:栽木棉法:……用梨木板,长三尺,阔五寸,厚二寸,做成床子。逐旋取绵子,置於板上;用铁杖回旋,赶出子粒,即为净绵。撚织毛丝,或绵装衣服,特为轻暖。

这个“床子”应该叫什么呢?我想应该叫“绵床”。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神宗元丰六年:

辛卯,工部郎中范子奇言:“昨判军器监创造床子大弓二张,强於神臂弓、独辕弩,较之九牛弩尤为轻便,用人至少,射远而深,可以御敌。”诏工部、军器监、管军官同比试以闻。

这个“床子大弓”完全可以称作“床弓”或“床弩”,此弓的底座就叫“弓床”。明·唐顺之《武编》:“周围铺板或列茅竹御锐,上设木女墙及炮床。”《明史》中常有“安炮座,设弩床”的描述,也可写成“安炮床,设弩座”,毫不影响文意。充分证明“床”字作为基本词素,非常灵活,可以随物赋名,随境立意,而“床”之“底座”义永远不变。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枪栓”、“门栓”、“窗栓”、“手栓”、“肛栓”等,虽各不相同,但“栓”之义则一矣。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山歌就是山歌,是个泛指的概念,其本身并不意味着是什么地域的山歌。“床”字或其他好多词语就如同山歌,山不同,则歌的风格和内涵也自然不同。同理,语境不同,则词语的意义也不同。中国语言的魅力正在于此,而其晦涩朦胧或宽泛灵活以致难以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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