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敷华掞燕,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戚蓼生在《石头记序》中对《红楼梦》给予了很高评价。林纾亦云:"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红楼梦》“不依古法但横行”的艺术与思想方面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当然,《红楼梦》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是时代酿成的奇花,没有古代神话、六朝志怪。宋代讲史平话,没有《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金瓶梅》等也就不会有《红楼梦》、《红楼梦》之所以“登峰造极”,关键在曹雪芹能破旧立新,翻新出奇,尤其在人物塑造方面更是真实地再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本文只就人物塑造方面谈谈《红楼梦》对我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突破。(限于水平及篇幅,只论述其突破表现,至于原因、过程不在论述之列、望方家谅解。)
一、淡装浓抹总相宜(外貌描写不落俗套)
人物是小说三大要素之一。评价一部小说的价值,往往要看人物塑造是否有典型性,是否体现了一定社会、一定阶级的共性和个性的统一。我国优秀古典小说中塑造了众多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如《西游记》中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水浒传》中的宋江、李逵、武松、鲁智深等,《玉娇梨》中的白红玉和卢梦梨;《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等,都是生动逼真的典型艺术形象,在古典小说的人物画廊里熠熠生辉。曹雪芹是一位旷世奇才,他在《红楼梦》中塑造的四百多个人物无一雷同,皆是;“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也恰如“骊龙选珠,颗颗明丽。”代表了封建社会中不同阶级、阶层的人物,以此展现了封建社会广阔的历史画卷,这首先表现在人物外貌描写上的不落俗套。
历来野史和那些才子佳人式的小说,描写男子不外乎“貌如潘安,才似子建。”描写女子不出乎“沉鱼落燕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之流,有一百个女子则是花容月貌一副脸面,人物性格不脱“既美且才,美而又侠”之俗套,曹雪芹对此是深恶痛绝的,在《红楼梦》开头他曾借石兄之口予以批判:
“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些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至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这里实际上是申明了他的创作思想和遵循的原则,与那些胡牵乱扯,满纸才子淑女的描写有着质的不同。曹雪芹不愧是曹雪芹,他的艺术实践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例如,小说第一回形容贾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对此,脂砚斋批道:“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小说第三回对贾家“三春”的外貌描写:“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虽三人装饰一样,但形似而神异,我们可以在头脑中勾画出三人不同的模样、身段,一个“合中”,不胖不瘦;一个“长挑”。亭亭玉立;一个“尚小”,身体还未发育成熟,这比那种皆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描写要生动、自然得多。这样的描写,又与人物性格气质紧密关联,“温柔沉默”正是木讷口拙,性格儒弱的“二木头”迎春的写照、而“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正是精明能干的三小姐探春的特征,“形容尚小”不但揭示了惜春年龄特征,而且为她因“勘破三春景不长”而“独卧青灯古佛旁”埋下了伏笔。倘使把对这三个人的描写一对换,那的确要混淆视听,令读者上当受骗了。再如小说第一回描写娇杏“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对此,脂评曰:“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看来,曹雪芹的高超之处在于描写人物自然而然。塑造人物真真切切。给人感受实实在在。小说第三回对黛玉的描写也能说明这一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确实摹尽体质孱弱、多愁善感的黛玉之情状。这样的描写,悉与前人记述不同,脱去以前小说中满纸西子、文君之陈套,因而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红楼梦》中对人物的外貌描写,有时只一二句,有时只有一个词,然而画龙点睛,使人物“颊添三毫神自殊”,毫无琐屑冗杂之嫌。如对薛宝钗初出场的外貌描写只有一句“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我们知道,薛宝钗出身于封建富商家庭,她从小受的就是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的教育,她的思想与整个封建制度、封建道德是合拍的,内心的道德积淀也在她的气质品格上体现出来,因此颇能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难怪贾府众人要认为黛玉不能及了,看来,对钗黛优劣的品评是具有阶级倾向的,但仅此一句描写,宝钗的仪态便毕肖于纸上。小说第二回写黛玉也只用了“聪明清秀”四个字,对此脂砚斋评道:“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小说第三回、对初次出场的袭人也只用“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一句,脂评曰:“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同样,对贾母初出场的外貌也只一词“鬃发如银”,没有任何铺排形容,但一个封建老太婆的形象跃然纸上。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已是两鬃苍苍,即使她现在如何威仪显赫,出出进进前呼后拥,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得一个土墁头。”贾母已是日暮前的夕阳,终究会被黄昏吞没。贾母是封建正统思想的化身,作者如此描写,恰如“颊上三毫”,不见一丝勉强,揭示出了封建社会已如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一样,逃脱不了崩溃的命运。在人物的外貌描写中也闪耀着曹雪芹反封建思想的火花,我们且不要被作者“瞒蔽了去”。
小说第三回对王熙凤初出场的外貌描写,除通过其打扮穿着显示她在贾府不同寻常的地位外,还对其神态风韵进行重彩描画:“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自此一个精明能干、两面三刀,能言善辩的阿凤活现于读者目前。
《红楼梦》中的女子都有美丽的外表,众多男子也是这样,贾宝玉固不俱论,如北静王“风流潇洒,身材俊俏。”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蒋玉菡与柳湘莲简直是潘安再世,其他如贾政、贾琏、贾蓉莫不是俊俏男子,就连那个令人憎嫌的贾雨村也“好个仪表人材。”原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是用“美”这一尺度去赞扬真和善而斥责恶和丑的,这正体现了他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曹雪芹笔下的人物都是他半世亲闻亲睹过的,他熟悉这些人物的声息态貌,也许他还一起同这些人物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过,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可感可触,的确非大手笔而难以为之的。
二、姓名中寄寓着人物遭际
(命名不落俗套)
《红楼梦》中人物命名别具一格,此有目共赏。“《红楼》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例如,对于“宝玉”此名的寓意可作如是剖析:“宝玉”名是从唐朝岑参诗《送张子尉之南海》末两句诗“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中取来的,它的寓意可作如是观:1.照应了那块下凡的顽石。2.表达了宝玉在整个贾府的地位,尤其是贾母视其为掌上明珠。3.照应了贾、甄宝玉都是金陵人,因此,紧扣了原句诗“此乡多宝玉”,末句暗示了他们结局。
《红楼梦》中“一姓一名皆具精意”,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同一姓名,不同学者往往观点分歧不一。洪秋蕃是从谐音角度阐发人物姓名寓意的。他认为,宝玉是宝黛(待)玉之意,因黛玉是宝,所以发誓非黛玉不娶;黛玉是待宝玉之意,因此非宝玉不嫁也。这种从谐音角度分析人物姓名寓意的方法与曹雪芹原意是相承的。如作者在开首就声明此书本旨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云云,它们谐音正是书中两个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的名字。后来学者也多从谐音出发分析人名寓意,但无论从人名表面意义分析也罢,还是从谐音角度分析也罢,《红楼梦》中的人名往往与人物性格特征及一生际遇关合,试看对元、迎、探、惜四春的名字剖析:
“元春得春气之先,占尽春光,故有椒房之贵。迎春如当春花木,迎其气则开,过其时则谢,其性类木,故又谓之木头。惜春,谓青灯古佛,辜负春光,故曰惜春。若探春则不然,有春则赏之,无春则探之,不肯虚掷春光,故其为人果敢有为,长得春气,非葳蕤自守者比,且明于事理,腹有阳秋,皆探讨之功也,故日探春。”熟悉《红楼梦》的人皆知,这种剖析是与贾家“四春”人生遭际合拍的。“四春”名合而译之是“原应叹息”之意,这就概括出了她们的悲剧命运。元春虽“才选凤藻宫”,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荣华富贵如昙花一现。迎春误嫁中山狼孙绍祖,挨打受骂,横遭摧残,过不上一天安宁日子。三小姐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在贾府危机四伏的时刻,开源节流,兴利除弊,结果也是徒劳一场,只落得远嫁天涯,“清明泣涕江边望”。惜春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以求解脱。作者在人名中寄寓的深意是如此令人咀嚼,至此,我们禁不住要为他的生花妙笔大加叹赏了。试再举几例子以证之:
娇杏,侥幸之意,她原为甄家丫头,“偶因一着错”,便使她后来成为贾雨村正妻,确实是侥幸得来之福份。詹光即沾光,单聘仁即善骗人,他们是贾政清客,是靠沾贾府之光和玩弄编术而求生计的。贾雨村此名含有多层寓意,一是暗示是书内容是“假语村”言。另外,贾雨村表字时飞,有“待时飞”之意:贾雨村靠钻营贾家门路,很快爬上了“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的兵部尚书宝座,官运亨通,权倾一时,又利用权利为四大家族效力,此名揭示了贾雨村等待时机飞黄腾达的政治野心。第三,时飞谐音“实非”,言贾雨村实在不是东西。贾雨村是一个干尽罪恶勾当的人,甄士隐本是他的恩人,他为了讨好四大家族,公然徇情枉法,眼看自己恩人女儿英莲陷入火炕而不救。后来贾府事败,他又落井下石,狠狠踏了贾家一脚。作者以此命名,包含着对以贾雨村为代表的贪婪、狠毒、奸诈的“国贼禄鬼”之流的批判精神,从而深刻揭露了封建官场制度的黑暗、腐败,封建官僚机构的腐朽、没落。
对于“英莲”的阐释,学者每各抒已见。话石主人在《红楼梦本义》中云:“英莲读作姻联,言真姻联而复失。归薛氏曰香菱,香菱读作相怜,后改名秋菱,谓始如并蒂相怜,终似深秋零落也。”而解安居士在《石头臆说》中是这样阐释英莲寓意的:“英莲之母姓封,英莲之夫姓薛,既遭风复遇雪,此莲欲求不落乎!颦颦葬花诗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即风雪落英之谓也。又云:“莲本花中君子,而乃为落英,其君子道消之意欤!菱花秋水,顾影亦应自怜,命名之意,如是如是。”论者共同处是道出了英莲一生凄惨的身世,真应怜也。
《红楼梦》中人物命名各寓精义,由上可见一斑,“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此评确实包罗万象,寓理无穷,赘述不尽。
三、写“真的人物”的真的情感
(爱情描写不落俗套)
爱情是古往今来人类至洁至纯至贵的感情。恩格斯曾经说过;在一切社会形态中,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有人类以来就产生存在着的,因此,许多作家把人类这种“感情关系”往往作为自己描写和歌颂的对象,而言情之至者,莫过于《红楼梦》。“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红楼梦》又名《情僧录》、《风月宝鉴》,着一“情”字毫不避讳。“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痴于情,癖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情在曹雪芹思想中是极为深沉的,《红楼梦》曲引子就传达出了他的心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月,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看来,《红楼梦》是传情之作已无可厚非。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西湖散人在《红楼梦影序》中云:“《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所记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此生入世,以泪偿之。此极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独有千古。”这正是《红楼梦》脍炙人口之处,描写了人类真实感情。以爱情描写而论,《红楼梦》中写了宝玉与黛玉一宝钗、湘云的爱情,贾芹与沁香的爱情,尤三姐与柳香莲的爱情,司棋与潘又安的爱情,贾蔷与椿龄的爱情等等,皆是轮辗路基,各出一辙。首先,在《红楼梦》之前,“世上只有凤求凰,而无凰求风。”成为不是公理的公理。男性有追求女性权利,而女性只有爱男性权力,没有主动追求爱情的权利,而《红楼梦》的爱情关系中,林黛玉、尤三姐、司棋等,她们在爱情问题上都不是被动承受者。如尤三姐十分敬慕为人豪爽、倜傥洒脱,不畏强暴专打抱不平的柳湘莲,且大胆向他表达了忠贞不渝的爱情:“这人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十年不来等他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我情愿剃头当尼姑子去,吃斋,念佛,再不嫁人。”并拔下头上簪子来敲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和这簪子一样。”表示了誓死不变的决定。
其次,《红楼梦》中爱情描写,突破了才子佳人小说中“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小人拨乱,偷期私奔,状元及第,奉旨完婚”的俗套。《红楼梦》之前“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而《红楼梦》把男女之间的异性相悦当作人的天然本性来描写。书中众多女子各以一颗真挚纯真之心缠绵着宝玉,这是精神上的纯洁爱慕。《红楼梦》提出了现代爱情的原则,歌颂了建立在男女双方思想、旨趣一致基础上的爱情。“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立,就反映了作者进步的爱情观。贾宝玉鄙薄仕途功名,而贾府统治者都要他立身扬名,光宗耀祖,只有林黛玉深深理解他,支持他,从来不和他说“仕途经济”一类的“混帐话”,不曾劝他立身扬名,因此深得他的敬重,引为知已。他也对黛玉讲了真心话:“我最讨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讽刺挖苦真是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这种对封建正统思想的叛逆,对科举功名的否定,正是他和林黛玉爱情的共同思想基础,而宝钗,史湘云与宝玉思想是格格不入的。小说三十回中,贾雨村来,要见宝玉,宝玉不愿去,湘云笑着劝他:“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考举进士的,也该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了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得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吧,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立时就让湘云下不了台,且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袭人忙打圆场,说宝玉就是这个性儿,薛宝钗说了此话,他也对宝钗翻了脸,而黛玉常使小性儿,他却对黛玉赔了许多不是,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充分证明了宝黛爱情是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础之上的。但是宝黛的理想爱情与现实社会是水火不相容的,因而最终被扼杀了—这是社会的悲剧,也是爱情的悲剧,是悲剧社会中的悲剧爱情,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恩格斯曾说过,每一种新的进步都表现为对某一种神圣事物的亵读,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祟奉的秩序的叛逆。贾宝玉的言行,正是对儒家思想的蔑视和对封建旧秩序的批判。
司棋是大观园中三烈女之一,她与表弟潘又安私会被鸳鸯撞破,潘又安畏罪外逃,司棋孤军奋战,同封建礼教进行了有力的抗争。抄检大观园时,又从她匣中抄出一双鞋袜,一封情书,这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约束下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足以定司棋之罪,但她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表现了对封建纲常名教的无言的蔑视。她的被逐是由于与潘又安的爱情有伤“风化”,在封建瘴气弥漫的贾府,当然是出于必然,但并未使她感到绝望,她曾经向鸳鸯说过;“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二三年,咱们都要离开这里的。”对贾府衰败已有了敏锐的感觉。曹雪芹对司棋、潘又安爱情的描写,显然不象宝黛爱情那样缠绵悱恻,那样富有情韵,但同样爱得热烈、执着、痴情。粗俗中显出纯真、沉默中显出大胆,直白中显出深沉,耐人寻味,感人至深。
第三,曹雪芹笔下的众多,青年男女的爱情,没有一例是白头偕老的,有的只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没有婚姻的爱情。正如:“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呢?曹雪芹通过他的作品作了卓绝的回答:那就是因为这些人的爱情与程朱哲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思想是不相容的,必然会遭到封建统治者的反对和扼杀。这就突破了当时流行的“大团圆”的陈套,使《红楼梦》中的爱情描写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对封建道德虚伪性、礼教残酷性的批判精神。再如尤三姐与柳香莲的爱情描写,在偌大的一部《红楼梦》中,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擂曲,但同样给我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尤三姐不同于薛宝钗、林黛玉,也不同于晴雯、司棋,她既不是侯门绣户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受人宰割的丫头奴婢,而只是一个只有人身自由没有经济自由的小家碧玉,但她大但提出了个性解放与人格尊严的要求。她单纯、洒脱、勇敢、泼辣,“出淤泥而不染”,主动向邪恶势力投出了标枪,但在社会悲剧的前提下,她的爱情理想也只能以失败告终。在曹雪芹笔下,爱情悲剧与社会悲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推动,一线贯穿,因而读来扣人心弦。
总之,曹雪芹笔下的一个个爱情故事如江河一样九曲回环,似生活那样跌宕多姿,“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试问:翻遍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谁见过如此悲惨凄怆而又催人泪下的爱情大悲剧呢?
四、破“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俗套
《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写尤氏把周、赵姨娘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的钱又还给了她俩,并安慰说:“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对此,脂砚斋批道:“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道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这段话蕴有广泛的哲学意义,辩证法认为,任一事物都包含着矛盾的两个方面,既有善的一面,又有恶的一面,既有美的一面,又有丑的一面。这个法则在《红楼梦》人物塑造上也得以贯穿,《红楼梦》之所独步千古,就是因为坚持了艺术创作中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其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鲁迅也曾指出:“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贾宝玉在他那个家庭里,固然是进步人物,但是他身上又有着贵族哥们纨绔习气,对贵族生活有着极大的依赖性。他抵制反抗封建正统思想,但又表示了反抗的不彻底性。他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就滥施他的爱情,其中和袭人的云雨之情,与秦钟在馒头庵的胡言乱语,见鸳鸯脖项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身上去要吃她嘴上胭脂等就谈不上高尚。再如对薛宝钗的塑造,曹雪芹也并没有把她简单化,脸谱化,而是表现了她的复杂性格。一方面写了她“国贼禄鬼”的一面,另一方面又按艺术辩证法则表现了她“好”的一面。她也承受着封建礼法的重压,是被损害者,令人同情,并且宝钗知识宏博,精通诸子百家,以及《西厢记》之类的歪书,才貌俱冠群芳,因而又招人喜欢。但曹雪芹正是以其才貌的美衬出品德的丑,推崇之中有贬斥,赞美之中有否定,而且最终意在贬斥和否定,和历来小说叙述“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可见,宝钗这个典型人物决非那种按抽象的坏人概念演绎出的艺术模式,决非图解某种概念的僵尸,或是某种思想的传声筒,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艺术生命。
西园主人《论宝钗》云:“尝读陈寿《三国》,见人才林立,而众材皆为所包者,诸葛君是也;奸雄并峙,而群奸皆为所用者,曹孟德是也。若宝钗者,实于《红楼》部中,合孔明,孟德而一人者矣。”徐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云:“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祥,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凤姐之黯,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然斩宝玉之痴,形而忌器,促雪雁之配,情断故人,热面冷心,殆春行秋零者与!”冯家眚《红楼梦小品》中云:“宝钗其奸雄之毒乎!其于颦卿,则教之怜之,推情格外,以固结之。诚知与贾母之亲则不若黛玉、与宝玉之密又不若黛玉,惟故作雍容和厚之度,以邀时誉,而后谋成志遂,使颦卿死而不恨。吁可畏哉!然其气量作为,在探春、平儿伯仲间。”可见,宝钗身上既烙有所属阶级本质印记,同时又有着其复杂性格,这正是《红楼梦》中艺术辩证法的精湛之处。
《红楼梦》中的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常常好弄小性儿,这不能不说是她的缺点,但正是这种性格的复杂性,构成了这个人物的真实性。与宝钗一样,对黛玉我们也不能简单的拿好人或坏人的标准去衡量她。徐瀛在《红楼梦问答》中的宝黛孰为优劣之论就体现了这一点:“宝钗善柔,黛玉善刚,宝钗用曲,黛玉用直;宝钗徇情,黛玉任性,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宝钗收人心,黛玉信天命,不知其他。”野鹤在《红楼梦劄记》中云:“读《红楼梦》,第一不可有意辨钗黛二人优劣。或曰:‘黛玉憨眉有姿,雅谑不过结习,若宝钗则处处作伪,虽曰浑厚,便非至性。于以知黛高而钗下。’或曰:‘黛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一味撚酸泼醋,更是蓬门小家行径,若宝钗则步履端详,审情人世,言色言才,均不在黛玉之下,于以知钗高而黛下。’”
不仅宝钗、黛玉的塑造具有立体感,《红楼梦》里的艺术形象都具有鲜明真实感和巨大的生命力,是使读者情动神移心悦诚服的东西。再如,作者在小说中给薛姨妈一个“慈”的判词,果真如是耶?且看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对薛姨妈的评价:“宝钗之伪,人或知之,不知薛姨妈之伪,尤甚于其女。宝玉之玉,宜以金配,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玉有文,锁若无字,则佩金者正多其人,姨妈于是为妞妞造锁上之文。有玉矣,有文矣。然使一入贾府,便相炫露,则适形其伪耳……致使宝玉堕其术中,只知有通灵之和尚,而不知有掉鬼之姨妈也,呜呼神已!可见,“慈”姨妈也决不是好得一无陋处。
曹雪芹对薛蟠冠以“呆霸”的判词,然而,这人也并不是只有呆气、霸气的。第四回中薛蟠以一个倚财仗势,将冯渊打死的凶犯的身份闪了个面,但我们且不要被瞒蔽了去,小说第三十四回写了这么一段故事:宝玉被贾政笞挞后,宝钗误认为是薛蟠犯舌,便与母亲合伙教训了薛蟠一顿,薛蟠满腹委屈,又心直口快,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薛蟠之言确实一针见血,把母亲妹妹的用心揭露得明镜可鉴。姨妈、宝钗之伪人知之乎?知之而敢直揭否?然薛蟠知之,且揭露了出来,因此,我们是有必要对薛蟠的“呆”忖度一番的。另外,薛蟠骂宝玉拈花惹草的那番气话,确是傻话吗?薛蟠对母亲妹妹关怀体贴,无微不至,也是霸气吗?看来,对于“霸”字也是需要我们咀嚼一番的。徐瀛在《红楼梦论赞》中云:“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漫,纯任自然,伦类中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血性中人也。”我认为这是对薛蟠极为中肯的评价。
《红楼梦》中塑造人物破“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俗套,这是有目共睹的。再如对王熙凤既写了她“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的一面,又写了她能言善辩,有管理才能的一面;王夫人似乎是贤妻良母,但她在“最爱斋僧敬道”的幌子下,逼死金钏、晴雯,赶走四儿、芳官,也不见得有多贤德。贾政是贾府大有祖风的忠臣孝子,却内不能型于爱妾,外不能驾驭豪奴;严以教子,似承诗礼之名家,而心存“混得功名”之遐想。……《红楼梦》如此塑造人物,比才子佳人小说中那些叙好人一无陋处,写坏人一无是处的描写要真实、生动得多,因而人物形象丰满、栩栩如生,显示出了很强的层次感、立体感。
当然,破“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俗套,并不是始于《红楼梦》的,《金瓶梅》对此也作了探索,但在《金瓶梅》中,严重的自然主义倾向,遮盖了作家有胆有识的艺术眼光,使其中人物往往缺乏诗意的照明。我们从作者塑造的人物身上,看到的只是龌龊、黑暗。然而,《红楼梦》中的人物,即使有瑕疵,但其身上往往闪耀着理想的光辉,表现了作者对美的向往与追求,如对贾宝玉、晴雯、鸳鸯、司棋、柳香莲、尤三姐等人的描写无不如此。那么,《红楼梦》与《金瓶梅》人物塑造上的优劣也就不难分辨了。
除此之外,《红楼梦》运用语言、行动、心理描写等手法刻画人物时,较之它之前的我国古典长篇小说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此,红学界前辈已作过深刻探讨,这里就不再论述了。
“骊龙选珠,颗颗明丽。”《红楼梦》中灿若群星的艺术形象是其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的最好的证明,。曹雪芹将纷繁复杂的生活织成了一幅浓淡相间、层次井然的艺术巨锦,又通过艺术将生活还给了读者,使我们读《红楼梦》就象走进了生活的大观园,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方面的成功的艺术经验确实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和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