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破”与“想得开”——读《红楼梦》札记之二

作者：牧惠
惜春一语中的地评论黛玉说：“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

“瞧不破”，重要的不在于一点半点儿小事都认真，根本的根本在于她要求自己有恋爱的婚姻的自由，而常常有不少迹象让她痛感到这种自由的并不易得乃至根本不可能存在。于是，她折磨自己，折磨宝玉，终于把自己折磨得吐了血！

相反，惜春是瞧得破的，宝钗是想得开的，都没有瞧不破这种致命的毛病。

惜春瞧得破，她认为“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用透顶些话来说，就是人生如梦，就是搞不清楚现在的境况是蝴蝶梦作庄生，还是庄生梦作蝴澡。于是，惜春终于走到了出家这条路。“独外青灯古佛旁”,平平静静、无矛质、无烦恼地度过一生。

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也即是想得开。黛玉讥讽她，她装作听不懂；贾母给她做生日，问她喜欢什么戏，想吃什么菜，她就把贾母素日喜欢的说了一遍；……至于婚姻大事，很难说她不曾对宝玉有过“私心一闪念”；但是，她是封建礼教的虔诚信徒，让她嫁贾宝玉她就嫁贾宝玉，万一让她嫁甄宝玉她就嫁甄宝玉，或红宝玉，蓝宝玉，绿宝玉……就如鲁迅所形容的那样，“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吧！"’（《随感录四十》）她于是坚定不移地听从薛姨妈乃至混入薛蟠的命令，同谁谁谁“好好的住在一块儿”。

对于这三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封建统治者最喜欢的当然是宝钗这一种。也就是因此，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都认定她是最恰当的宝二奶奶人选惜春的道路，她们不赞成；但是没有办法阻档。她们最反感的是常玉的选择。图穷匕现，贾母在探春、湘云等人面前把话挑明了：“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接着又在薛姨妈、凤姐等人面前说：“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心细、心重也即是瞧不破想不开，贾母既然这样说了，包括薛姨妈在内的众人都顾左右而言它地表示了默认。于是，黛玉输定了，死定了。咎由自取。

人们不难发现，想得开的宝钗型人物，不仅在《红楼梦》那个社会吃得开，在封建社会吃得开，似乎在任何社会也都吃得开。因此，在人们或遭遇不公不平，或受冤受屈的时候，亲友们都以“想开些”来劝慰。让你嫁给不中意的人吗？想开些，先结婚后恋爱嘛！还有嫁得更不如意的呢！“分子”帽子戴上，想开些，二十年后自会平反嘛！“炮轰”吗，批斗吗，想开些，总有做出公正结论的日子嘛！万一同黛玉一样想不开，瞧不破，郁郁而死，那叫白死；不断反抗，轻的是个人主义，严重的是猖狂反扑，从严处置；再想不开，像司棋、鸳鸯那样自杀而死，那叫自绝于人民。

因此，人们不无理由地断定，如果生活在当代，宝玉、黛玉很可能也是“右派”一名。不说别的，单是在恋爱问题上“不服从组织”的“极端个人主义”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奇怪的是，偏偏有不少人，包括封建社会中人说黛玉比宝钗好，为此甚至同宝钗党人打起架来，偏偏有不少人向黛玉学习，即使也吐血而死也甘之如饴。也许，黛玉的高大，在于“他的目的不是成功，是信仰”（罗曼·罗兰）吧？

因此，黛玉是很难学的。

因此，“宝钗”比“黛玉”多。

因此，曹雪芹是最少不能学习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鼓吹者。

【原载】《雨花》199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