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汝昌
1922年胡适始著《红楼梦考证》,所考以作者与版本为两大主题。版本一题另论,作者一题则迟至1931年方有李玄伯《曹雪芹家世新考》发表,是为雪芹祖籍河北丰润说之源头。
胡氏《考证》之后历25年,拙著《红楼梦新证分创稿,至1953年出版,其中有专章论述雪芹上世籍贯出身旗籍等问题,有分节标为《丰润县人》《辽阳俘虏》。自是,人或讥《新证》为“曹学”(以为非“红学”所应致力,故以“曹学”贬哂之)。然而“曹学”却由此确立,而且成为日后“研红”者之重要关注点之一。拙著《新证》内容所包层面相当繁赌,考论籍贯出身,只系其中一小部分。至1980年,冯其庸所著《曹雪芹家世新考》印行,是为专题专著体例的开端。此专题专著,不但有其专门研究目标,而且也有其专门驳论的对象——此对象即拙著《红楼梦新证》。
冯氏《新考》自称有七大“证实”,为其重大贡献,但主要的归着于四点:(一)雪芹上世祖籍是“辽阳”,与丰润“无关”;(二)曹家“入辽之始祖”是“辽阳”曹俊,此人即载于辽阳旧时出土的孙磐《扩记》的曹俊,亦即“五庆堂曹氏宗谱”二世的泰、义、俊的曹俊;(三)此曹俊由何地入辽的?“尚不可考”——但绝对与河北丰润无涉;(四)雪芹高祖曹振彦本是先隶“汉军旗”而后才改调为满州正白旗包衣的。冯氏以此论点,建构了至今沿称的“辽阳说”,即以之否定“丰润说”。
但冯氏立说的根据理由何在了曰:主要有两宗文物文献(一)《五庆堂曹氏宗谱》;(二)辽阳“二碑”。前者收载了雪芹上世的六代十一人(自锡远、振彦至天佑),后者镌有曹振彦的名字与职衔①。
于是,冯氏遂谓曹家祖籍是“辽阳”,“百世不可移也”(又有人帮忙说是“石证如山”,云云),从而竭力否定与河北丰润的任何关系。
从198。年《新考》出世,颇有影响,其后有研者撰文骈正了冯氏自以为重要发现的曹振彦“先隶汉军旗”的谬误说法(因不懂满清历史制度而妄称);既有驳正,今不复辨,故问题焦点仍聚于“祖籍”一端。
自1980年起,一直无有对此加以重视而予以评议分证的专著出现。
如今-―即一十五载之后,忽有王畅氏新著《曹雪芹祖籍考论》一书问世,令人真有“空谷足音”之感②。
王著《考论》不但也是专题专著,而且规模宏伟,竟系一部四十几万字的巨制!如此巨著,内容丰富可不待言,但难于一一介绍,如今只能就其精义所在,略述大端梗概。
《考论》全书共分六章,前四章层层递进叙清了“红学”、“曹学”的起源与祖籍研究和争论的形形态态,都是很精彩的历史回顾,尤其反映了学风的歪正问题。但其更为重要的精华部分,则端推第五、第六两章-一此二章也就是四十万言巨著的“结穴”。
上文述明,冯《考》主“辽阳”反“丰润”的主据乃是一部《五庆堂曹氏宗谱》。这一宗大主据的斤两价值与可据性毕竟如何呢?这就请看王著《考论》的第五章吧——
此章,总题标曰《关于<五庆堂曹氏宗谱>的真伪问题》;全章共分五节,而每节又再分小节,共得18个小分节。以页数计,则共长146页,接近全书正文篇幅的三分之一J王著《考论》以常人难及的耐心、细心、学力、识力、思力,论证了这部“五庆”曹谱的要害问题,因而昭示明晰了冯氏《新考》的大量破绽、漏洞、失误以及隐讳证据、删割文义、臆造理据、妄改原文、强词夺理、自相矛盾……等等不一而足的学术作风与态度问题。试看,如《考论》所指列的——
(一)冯《考》持“五庆堂”曹谱以为“辽阳”说的主据,但是:
(甲)该谱所记一、二世四位祖宗人物,曹良臣与子曹泰乃安徽安丰人,曹义乃扬州仪真人,此二祖籍皆被冯氏自己考证与该谱无关了。
(乙)剩下一个曹俊,冯《考》以为即“入辽之始祖”者,却考不出此人的原籍。可知“五庆”曹族的祖籍是为空白。
(丙)冯氏在此情况下,无法与已知曹锡远、振彦……至雪芹一支乃宋武惠王曹彬之后裔这一史实作出联系,于是臆造出一个“定陶说”(谓雪芹上世系由曹彬之后代迁山东定陶、由定陶入辽的,故与河北丰润无关,云云)。但此“定陶说”又已被“五庆”谱藏主曹仪简彻底否定了(定陶一支是清兵入关以后随军到达此地落户的,与明代“入辽”始祖了不相涉)。
(丁)如此“五庆”谱始祖原籍何处?此答案在冯氏来说,实系一个完全的空白。于是王著《考论》方下断语述明:冯《考》自己的主据的“祖籍”还是一个大空白,却又拿它来反驳“丰润说”,断言“辽阳”曹氏上世与河北丰润祖籍毫无关系。对此奇论,王著《考论》指出:这是“很难成立的”!
(二)不仅如此,《考论》进而考明:冯《考》断言的“入辽之始祖”曹俊即为辽阳人;但,’五庆”谱中之曹俊乃沈阳人,二者只系同名,绝不可混;前者乃“五庆”谱所记始祖曹良臣同世同代的(同为明太祖开国功臣)的孙兴祖之曾孙名唤孙磐的岳父,而后者在谱中列为曹良臣的下一代:两者辈份相差了两代之远,冯《考》竟混为一人,且以之作为论据,―以证曹氏“祖籍”为“辽阳”,可谓误上加误。
(三)不但如此,王著《考论》揭明;一部“五庆”曹谱,实际乃是世居沈阳的一支的族谱,并非辽阳曹谱,因为此谱作序的顺治时期的曹士琦叙述甚清。故绝不能持此谱以证曹氏“祖籍”为“辽阳”。然而冯《考》竟然正是如此做法的一个“新考”。
(四)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五庆”谱内收记的从曹锡远到天佑之六代十一人,扫数是袭录《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而且袭录的时间很晚很晚(不过是与现时健在的曹仪简同辈之人所为)。而这与谱中“强拉”名人入谱的做法是相同的后人妄自增添的部分,根本不能成为史实证据。
此外,至于辽阳现存刻有曹振彦名字的石碑,冯《考》与有的人也以“石证如山”,持为“祖籍”辽阳的确证。但王著《考论》又已指出:碑上所载多人,其中可以举出很多实例皆非辽阳人氏,那么碑上记名只能表明此等诸人当时因官职所在居住辽阳,这与祖籍是很不同的两回事情。
如上所述,冯氏“辽阳说”是以反对“丰润说”的姿态与本旨出现的,今经王著《考论》一加辨析研校,该说已经宣告从论点的根本上归于破灭,无有一个论据可作“立足之境”。由于“丰润说”建立虽早,却是不时受到批评与反驳的一说;“辽阳说”即欲取而代之。二说并立,自198。年为始。“辽阳说”者自谓已成“定论”。如今王著《考论》一出,真相大白,是非正误得以从扭曲中恢复公正。
王著《考论》的最后一章,是《“丰润说”的论证》,今因篇幅所限,不再评介③。
《考论》掌握资料之翔实丰富,且不必说;其最使人折服的,乃是思辨之精,分析之细,立论之正,逻辑方法之谨严周密,学风文德之光明笃实,都是近年来极为罕见的学术考证的一个范例,如称之为“红学”“曹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竭,我看是并不夸张的。但我又以为,王氏《考论》的价值意义决不限于“曹学”这一范围,它的治学方法、态度、精神、毅力都可为研治其他学域的人们作为一种正面的明镜与反面的炯鉴;它能将一百层“璧裙”都剔梳展洗一清二净;各色巧言诡辨,物无遁形,明明白白,真是一部学林奇才之绝大手笔。
丙子六月伏中草讫
注释:
①冯氏《新考》尚有第三证,即康熙六十年《上元县志》曹玺传中说“著籍襄平”。但“著籍”本义即“寄籍”“附籍”而非“祖籍”;且“震平”乃汉代辽东郡名,旧治虽在今辽阳境,而用者可指“迁东”地区,即为泛称。故此语本即有意回避之语,实不足以证“祖籍辽阳”。
②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6月初版。
③本人早年赞成“丰润说”而加以深入考索时,亦只指明丰润曹族之一支,日后又出关入辽,是即雪芹土世之再迁祖,故丰润曹族与雪芹曹族虽分居关内外,却仍然皆知同出宋武惠王曹彬之后。且丰润曹谱已明载其始祖实为彬之三子曹玮,玮之后代因宦南昌落户,明初一支北上迁至丰润。今已考明,雪芹土世恰亦为曹玮之后,而玮之后入辽者,只有北土丰润一支之所分出者,详见《河北学刊》1996年第3期拙文《曹雪芹祖籍新证》。今更得王著《考论》对此一卢、也作出详确的论证,是则曹彬、曹玮之后代最早入辽者唯有分自河北丰润之一支,已无疑义矣。而“辽阳说”者对于雪芹上世实出曹玮(彰式军节度使,卒谥武穆)尚且毫无所知,即宣称“丰润说”是错的。孰是孰非,自兹可以彰明昭著于士林学范。
附录:《读王畅先生新著<考论>感赋》
周汝昌
细认雄瞻纪谳碑,还同夏鼎铸无遗。
道高未尺先魔丈,舌巧逾簧定理亏。
史笔世难逢左氏,文心人愿证刘师。
而今私曲归公正,心喜犹深百绪悲!
丙子六月
【原载】《华北电力大学学报》一九九六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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