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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辈诗章纪远游——《曹雪芹南游考》之一

作者:张良皋
【内容提要】

本文从敦诚诗之编年、张宜泉《春柳堂诗集》、敦敏《惫斋诗钞》三个方面稽考了曹雪芹晚期生活中一次远游的原因、时间、结果等。

【关键词】远游阔别编年

《红楼梦》研究者有时提到曹雪芹晚期生活中的一次远游。由于缺乏直接记载,这次远游的原因、时间、行程、结果等,都不明确。但细读雪芹友好诗章,影影绰绰,似乎不难看出一个轮廓。这对稽考雪芹生活史,《红楼》称书史,都值得一试。

本文拟按敦诚、张宜泉、敦敏顺序、分为三部分。敦诚诗之编年公认可靠。张宜泉《春柳堂诗集》全体纂辑,事类相从,每类事之先后仍依次序。敦敏《懋斋诗钞》形式上是编年,但问题甚多,争议难决。可取其事迹。

敦诚《寄怀曹雪芹(瞮)》作于丁丑(乾廿二,1757)秋,据自注,当时他在喜峰口。全诗十八句。前六句叙雪芹出身高华,生活清寒。中间六句称赞雪芹才识。末尾六句则是怀念和慰勉: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蹲,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诗句背后若隐事实,则雪芹此际似有机缘叩某富儿之门充当食客,好友如敦诚辈不赞成,认为与其看人脸色,不如隐居著书。正由于雪芹听从了朋友的劝告,结庐西山,隐居著书已成事实,敦诚才寄诗表示安慰和勉励。若要追问富儿之门在何方,则五、六两句值得玩味:“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蝟。”就雪芹早年生涯,至今尚无法证明他有过“扬州日梦”。此句自注更对不上号:“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织造署在江宁、苏州、杭州,

与扬州无涉。雪芹也根本赶不上其“先祖寅”。事实似乎是扬州方面对雪芹有所召唤,雪芹未应,朋友间心里有数,乃出之以隐约之辞。“且著临邓犊鼻嵋”出典可隐二事:一曰雪芹此年娶了个系出名门的寡妇;二曰雪芹操当炉卖酒之业。但敦诚明知雪芹“卖画钱来付酒家”,故可排除其二。此日娶妇,至雪芹壬午逝世之日,才有敦诚挽诗中的“泪迸荒天寡妇声”和“新妇飘零目岂瞑”。

《赠曹雪芹》“满径蓬篙老不华”一首写于辛巳(乾廿六,1761)秋。诗中“司业青钱留客醉”“何人肯与猪肝食”,似乎在雪芹此际极度困顿中,有那么个苏司业或安邑令再次伸出援手,在朋友间引起了谈论。吴恩裕先生谓“此诗在《平上闸观水势》一诗后,见集三十八页。”紧接《赠》诗之后,《集》中是《题芦雁四首》。o我颇疑此四首是敦诚为雪芹题画之作,兼寓濡沫劝慰之意,试一读:

其一

枫叶芦花作雨声,西风双雁破秋清,暮云无际江天阔,却下寒烟相对鸣。

其二

遥望浑疑减却鹅,波漂孤米岸青莎,此间谋食差堪乐,一出江芦弋者多。
其三

往来不作置书邮,飞宿江干寂寞秋,莫道生平太孤洁,相逢一顾有沙鸥。

其四

闲云万里足翱翔,呼伴衔芦下古塘,今夜卧游清梦远,孤篷细雨落潇湘。

此四首,恰恰四块屏,凑合雪芹“卖画钱来付酒家”。特别值得注意“此间谋食差堪乐,一出江芦弋者多”,谓世情险𩏝,不宜出行;“莫道生平太孤洁,相逢一顾有沙鸥”,谓彼此知音,并不寂寞。但也不反对雪芹出山。雪芹此时已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总不能靠“日望西山餐暮霞”来果腹。敦诚发出“何人肯与猪肝食”的呼声,简直是代为吁请援助。此后雪芹果尔出山,那也并不意外。

《佩刀质酒歌》编年应在壬午(乾廿七,1762),季节为秋天。这是一首重逢诗。诗序开首的意思是说:敦诚赶一个风雨寒冷的早晨,到乃兄家里来“遇”雪芹,当然不是偶然的。“时主人未出”,“童子睡”,敦诚显然是头天晚上得知雪芹住在敦敏家,次晨等不到天光就专程赶来。这时的“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纵情一快!落得“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是什么事使得这两位老朋友如此激动?细味全诗,找不出别的原因,只有“久别重逢”。诗中说:“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读“相逢”,稍顿一下,份量便出来了:是相逢,而且是淳于(?)一辈人物的相逢,起码来一石!全诗都是发牢骚,末尾更点明为雪芹之高才遭“抑塞”抒忿懑。如果说这首诗的事实背景是雪芹远游不得意而归,则全诗命意立即洞然可解。其中两句还似另有所指:“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晋吕虔有刀,人谓佩之可至三公,乃以赠王祥。敦诚在此反其意而用之,似是讽刺某些人威柄在手,却不肯慷慨解赠。全诗并未详叙别情,是因为:第一,雪芹之远游实不得意,没啥值得重提;第二,雪芹首唱,别情早已叙过,敦诚此歌赓答,不必多所重沓。

雪芹与敦诚重逢之后不久即逝。敦诚《挽曹雪芹》初稿二首之一落句:“故人欲有生当吊,何处招魂赋楚衡?”二句不能作泛泛语看。正因雪芹远游归来,魂滞他乡,才使敦诚兴“何处招魂”之叹。若用敦诚与荇庄联句作答(那联句中有两次提到雪芹),则正是:泪向西州落,魂犹南浦惊。



张宜泉《春柳堂诗集》有四首明题雪芹姓字,还有几首是与雪芹有关的。《诗集》本系分体纂辑,往下讨论不再分体。

七律《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胠》表示二人住处相去不远。诗中有“蝉鸣”“蛰唱”,应在夏秋之交。此后一首《为过友家……》七律,我以为是丁丑诗(说见下文),此《和》诗自应在丙子,雪芹迁居西郊可能即在丙子夏秋稍前。

七律《为过友家陪饮诸宗室,阻雪城西,借宿恩三张秀书馆作》,夹在《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胠》和《题芹溪居士》之间,按《春柳堂诗集》体例,“友”指雪芹无疑义,“诸宗室”是敦氏弟兄。张宜泉只能通过雪芹而结识二敦这样的宗室,且都是琴酒知音。我以为事情应在丁丑二月,敦诚将赴山海关喜峰口,偕其兄敦敏到西郊与雪芹道别。宜泉句:“风起难停帘际响,云寒不散砌前阴。”有别意。请对照江淹《别赋》: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大家诗酒留连,从朝到暮,还要借宿友家,联床夜话,自必谈到彼此的出路问题。敦诚了解雪芹意向,已经谢绝罗致,安心著书,才有秋日自喜峰口《寄怀曹雪芹》之作。

张宜泉《题芹溪居士》一首历来为人看重。题注告诉我们曹雪芹的重要事项:“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称“其人”,表示是新交。请比较《诗集》同卷三十八页一首《见冷公舍壁夏先生诗字极工,及会其人,亦复大雅,归后寄题有作》。所以,诗中说雪芹“庐结西郊别样幽”,是新盖房的迁居户,也可见前两首七律距此不久,雪芹此际的“笔墨风流”,非唯遣兴,亦且谋食,敦诚题芦雪“此间谋食差堪乐”是隐指,敦敏“卖画钱来付酒家”是明说。宜泉新交,说得蕴藉,但却透露了最重要的情节:“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以前人们猜测,雪芹是否有机会通过某位画苑头面人物进入画苑,当个供奉差使。但李青莲、阎立本都面对面伺候过皇帝,曹雪芹难道绝对不可能?张宜泉用典是极有分寸的,若无事实根据,会信口胡吹?事实上,雪芹当然不曾突然飞升,张宜泉也未信口吹牛,而是皇帝大廉价了。皇帝此刻正接二连三闹“南巡”,稍有运气,要当面伺候皇帝,一睹天颜,并非难事。如果皇帝经行之处,有人欲用雪芹诗画长技,在南巡盛典中为雪芹谋个差使,张宜泉的话就毫不夸张失实。曹雪芹谢绝了这番罗致,就也当得起“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的称许。这两句诗的典实,已经吴恩裕先生找到,出于五代陈搏入宋再辞太宗征召的表:“九重仙诏,休教丹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浅探》,第209一210页)。这就进一步证实张宜泉比雪芹于古来的奇士陈搏:曹雪芹确曾辞谢“丹凤衔来”的“九重仙诏”。张宜泉此诗与敦诚丁丑秋自喜峰口《寄怀曹雪芹》之作大约同时。

乾隆皇帝于丁丑正月十一日出都,作第二次南巡。在江南主持接驾的是总督尹继善。如果尹继善方面曾有罗致雪芹之意,被辞谢,则前述有关诸诗,就都有事实背景。张宜泉一首《怀曹芹溪》明题雪芹姓字,但其前二首《春夜止友人宿即席分赋》、《晴溪访友》。有人认为“友”即雪芹(《增新证》,第738页),极可能。这表示雪芹与宜泉常相过从,携琴载酒,止宿赋诗,不拘形迹。其《晴溪访友》一首,“晴溪”音近“芹溪”,雪芹晚年改号,或许就为了管领此方林泉;诗中“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枚枚”,与《红楼梦》三十八回宝玉《访菊期拿‘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用字一致,使人无法再怀疑二者之间的关系,谁学谁?说不清;彼此都是高手,何用互相抄袭?我甚至设想雪芹曾代小说角色向友人征诗,宝玉愉菊准戈许正是宜泉惠稿,丁丑戊寅之间,雪芹著书生涯比较从容,此二诗姑置之戊寅。

雪芹辞谢了乾隆第二次南巡接驾事务,但似乎承应了另一次,那就是壬午年的第三次。往后我们将要论证,雪芹成行在辛巳秋天。这是违背自己初心,也多少有负朋友劝勉的。行期突然,不曾向二敦辞行;张宜泉住近雪芹,曾得话别,故日后有《怀雪芹溪》之诗:

似历三秋阔,同君一别时,

怀人空有梦,见面尚无期。

扫遥张筵久,封书畀雁迟,

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

“见面无期”是久别,“封书界雁”是远别。要说雪芹晚年曾有一次长期远离北京,此诗便是确证。诗应作在辛巳秋后。

归期渺茫变成归期突然。据敦诚《佩刀质酒歌》,壬午秋深他与雪芹在北京槐园“相逢”了。正因突然,才使他们激动无似。其后不久,雪芹即逝,张宜泉遂有《伤芹溪居士》之诗。题注:“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书画,年未五旬而卒。”此注十分重要,久为读者稳知。这里只须指出,又称“其人”,可见宜泉与雪芹确系晚年订交。宜泉有关雪芹诸诗,大致在丙子至癸未这七八年之间。

《伤芹溪居士》对判定雪芹晚期远游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值得深入玩味: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宜泉此诗结构,一遵清人法度。起句“谢草池边晓露香”,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意。乍看泛泛,无非称誉雪芹是有美句佳篇的诗人。稍一寻思就不禁要问:曹家尽有典故,何须攀扯谢家?此必隐指雪芹之远游,到过“谢草池边”,具体指的就是江南。若细检谢灵运《登池上楼》原诗,意思就更深。雪芹与宜泉每一聚会,少不了促膝话诗。谢灵运的这首诗,几乎代雪芹道出远游失意的全部感慨,在雪芹北归之日,必成话题。可以肯定雪芹熟忆此诗:《红楼梦》第十八回宝玉咏《蘅芷清芬》,结句就是“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所以宜泉在《伤芹溪居士》‘诗起首就引用谢诗名句以?括全篇。

“谢草池边”下接“晓露香”,涵“悲”“欢”二义。“朝饮木兰之坠露”当然适意,但“譬如朝露,去日无多”就非吉兆。第二句,“怀人不见泪成行”,犹是“生离”之情。这个“怀人”与宜泉《怀曹芹溪》中的“怀人空有梦”之“怀人”同义。第三句,“北风图冷魂难返”逐渐说到“死别”。《北风图》典出后汉刘褒;“评者谓所绘《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北风图》人见之觉凉。”(《历代画史汇传》卷三十五)“觉热”“觉凉”指其效果,内容则都用《诗经》故事。张宜泉说雪芹“北风图冷魂难返”,似指雪芹逝前踉跄归来,而魂梦仍在谢草池边,人返魂未返。难怪敦诚在《鹪鹩庵杂诗·挽曹雪芹》二首之一的落句要慨叹“何处招魂赋楚衡!”——唯其“远游”,才须“招魂”,连我们也不禁要哀呼一声“魂兮归来”!第四句“白雪歌残梦正长”,说雪芹文学上有未竟之业,点明他的死亡,结束律诗上截。第五句以下,正式归到伤悼之意。“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琴”谓雪芹才华,“剑”谓雪芹胆识,均归荒寂,声影俱销。落句“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说的是若有多情知友,寻问到此,即使找到与雪芹一道“藏修息游”的张宜泉,仍是“空山不见人”,徒劳指点。也许宜泉见过敦诚挽诗“宿草寒烟对落曛”之句,产生“落日故人情”的共鸣,自己也不禁慨叹“晚照凉”!

张宜泉是一位高明的塾师,他的诗作,格律精严。(仅七律《读史有感》末联“失粘”,经刻本评者指出。)这首《伤芹溪居士》也严守清人所注重的“上四下四”分截的规矩,从生离、死别,到伤悼、追怀,层次妖然,步步深入。因此刻本评者说此诗“惨伤之中,能使奇情杰句风卷云生,允称合作。”只有如此读去,才能体会出此诗的重要性不止于诗题注语“年五旬而卒”;这首诗清楚地说明雪芹逝世之前,曾有南方之行,归后不久即逝。

敦敏《懋斋诗钞》本是编年,理当可靠;但到“燕野顽民”之手,已是残本,经他“略为粘补成卷”就不尽可靠了。请看卷首题识:“蕴辉阁藏。自乾隆二十九年戊寅起,至三十一年庚辰止,共二百四十首。”实际总数只二百三十二首(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见《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第223页)。正确的年号对照应该是;

1758乾隆二十三年戊寅,

1760乾隆二十五年庚辰

1764乾隆二十九年甲申

1766乾隆三十一年丙戍

因此推断到他手里的《残本》可能残得很严重,其“割裂不完之篇”甚至根本不“成卷”。他说“略为粘补”是客气话,很可能为“成卷”而动了大手术。稿本勉强保持了编年的外貌,其间究竟造成多少错误很难说。在运用《懋斋诗钞》时,只能根据敦诚、张宜泉、和其它较为可靠的资料来校正“燕野顽民”的年代错误,不宜轻信《懋斋诗钞》的编年。

被雪芹卒年“癸未说”持以为主要证据的《小诗代简寄曹雪芹》,稿本编年在癸未,本人认为决不可信。”“癸未”字样在其前三首《古刹小憩》题下,经过贴补,原字已不可见,但可断定,决非癸未。怎么会发生原作癸未、经过贴补,复作癸未的事?陈毓罴同志论《小诗代柬》是庚辰诗的见解较为可信(陈论见后引篇目),附带也可作本文论题的一个旁证:雪芹庚辰春在京。

《赠芹圃》被排在辛巳是比较可信的。敦诚辛巳夏日曾访雪芹写《赠曹芹圃》诗,据周汝昌考,敦敏《赠芹圃》一诗是同时往访所作。(《增新证》,第735页)。诗中“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所云“遇合”,有涉及“出处”之义,或可视为雪芹重游秦淮端倪。

《访曾雪芹不值》一诗排在辛巳,未见异议,也比较可信。诗曰: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曰“冻”曰“寒”,气氛已是深秋。上次来访得见雪芹,此次却“不值”,应表示雪芹已经远行。如果雪芹只在近邻,或“寻诗人去留僧舍”,着人喊回就是。偶访“不值”,也不必作诗。此诗首句“远”,次句“近”,三句“俯”,四句“仰”,真所谓低徊惆怅,情深意遥。西山一带,何来“野浦”。恐懋斋意下,正是“日暮孤帆泊何处?天涯一望断人肠!”雪芹已不面告而迁别,远适“江浦”“淮浦”矣。

到此,我们几乎可以提出大有可能的假设:雪芹曾于辛巳秋南行,壬午秋北返。带着这个假设,重读敦敏的一首与雪芹的重逢诗,便觉境界别开。这首诗的题目是:

芹圃曹君(瞮),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此诗被“燕野顽民”编在庚辰,并非不可移易一一早有学者指出稿本此诗之前“有剪接痕迹”(陈毓罴文,见《新建设》1964第三期;收在陈刘邓合著《红楼梦论丛》,第290页)。“燕野顽民”为此诗位置动用剪刀浆糊。如果让我们今天重新编排,此诗位置理当斟酌。此诗公认写于秋天,又有“一载余”的“别来”时间,我们不妨就现有资料,将雪芹此数年的行实排比一下,看何处有“一载余”空档,容许雪芹与敦敏的阔别。这次“阔”别,不仅指时间之长,也指距离之远。如果双方都在北京,则年余不见面算不得一回事,称不上“别”,用不着“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呼酒话旧事”还“感成长句”。诗的内容更可说明此别非比寻常。懋斋诸诗纪年最早是戊寅,故“别来”之事,早不过丁丑秋。雪芹卒年有“壬午”“癸未”二说,此次别后之相逢也不会更晚于癸未秋。充其量六个可能,无妨逐一检视。
阔别不可能在丁丑秋至戊寅秋。丁丑秋敦诚有自喜峰口《寄怀曹雪芹》诗,劝他“著书黄叶村”。雪芹若在此际远行,敦诚寄诗就成无的放矢。

阔别不可能在戊寅秋至己卯秋。这一年雪芹应心于他的《己卯冬月定本》。

阔别也不可能在己卯秋至庚辰秋。《己卯冬月定本》之后,继之以《庚辰秋月定本》,必有重要修改,须雪芹亲自动手。人们既然相信己卯冬月和庚辰秋月都有“定本”完成,怎能同时相信雪芹恰于此际离去“一载余”,以致两个“定本”都假手于人?特别是《庚辰秋月定本》如果自始至终由他人代泡,倩谁捉刀?而《懋斋诗钞》高本现状,恰恰把“一载余”之阔别置于己卯秋至庚辰秋,即此一端,亦足证懋斋诗钞稿高本编年之妄。前引陈毓罴文认为敦敏《小诗代柬寄曹雪芹》应是庚辰诗,若然,则庚辰“上已前三日”雪芹尚须应敦氏之邀宴,他当然正在北京。

阔别不可能在庚辰秋至辛巳秋。敦诚辛巳夏日曾访雪芹,写《赠曹芹圃》诗。前文已提到,敦敏《赠芹圃》诗是同时往访所作。

阔别完全可能在辛巳秋至壬午秋。敦敏《访曹雪芹不值》钞本系年于辛巳,与敦诚《佩刀质酒歌》合看,堪资互证,可信其正确。敦诚《佩刀质酒歌》是重逢诗,已见前论。因此,即使无敦敏“野鹤鸡群”一诗,人们也早该设想雪芹与敦氏弟兄在辛巳秋与壬午秋之间有一次阔别。

阔别不可能在壬午秋至祭未秋,因为雪芹于壬午除夕逝世。持雪芹卒年“癸未说”者自可将《佩刀质酒歌》系于癸未秋,但更改敦诚诗之系年须作令人信服的论证;也须将“野鹤鸡群”一诗从懋斋诗钞划系系庚辰处改至癸未。而“癸未论”最主要的论据《小诗代柬寄曹雪芹》再听任《懋斋诗钞》置于癸未就完全落空一一若从壬午秋至癸未秋相别已一载余,何能在“上已前三日,相劳醉碧茵”?而且大家知道,壬午九月,重阳之后,雪芹曾向畸笏“索书甚迫”(《辑评》,第304页),必是发生某种紧急情况,须索回《石头记》稿本予以处理,此后短期间,雪芹决不会远离北京。

论到此处,并不足以妨碍持癸未说者提出异议——他们尽可承认雪芹壬午秋北归而坚持雪芹于癸未除夕逝世。不过,认真考证雪芹之南游与北返,对癸未说颇有不利。在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中即可看出,雪芹是北归不久即逝的。其它诸般对癸未说不利之情事暂难备述,仅就敦诚《挽曹雪芹》定稿一首置于甲申诸诗之最先,即可断言其初稿二首必作于癸未,而雪芹必逝于壬午除夕。

结论是:雪芹之远游,只可能是辛巳秋至壬午秋。这一载余的时间,足够容纳乾隆第三次南巡的全过程。曹雪芹是为襄办皇帝南巡的差使而南游的。带着这样的设想重读敦敏“野鹤鸡群”一诗,就理解得更真切。

起句“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高呼意倍殷”,野鹤自是雪芹;鸡群则大得很,包括皇帝及其启从,大吏及其僚属。隔院高呼,声粗气豪,友辈喜与接殷慰之余欢,“上方”则必斥其“非廊庙器”。颇联“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上句甚奇。敦敏本人远非太傅,何惭之有?一一这是刺别人的。第一个对象该是尹继善,他是当时的江南总督,丁丑(第二次)壬午(第三次)南巡接驾的主持者(还有乙酉第四次也是他,但与本文论旨无干)。尹继善早在雍正年间即已挂“太子太保”衔,去“太傅”不过一阶。曹雪芹南游失意,这些太傅太保们识不得孟嘉,未能大力推毅,难免敦敏代为不平。颈联“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蘸”是为敦敏自己辛巳年《赠芹圃》“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之句作回声。“忆繁华”是遥想,“人犹在”是纪实;“悲遇合”尚存希冀,“酒易蘸”势已无可为。前后二诗,自相应答,次序一经摆正,就非如人云之“频数可厌”。雪芹此行,必身到秦淮,才能肯定旧人犹在。下句也概括了敦诚《佩刀质酒歌》,“酒渴如狂”故“易醺”,“长歌以谢”虽曰“欢甚”,实则悲歌当哭。尾联“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说“相逢”,是久别重逢,与敦诚《歌》中“相逢况是淳于辈”之“相逢”同义。下句明说是久别、远别,而且聚散都身不由己。
而《题芹圃画石》一诗,是紧接“野鹤鸡群”一诗之后(不知原稿本有无剪接)似可作为前诗之余肤。画石很可能就紧接在相逢之后雪芹“醉余奋扫如椽笔”,敦敏代为出脱:“写出胸中傀儡时”。

四、诸诗重新编次

以上所论敦诚、张宜泉、敦敏有关诸诗,不妨重新编年如下表。敦诚诗编年可靠,框出作为“路标”。其余诸诗,“归队”重读,几乎可以当作雪芹南游的纪行诗。挽诗未详论,实亦不必要;俞平伯先生早有笃论,平正通达,不可移易,本文乐从。



参考文献

吴恩裕:《曹雪芹佚著浅探》

吴恩裕:《有关曹雪芹八种》

吴恩裕:《曹雪芹丛考》

周汝昌:《 增订本红楼梦新证》

俞平伯:《 脂砚斋红楼梦辑评》

陈毓罴、刘世德、邓绍基:《 红楼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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