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麝月
麝月是怡红院四大丫环之一。在《红楼梦》中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五回陪贾宝玉去秦可卿房中午睡。这一段的脂评是:
只留下袭人
一个再见。
媚人
二新出。
晴雯
三新出。名妙而文。
麝月
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
可是原作和脂评并没有提及这名字的出典。读者也没有加以探讨,总以为和麝香与月光有关,至少英语译者大都如此译。
最近重读《六朝文絮》,发现徐陵《玉台新咏序》中有这样一联:
金星与婺女争华
麝月共嫦娥竞爽
黎经浩的笺注为:
梁简文帝诗:“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张正见《艳歌行》:“裁金作小靥,散麝起微黄。”《酉阳杂俎》:“近代妆尚靥,如麝月日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孙吴邓夫人也。
可见金星和麝月都是当时妇女流行的妆饰,金星非星,麝月也与月无关。
同书,庾信的《镜赋》也有这样两句:
靥上星稀
黄中月落
笺注为:
《说文》曰:“靥,颊辅也。”
《洛神赋》云:“靥辅承权。”
或说后周王元帝令宫人黄眉墨妆,其风留于后世。
按梁简文帝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当时已有之矣,然不知起自何代也。
如果查当时的诗赋或可寻到同样的名词也未可知。《国语辞典》“麝月”条的解释比较简单:
古女子妆饰,钗钿之属,如“麝月与嫦娥竞爽”,见徐陵文。
麝月为女子妆饰之一种,已无疑问。到目前为止,《红楼梦》读者中还没有指出这一点,现在录出如上,以公诸同好。
赵冈、陈钟毅新著《红楼梦研究新编》第三章第一节《红楼梦的素材》,查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所藏的说部类有以下三书:
侍儿小名录拾遗
补侍儿小名录
续补侍儿小名录
并说:“不知道雪芹是否查过这些‘侍儿小名录’,挑出其中比较雅致的,在《红楼梦》小说中派一下用场。”这问题恐怕要找到这些现已失传的书才会有答案。
◎(二)情榜中的副册
曹雪芹原来计划《红楼梦》最后一回以“情榜”作结。情榜一共六十一人,以贾宝玉为诸艳之冠,然后分正、副、又(再)副、三副、四副五册,每册十二人。正册十二人是谁,大家都知道,不成问题。
俞平伯根据第十八回中脂评的一段,认为晴雯、袭人、香菱同属又副册。后经周汝昌引用第五回正文和脂评中其他材料加以推翻,证明香菱属副册,晴雯和袭人居又副册首二名,这已成为定案,毋庸置疑。第三回《脂评》这样说:
甄英莲乃付(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晴雯和袭人既属又副册,麝月、鸳鸯、紫鹃、莺儿等只有在她们之下,连平儿也不会超越二人之上。第十八回脂评已把平儿和她们放在一起,同时第二十一回脂评有如下一段论平儿:
好极。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份,可谓何地无材。盖造(遭)际有别耳。
程高本虽然将平儿于王熙凤死后扶正,是否原作者本意,我们不得而知。
那么副册中除了香菱之外,还有谁呢?俞平伯所引的第十八回那段脂评提供了一些资料:
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
宝琴不论才貌身份都可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而无愧,她之所以屈居副十二钗,原因是她以客卿身份寄居大观园,不过是陪衬红花的绿叶。即使如此,副册只得五人。拿现存的八十回中人物逐个想去,可能还有两个人勉强入选。一个是尤二姐,因为她虽然品性有问题,但随贾琏后一直安安分分做他的侧室。其次,她的相貌在王熙凤之上。第六十九回,贾母亲口说过:“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指王熙凤)俊些。”第三,她曾入大观园在李纨处住过一阵。凡进大观园住过的人,身份因而提高(见拙作《论大观园》)。第四,王熙凤手下第一心腹平儿竟然同情她,暗中总是帮她。第五,她怀了孕,而且是男的;后虽为胡庸医用错药将胎儿打了下来,总算为贾琏尽过传宗接代的责任。
另一个可能入选副册的是尤三姐。她的容貌不在二姐之下,却比她姐姐有个性,有见解。她看透了贾琏和贾珍的为人,拿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是她慧眼识人,在办丧事时见过宝玉一面,从两件小事上,认识到宝玉善于体会女孩子们的心理。她自己选择对象,拣中了柳湘莲,从此斩钉截铁地随分过活。后来柳湘莲误听闲言,悔约退婚,尤三姐连辩白都不愿,就拿柳湘莲所赠的定婚之礼鸳鸯剑,一把当面还给他,一把望项上一横,自刎而死。真是《红楼梦》中最刚烈的女子!
她与宝玉不熟,但算得上宝玉的红颜知己。诚然她没有进过大观园,是一个缺憾。可是居正十二钗之末的秦可卿在兴建大观园之前已经逝世。秦可卿曾托梦王熙凤,尤三姐也曾托梦尤二姐。如果秦可卿列正十二钗之末,那么尤三姐至少也有资格列副十二钗之末。
以上是我搜索枯肠所能想到的副册人选。连尤氏姐妹计算在内,只不过七人。剩下的五人是谁?傅秋芳吗?第十五回中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农家女“二丫头”吗?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根据第二十回脂评所称被阅者迷失的五、六稿中也找不出线索来。难道还是有五个有分量的女子在后四十回中才出现吗?
清代的红迷很少讨论副册,因为根本不知道脂评中情榜的说法,即使提到正册,有时也想入非非,令人失笑,例如周春就把史太君代替探春,秦可卿与鸳鸯并列十一。至于晚近的红学研究没有正面触及副册这问题,那是由于大家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所能解决的。
◎(三)薛宝钗的特写
《红楼梦》的一个特点,就是作者所采取的观点并不是统一的,既不是全知观点,又不是叙事者的观点。《红楼梦》的叙事当然以宝玉为主,大观园为重要场所,可是有时却因人、因时、因地而异,例如从刘姥姥眼中看荣国府、贾芸眼中看怡红院、宝琴眼中看贾府除夕
祭宗祠。这种写法与古今中外小说写法迥然不同,以后有机会当为文详加讨论。
黛玉出场先见贾母、王夫人、贾氏三姐妹和王熙凤等,不过在她们眼中点到为止,一直要等到宝玉出场,才出现这一段有名的详细描写: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等于电影中的女主角大特写,应该从男主角眼中看出去才合理。而在这以前,有关宝玉出场的一段详细描写,却出自黛玉眼中。想不到这种现代电影中的交叉切割手法,远在二百余年前已见诸于《红楼梦》中,令人惊叹不已。
至于另一女主角宝钗,曹雪芹在她出场时并没有细加描绘,关于她初到贾府的情形只轻轻带过。一直要到第八回,宝玉听说宝钗患病,亲自到梨香院去探视她,进入里间,看见她坐在炕上做针线,方才有宝钗的细描: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是从宝玉掀帘进去,镜头随着他的眼光一步步推近,一直到大特写为止。手法与见黛玉时不同,但出自宝玉眼中则一。
第二十八回中,宝玉知道元春赏给大家端午节礼,独有宝钗的一份和他一样多,黛玉却和贾氏三春同等看待。等到有机会和宝钗在一起时,他“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
脸若银盆,眼同水杏,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这又是一个从宝玉眼中看出去的宝钗大特写。在电影中,用这种手法不足为奇;在小说中,尤其在《红楼梦》中,用同样的字眼来重复描写一个人物,就不免令人诧异了。
一个解释是作者故意如此写,因为宝钗的特写比较简略,而且二人终于成婚,应了“金玉良缘”之说,所以特地重复一次以加强读者的印象。我觉得这说法不能成立,因为作者“誓不作雷同文字”(《脂评》语),即使想加强宝钗的印象,也会用另一套词汇。后人不是没有见到这一点,以下就是两个具体的例子。
全抄本把第二十八回的描写稍加改动,以别于第八回:
唇不点而自丹,眉不画而横翠。
改得虽不够彻底,可是后来程高本均依此改稿印行。程高本认为这还不够,更进一步把第八回中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删去,在“看去不觉奢华”下,另加“惟觉雅淡”四字。这样一删,重复是避免了,但有失原作者的本意。这特写应该在宝玉和宝钗第一次单独见面时出现,如果一直留到第二十八回才用,力量全失,效果也随之减弱。程高本即使要删,也应删第二十八回,而不应删第八回的描写。
关于这一点,张爱玲的解释比较合理。她认为第二十八回在“初名《石头记》”时就有了。第八回则在1755年左右(诗联期)改写(见张爱玲《二详红楼梦》一文),前后相隔十至二十年,可能记不清楚,无意中重复那两句描写。曹雪芹虽称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惜在逝世前并没有完成全书,也没有留下定稿,尽管有脂砚斋那样一位知己为他的作品前后评校了四次,仍不免疏忽。《红楼梦》因为没有定本,原稿中不乏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但这段文字牵涉到女主角的形象,不能等闲视之。历来《红楼梦》读者很少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特草此文,与大家共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