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立体结构———曹雪芹在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上的独创性
作者:张文龙
一、《红楼梦》的结构:
一座四壁生辉的迷宫迄今为止,在我国恐怕没有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像《红楼梦》那样,曾引起如此广泛的赞叹和众多的争论。有人干脆把它称为“一座童话中四壁生辉的迷宫”(1)。
不过,文学评论家们在有一点上,意见几乎是一致的,都认为《红楼梦》的结构形式同它以前的章回小说迥然不同,是十分复杂的而又浑化无痕的。然而,在如何准确、科学地概括它,给它命名的问题上,或者望而却步、陷入不可知论的泥淖;或者模棱两可,含混不清。
譬如,有人对它这样评价道:“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涛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也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时,使我们兴茫茫沧海无边无际之叹”(2)。另一位专家在作了类似的感叹后,接着说它“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3)。
蒋和森先生一方面十分正确地指出,《红楼梦》的结构,向人们呈现了一个“纵横交错,万象纷呈的生活整体”;另一方面,他把这种“多面地、立体式地”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结构,称之为“多线结构”(4)。而我们知道,长篇章回小说《三国演义》也是一个多线结构。这样一来,就容易使两者混淆起来,从而使人们看不清它们在本质上的不同。
张春树先生把《红楼梦》的结构称为“网状结构”。可是,他未介绍这种网状结构有哪些特点。张先生认为,《红楼梦》中“颇有不接榫的地方”(5),并将原因归结为“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这种说法很值得商榷。众所周知,曹雪芹曾对此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难道这位天才的艺术大师竟粗心到这等地步,连许多“不接榫的地方”都始终没有发现?我们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这种“不接榫的地方”,恰恰是曹雪芹在长篇小说结构上的匠心的体现?
另外,有一个事实值得我们深思:为什么其它章回小说一般都能被说书人采用,唯独《红楼梦》就不能呢?这难道同《红楼梦》的结构的独特没有任何关系吗?
总之,《红楼梦》的结构形式同它以前的章回小说究竟有哪些本质的不同?到底应该如何科学地给它命名?它的特征具体有哪些?笔者想就这些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以就正于各位专家。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有必要先对《红楼梦》以前的章回小说的结构特征作个简略的考察。
二、单线式、可分性:古典章回小说的总的结构特征
我国的古典章回小说,由于滥觞于话本和拟话本(当然也受到了戏剧等艺术形式的影响)的影响,因此在其结构上,一般都是一个总的故事,由若干个小故事串连而成。这种小故事或几个连成一回,或一个一回书,或一个数回书。并且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一般都有相对独立的几回书。在这几回书中,这个人物始终处于舞台的中心,以他的活动作为情节发展的主线,连续几个波澜,一气呵成一个较完整的艺术形象。换言之,这几回书,就是某个人物的性格发展史。然后,又以这个人物与处于从属地位的另外一个或几个人物的关系,引出下面的以他人为主的小故事。基本上可以次类推。这种结构的单线式是十分明显的。而且,由于小故事大多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即使抽取出来,一般也不至于损伤整部小说的脉络或别的多数小故事的情节发展,其可分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水浒传》的结构形式是有代表性的,它有点像接力赛跑,一个人跑完一程,就把接力棒传给另外一个人。一个接一个,前勾后联,总的轨迹犹如一根链条。过去,素有“宋十回”、“武十回”之说(即宋江十回书,武松十回书),便是这种结构之可分性的证据之一。《西游记》的结构也大致类似。《三国演义》的结构同上述作品有较大的不同,它基本上采取了魏、蜀、吴之间的政治、军事斗争三股绳交叉着拧在一起的结构形式。虽然复杂了一些,但它在本质上同其它章回小说一样,也是一个大故事由若干个小故事串联而成;其可分性同样很明显,如刘备三顾茅庐、孔明三气周瑜等。至于《儒林外史》,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6)。因此,也就谈不上总体结构上有什么单线式、可分性的特征。应当承认,单线式的结构虽有它明白流畅、不蔓不枝的优点,但对于更深入地表现人物的性格,人物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故事情节更密切的关联和呼应,以及更深刻地反映广阔、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是有较大的局限性的。这就是为什么《水浒传》在梁山聚义后,好多人物便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异彩的原因之一。而《西游记》结构的直线性,也使它的内容有时显得单调、重复,缺少复杂曲折的变化,节奏感不强。《三国演义》到了最后部分,也有类似的缺陷。
上述情况,反映出了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在其刚刚独立发展时期,受话本形式的束缚而带有的稚气。这就给后来的作家提出了改革它的结构形式、突破它的局限、另辟蹊径的任务。
三、立体结构: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上的一次革命
《红楼梦》所要表现的是贾府由盛到衰的历史。促成这个大家族衰败的多种多样的矛盾,有主仆之间、嫡庶之间、派系之间、奴仆之间、正统者与叛逆者之间……以及贾府与外部社会的种种矛盾。书中写到的人物达四百数十人之多。还要广泛地涉猎到诗词、音乐、绘画、建筑、医学等多方面的专门知识。既然如此,它就不能回避去正面描述一些规模宏大的大事件、大场面,更是它不可避免地要去描写许许多多琐细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而我们知道,这种日常生活中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联系,大多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才能从它们的由于交错发展而显得断断续续的过程中,看出一点脉络及其一定的情节性。因此,它就不可能对每一个人物都采取有头有尾的性格发展史的写法,它必须对故事情节作非常精确的选择和提炼,并且作匠心独运的适当安排。旧的单线式的章回小说结构显然对于反映这种恢弘而又细腻的社会生活束手无策。
曹雪芹以其深邃的哲学思想,对生活的广阔视野和洞察力,以及他的罕见的艺术匠心,极其卓越地完成了这一艰巨、宏伟的任务。他所创造的《红楼梦》的立体结构,在兼收并蓄前人在文学结构上的精华之外,还具有如下特性———整体性、相反相成性和多面性。这些特征有机地统一在一起,把小说所反映的生活活生生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使人如临其境。
为了论述的方便,我把这几种特性分开来剖析。
(一)整体性。
也许有人看到这里会问:哪一部章回小说的结构不是一个整体呢?
是的,如果我们讨论的是章回小说故事情节的完整性,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整体性是指《红楼梦》结构中情节的整体发展、运动,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系统工程"。而在它以前的章回小说的情节发展,如前所述,一般都是呈单线式的。
这个说明,在下面的分析中将进一步得到证实。
这种立体结构的整体性,又是由不可分性和非连续性对立统一而成。
先论述不可分性。黑格尔在谈到事物发展的辩证法时指出:"某一事物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要取决于内容,也就是说,取决于现实的各个环节的全部总和,而现实在自己的展开中,表现为必然性。(7)"
曹雪芹是深谙生活的辩证法的。他正是通过发生在一个封建大家族内外的无数矛盾的运动,来表现这个大家族衰亡的必然性的。所以作者在描写时,不是沿着一个具体事件的线索照直写下去,常常是许多事件涌上笔端。在若干个事件的纵向发展过程中,又从横的方面穿插许多其它的事情或情节线索的截面。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如第十六回写贾琏从苏州接林黛玉回来后,凤姐与平儿在家里"拨冗接待"的场面,虽只是贾府生活中的一个小场景,却牵动着这个大家族整个生活的许多方面。凤姐向贾琏炫耀了她协理宁国府时与管家奶奶们的较量,暴露了宁荣两府间的一触即发的尖锐矛盾;平儿为了掩盖旺儿媳妇进来送利银的事,随机应变地用"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的谎言来欺瞒贾琏,这既表明了平儿和凤姐的特殊关系,又暴露了贾琏夫妇的同床异梦,隐伏了许多后文;借平儿之口提及旺儿媳妇送利银一事,则揭出了凤姐放高利贷的罪恶活动,也为后文伏线;平儿虽然只是借香菱的名字来敷衍贾琏,但作者笔无虚文,又顺水推舟地描写了贾琏对薛蟠占有香菱的羡慕,和凤姐对他的嘲讽,暗示了这对夫妇经常发生争斗的一个问题,也可以看作是为后来的"尤二姐事件"作的铺垫之一;更重要的是补叙了香菱被薛蟠抢去后的遭遇---来到贾府,并做了"屋里人,开了脸"。这既和作为总纲的一部分的第四回相照应,又为香菱以后的活动打下基础。很明显,如果把这个小小的生活场景从全书中割舍,那就会损一动百,触动《红楼梦》整个结构的筋络。又如第三十七回也是这样,作家在短短的篇幅里,把秋爽斋成立海棠社等五六个情节交织在一起;同时还把通过对话补叙的晴雯给探春送荔枝,秋纹给王夫人送插瓶,王夫人赏衣服给裘人、秋纹等事件穿插其间。所有这些情节、场面之间,彼此贯通,前呼后应,旁敲侧击,虚实关照,将生活的整体活生生地端在纸面上。
对此,蒋和森先生曾正确地指出,《红楼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单独抽取出来而不损伤周围的筋络的故事。(8)”鲁德才先生也说,《红楼梦》“浑然形成有机的整体,我们很难把其中的故事情节抽出来,独立成章。(9)”
是的,《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其中的每个情节,既是人物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环节,又是整个结构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它们纵横交错在一起,散布于小说的各处。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是在同其他人物的广泛联系中展开的。无论是主线还是副线,除非改写,否则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从《红楼梦》中截取出来。
事实上,章回小说的格局在《红楼梦》中已徒有虚名。习惯于单线式故事结构的说书艺人,之所以对《红楼梦》望而生畏,不敢问津,其中的奥妙难道还不清楚吗?古罗马美学家朗吉努斯曾经这样论述文章的整体美:“文章要靠布局才能达到高度的雄伟,正如人体要靠四肢五官的配合才能显得美,整体中的任何一部分如果割裂开来孤立看待,是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但是,所有各部分综合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10)”
这用来赞美《红楼梦》,不是很妥帖吗?
接下来,我们再来分析整体性的另一要素———非连续性。
《红楼梦》中,几乎所有的情节都不是一贯到底、一气呵成的,而是时隐时显、断断续续、纵横错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它们在极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显现出各自轨迹的端倪。即使象宝黛爱情这样重要的线索,也是散见于整个结构的某些地方,并没有用若干章回进行单一性的描写。这种情况,为其它古典章回小说所无。
我们不妨对十至十五回进行一番分析。中心事件是秦可卿之死。作者是这样结构的:第九回闹书房,金荣忍气吞声给秦钟磕了头。消息传到了他姑姑金寡妇耳里之后,第十回,金寡妇便去找尤氏评理,却从尤氏那里引出了秦可卿生病的消息。于是,“闹书房”一案自然了结,去写秦氏之病了。秦氏服了张太医的药,第十回末尾,正不知“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十一回开始,却是“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秦氏线暂时隐伏,写了半回“宁府排家宴”,中间也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一两句秦氏的病情,可是,这条线索又不见了,却引出了其它情节的断断续续的发展。特别是王熙凤设计害贾瑞的情节,一时推到了舞台的中心。十三、十四两回书,作者才又接上秦氏之死的线索,用墨如泼,淋漓酣畅地描写了秦氏的丧葬。第十五回,铁槛寺这秦氏的停灵之处,却又成了王熙凤弄权害命,贪赃枉法,包揽讼诉的地方。请看,在这短短的六回书中,从时隐时显的纵向的主线,横生出多少条贾府罪恶的丝缕!
再比如晴雯这条线,书中着眼于她的主要有四处:撕扇、补裘、反抄检、夭亡。这几处并不集中于相连的几回书。她的死,发端于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暗算,王夫人的提审实际上已经把她定了死罪,她敢于“反抄检”更是“死有余辜”。但是,她的死却写在七十七回,中间插了“开夜宴”、“赏中秋”和“感凄清”、“悲寂寞”整整两回书。在我们看来,晴雯之死完全可以一气呵成。可是不,曹雪芹的目的,是要“牢笼百态、漱涤万物”。因此,他总是显得那样的从容不迫,那样的视野开阔。
当然,所有线索的非连续性发展,并不是漫无目标的。实际上,它们各自体现了贾府由兴到衰,总的质变过程中的所有的量变过程。正如黑格尔指出的那样:“非连续性也象连续性一样是量的环节。(11)”
不过,采用这种结构方法,弄不好就会留下断裂或弥合之痕,给人以生硬或别扭之感。而曹雪芹凭着他横空当时的艺术匠心,将这种非连续性的结构勾联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晓畅自然。
这种非连续性的结构方法的优点是:一方面,它忠实于生活的真实(如前所述,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联系,一般都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错综复杂的交替发展,才能显示其一定的意义,它们的发展过程才具有某种情节性);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节省许多笔墨的情况下,设置无数的悬念,做到此呼彼应,从而给了读者以充分的想象、回味的余地。把这种非连续性看作是“不接榫”,显然是一种误解。
相对来说,在《红楼梦》里,非连续性主要表现在情节的外在关系上,而不可分性体现在情节内部的关系中。这两者结合而成的整体性的结构特征,使人触摸到了千头万绪、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
(二)相反相成性。
长篇小说主要是写人。曹雪芹对人的个性发展,对那些因条件不同的境遇和生活的冲击,而在人的个性中发出的不断变化的研究,以及对如何将这种变化给予高度概括的反映,表现出永不衰竭的兴趣。他在结构上创造性地出神入化地运用了相反相成的手法,从而辨证地、深刻地揭示了人们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复杂性,真正表现了无穷无尽、多种多样的人类感情,使书中的人物一个个都成了立体的、栩栩如生的了。
首先,作者极善于把思想意义不同的情节安排在一起,使人在黄钟大吕之中常闻羽调商声,在羽调商声中仍听得到黄钟大吕的袅袅余音,从而感受到浓郁的生活气息。如十六回中,贾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家一下子由国公变成了皇亲国戚,故贾母等人“一时皆喜见于面”,而且“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但是,作为元春兄弟的贾宝玉却对这种轰动两府的锦上添花的大喜事,“置若罔闻”,“毫不介意”,却一心为同窗之友秦钟的父亡和病症“怅怅不乐”。“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这种对比,何等强烈!再如,第四十三回和四十四回,写王熙凤的生日,由于贾母的倡导,荣宁两府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但作者偏偏让贾宝玉“遍体纯素”去祭奠一位地位与王熙凤天悬地隔的丫头。同时,又安排一幕凤姐撞见贾琏私通女人的闹剧。把如此对立的情节安排在一起,产生的艺术效果堪称一绝。不仅所涉及的一些人物的性格揭示得淋漓尽致,而且使得贾府中虚伪地点缀起来的一点欢乐景象,就这样被无情的现实的波浪冲荡殆尽。这种相反相成的情节在小说的回目上也可略见一斑。这种手法运用得如此广泛,为古典章回所仅见。
其次,作者就是在一条情节线索中,也常常融进两种相反的感情基调。举例来说,宝黛爱情的缠绵悱恻,曾使多少人深受感动,但仔细回味一下,宝黛之间不常常是刚刚有些情意绵绵,转眼即被龃龉的乌云所笼罩,搞得不欢而散。在这条情节线索上,误会丛生,往往是一方的爱情的火焰正旺,另一方的怨恨、妒意正浓;一个在失望,另一个却在希冀……
另外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作家也广泛地运用了相反相成的方法。如宝玉的“情不情”与黛玉的“情情”互为映衬;黛玉的叛逆执拗又与宝钗的“安分随时”恰成对照;雯的强烈的自尊自爱与袭人的随和、奴性形成对比……
还有,如果我们从结构安排的虚实变化这个角度来看,同样可见这种相反相成的手法。从小说的总体上说,前五回是虚,第六回开始才是实。这种先对描写对象来一个鸟瞰,列一个总纲,然后一下子深入进去,进行多方具体的描写是史无前例的。在每一个局部中,也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其巧妙每每使人不由地拍案叫绝。比如,曹雪芹对秦可卿之死的原因,并未直接交待。他是通过描写另外一些人前前后后的反应,让读者去揣摩其中的奥妙:老公公贾珍为秦氏之死,“哭得泪人一般”。他说,“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要尽“所有”料理后事———显然,在封建社会中,老公公对儿媳之死痛惜得如此失去常态,是令人生疑的;人们马上会联想起焦大骂宁府的那些话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书上特别点明,这些骂话,“连贾珍都说出来”了……这种虚实相生的情节,把隐藏在形象背后的宽广、复杂的社会、空间,绝妙地暗示给了读者,使人浮想联翩,并给人以节奏感。
人们在看了《红楼梦》后,之所以都觉得耳目一新,深感满足,难道与作者如此广泛地运用这种相反相成的手法没有关系?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这样说过:“在符合规律的关系中所见到的既不是同一定性的抽象的重复,也不是同与异的一致性的交替,而是本质上的差异面的同时并存。我们看到这些差异面完全会合在一起,就感到满足。这种满足现出这样一种理性:只有通过整体,而且只有通过事实的本质所要求的差异面的整体,感官才能得到满足。(12)”这里说的“差异面的同时并存”,实际上就是指的事物之间的相反相成的辨证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只有同整体性、多面性配合在一起,才能完全显示出它独特的艺术魅力。
(三)多面性。
它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每一个比较主要的人物,每一条较重要的情节线索,乃至整个贾府的兴衰史,作家都是以很多的侧面予以描写的。第二,某些情节的描写,往往给人以多方面的意味和暗示。
前面那层含意,为红学家们所公认。《红楼梦》所描写的生活场面之广,所取的视点之多,是其它章回小说所望尘莫及的。由于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就不去说它了。
后面那层意思,试举两例予以说明。如上文提到的元春归省,贾府所举行的那一场大庆祝,从一个方面来看,它确实是特大的喜事;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正如书中所说的———它又是“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真悲哀。又如,刘姥姥游大观园,从一方面来看,是贾府的太太、奶奶、小姐们将这个老农妇当作消闲破闷的玩物,戏弄了一番;但是换一面来看,又何尝不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刘姥姥把贾府是那帮子闲得发愁的贵妇人们逗趣了一番呢?这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妙趣无穷。毋怪乎戚蓼生要作如此之感叹:“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乎!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乎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意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13)”
其实,《红楼梦》又岂止两歌二牍,象上面举到的两个例子,如果细细分析,还可以看到生活的许多方面。总之,《红楼梦》所具有的那种注彼写此,如同转动着的舞台那样地多面性表现艺术,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很少见的。
上面,我们分别论述了《红楼梦》结构上的整体性、相反相成性、多面性。实际上,它们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红楼梦》的结构一反以前章回小说基本上为单线式结构的陈套,在具备了上述属性后,呈立体式的了。这种立体结构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生活的海洋,它的每一朵浪花都与整个海洋息息相联。小的浪花簇拥成大的波澜,大的波澜又逐步形成全书的高潮,一直推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族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这种立体结构把一大批活生生的典型人物推到了千千万万的读者面前,使读者不可能不为他们的命运而喜怒哀乐;这种立体结构带给人们对世界的全新的视觉,从而使一切普通的、传统的、习惯的东西,都在作者创造性的领悟中表现出全新的色彩;这种立体结构的容量之大是空前的、惊人的,《红楼梦》借助它获得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的美称。
总之,曹雪芹独创的《红楼梦》立体结构,是我国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上的一次革命,是曹雪芹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宝库的一项重大的贡献。
注释
(1)(5)张春树:《〈红楼梦〉结构简论》,《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3辑。
(2)韩进廉:《关于曹雪芹的美学观》,《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2辑,第76页。
(3)邸瑞平:《尺水兴波》,《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第121页。
(4)(8)蒋和森:《〈红楼梦〉的艺术特色和成就》,《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八)第182页。
(7)黑格尔:《逻辑学》,转引自列宁《哲学笔记》第166页。
(9)鲁德才:《重视〈红楼梦〉艺术创作经验的研究》,载于《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辑,第80页。
(10)转引自《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8页。
(11)黑格尔:《逻辑学》,转引自列宁《哲学笔记》第119页。
(12)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79页。
(13)戚蓼生:《石头记序》,有正本,《红楼梦》卷首。
【原载】《戏文》2001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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