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还没有第二部作品象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样,引起那么多的不同解释和激烈论战。只是有一点,各家各派的看法却比较统一,即一般都认为:曹著《红楼梦》原打算写一百二十回,但当写到八十回时,就因作者在贫病交加中早逝而中断了,因此都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千古文章未尽才”的浩叹。
是否曹著《红楼梦》真的只写了八十回、本来就是“断尾巴蜻蜓”呢?我认为:这一结论有很多可疑之处,甚至可说是不可靠的。就是仅凭现在可能找到的一些零星资料,也足以证明曹著《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至少已写好大部分,甚至已经基本完稿。
“事实胜于雄辩”,还是让具体资料说话吧!
(一)曹著《红楼梦》基本完稿五证
(1)、《红楼梦》第一回之证
《红楼梦》第一回写得别开生面,既标举了自己的创作原则与方法,也概述了自己的写作过程,实际带有自序的性质。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这段话很值得注意。对此,脂砚斋有一段朱批:“若云雪芹该阅增删,然则(原误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绘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原误弊)了去,方是巨眼”。弁山樵子对此也看得很准,他说:“须知此书确为曹雪芹所撰,谓前人所作而托词修改者,实雪芹恐招怨当世而为是?言耳”。(《红楼梦》发微》)
因此不能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从别人处得到的稿本,而应把他上面那段话当作一种故弄玄虚、迷人眼目的托辞。他所说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实际上是他在漫长的十年创作过程中己五次易稿,每次易稿,同时也改了书名,或名《石头记》,或名《情僧录》,或名《风月宝鉴》,或名《红楼梦》,或名《金陵十二钗》。脂评中有这样一条眉批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可证《风月宝鉴》即《红楼梦》的前身初稿。增删五次后,还“篡成目录、分出章回”,这显然是全部脱稿的语气。
按照一般的写作规律,修改总是写作过程中的最后一个环节。只有全书初稿写完,才便于从全局考虑,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结构布局、语言等等进行大增大删的修改,使局部的更动服从整体的需要,使作品的各个组成部分更完美、更有效地为表现思想内容服务。怎能设想,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己五易稿、作了五次大修改之后,《红楼梦》全书还只写了八十回—还只完成了全书三分之二呢?这是不符合一般的写作规律的。
(2)、《红楼梦》前八十回一些手抄本之证
关于曹雪芹的卒年,过去异说纷纭。解放后,主张壬午说(乾隆廿七年除夕)和癸未说(乾隆廿八年除夕)的比较多,但仍未得统一。幸于一九七八年冬,在化京发现了曹雪芹的遗箧,遗箧上还留有曹逝世后,其续弦夫人所写的一首悼亡诗。(载1979年第8期《人民画报》)诗中有“乱诼玄羊重尅伤”之句,所谓“玄羊”就是癸未。这样,就可确证曹雪芹是逝世于乾隆廿八年(癸未年)的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二月一日。
早在曹雪芹生前,《红楼梦》前八十回的稿本便不断地在他的亲友中传阅,并以手抄本的形式较广泛地流传,这些手抄本题名《石头记》,大都是附有脂砚斋等人的评语的,全称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脂本”。目前已发现的这类抄本约有十二种,而在曹雪芹生前就已传抄并有研究价值的,则有“甲戍本”、“己卯本”、“庚辰本”等等。
“甲戍本”—亦称“脂残本”,抄于清乾隆十九年(甲戍),即1754年。此本残存第一至八、十三至十六、廿五至廿八回,共十六回。此本明题“至脂砚斋甲戍抄阅再评”等语。
“己卯本”—亦称“脂怡本”,抄于乾隆廿四年(已卯),即1759年,原藏清怡亲王府。此本残存第一至二十、三十一至四十、六十一至七十回,共存四十回。本中明题“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本”—亦称“脂京本”,抄于乾隆廿五年(庚辰),即1760年。共八十回,中缺六四、六七两回,共存七十八回。抄本上也注明了“脂斋现凡四阅评过”。这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个改定本,也是仅次于曹雪芹手稿的一个较完整的抄本。
曹雪芹的创作过程,是可以从这些抄本的发展看出一些眉目的。
首先,最早的“甲戍本”的传抄,在1754年,也就是在曹雪芹逝世前十年左右。而其中的脂评还是“重评”“再评”,倘若还有初评的话,必更在1754年以前。而曹雪芹的开始动笔写作,当更在此以前若干年无疑。其次,从己卯本看,它虽系残本,难窥全豹,但却保留了第七十回。也就是说,在1759年时,曹雪芹至少已写定了七十回。第三,从“庚辰本”看,它还保存着第八十回,也就是说,到1760年时,曹雪芹至少已写完了八十回,并已作了最后的改定。而且在一年之内,抄本即增了十回之多,看来写作速度也不能算慢。
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可以推想,到曹雪芹逝世时(1764年2月1日),他写作《红楼梦》已达十多年之久,所谓“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只是举其成数而己。按照他的写作速度,也应该是接近全部脱稿的时候。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既已于1760年即写完并改定了八十回,那又怎能设想,此后曹雪芹竟搁笔达三年多之久,在八十回后并未继续增写呢?
曹雪芹晚年,虽处于极端贫困的环境中,但他却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红褛梦》第一回)这是他无比勤奋地、锲而不舍地坚持创作的自白。他死前并未害什么慢性的足以妨碍写作的不治之症,只是因唯一的爱子因痘夭折、以致悲伤成疾、又未得到及时治疗,才忽然暴卒。因此说他完成八十回后竟搁笔达三年多之久,这是不符合勤奋创作的曹雪芹的实际情况的。
(3)、各种抄本中“脂评”之证脂砚斋的评《红楼梦》和金圣叹的评《水浒》、毛宗冈的评《三国演义》有所不同。金、毛等人只是普通读者,只就读者的眼界发表意见;而脂砚斋则是与《红楼梦》作者关系极密切的人。“甲戍本”第一回的原文中有这么一句话:“……至脂砚斋甲戍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可见脂砚斋是被曹雪芹本人承认而且写入了正文的评者。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还没有写到贾宝玉,薛宝钗之间的婚姻悲剧的结局。可是在一则脂评中却透露:“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方能悬崖撒手,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按贾宝玉悬崖撤手,弃妻为僧的情节,已是全书尾声(以后高鹗的续书,也是将此情节写在最后两回)。倘若脂砚斋只看到《红楼梦》的前八十回、而没有看到它已基本完成的全稿,他又怎能了解这些属于全书尾声的情节呢?
一九七三年,在南京又发现了《红楼梦》另一有脂评的手抄本,因曾藏于靖应鹍家,简称“靖本”。在“靖本”中,关于第七十八回中的《芙蓉诔》,有这么一条脂评:“观此,知饭诔睛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按《红楼梦》写晴雯之死,在第七十七回,而黛玉之死的情节、则远在八十回以后(而高鹗续书则写在第九十八回)。至于“《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则更接近全书结尾。倘若脂砚斋只看到《红楼梦》的前八十回、而没有看到它已基本完成的全稿,他又怎能对全书接近尾声的内容和文字瞭如指掌呢?
据此,则曹著《红楼梦》决非仅只写了八十回,而且已基本完稿,也就可想而知了。
(4)、程伟元、高鹗《《红楼梦>序》之证
乾隆五十六年(1791),始有由程伟元刊印的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书前有程伟元(字小泉)的序说: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称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爱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仪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裁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版,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至是始告成矣。……”
这里,程伟元所说的友人,就是续《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高鹗(号兰墅)。《红楼梦》百二十回本重印时,高鹗也写了一篇《序》,《序》中说:
“予闻《红楼梦》脸炙人口者儿二十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二今年春,友人程小泉过余,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往任之?”,余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
根据这两篇序文,可见程伟元、高鹗二人是搜罗到并看过曹雪芹《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书”的手稿的。这手稿虽然“漶漫不可收拾”,还有待于进一步加工修定,但“前后起伏、尚属接榫”,可说已基本完成。
以前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认为程、高二人在《序》中所说的完全是假话,说什么“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又说:“高鹗自己的序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在胡适看来,《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纯属程伟元嘱高鹗补作,这补作毫无依傍,完全是“白手起家”、“另起炉灶”,但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狗尾续貂”,所以在两篇序文中都故弄玄虚、以迷人眼目云云。自胡适此说出,因长期无人否定,仿佛无形中成了定论。其实胡适这种大胆的怀疑、武断的结论并未提出论据,更未作任何论证,是毫无说服力的。
与胡适的看法相反,我倒认为,程、高二人在序文中所说的,并不是假话。《红楼梦》后四十回固然是高鹗所续,但他不是凭空补作,而是在曹雪芹那“漶漫不可收拾”的原稿的基础上,大加增删竄改而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也就是“细加厘剔、裁长补短”。关于这一点,吴云在给花韵庵主《红楼梦传奇》所作的序文里曾指出:“《红楼梦》一书……率皆抄写未完之峡。已而高兰墅偕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竄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此序作于嘉庆己卯,吴云实与高鹗为同时人,他第一个明言高鹗不仅续貂,而且竄改了曹雪芹手稿的原文,这话当然是比较可信的。而且这种说法,也比较符合高鹗后四十回续书的实际内容。
正因为高鹗事先有曹著原文可依据,而不是凭空补作,所以续写时,在贾府的由盛而衰、日趋没落的总趋势上,在贾、林、薛之间爱情婚姻纠葛这条线索上,大体上遵循着曹雪芹的路子,写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写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之际,正是“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之时,写了贾宝玉最后“悬崖撒手、”“弃而为僧”等情节,基本上完成了悲剧的结局。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中国小说史略》第246页)
另一方面,正因为高鹗对曹著原稿“细加厘剔、裁长补短”,作了大量的“点竄”和删改,力求它的内容“不谬于名教”,结果也就使续书带有浓厚的封建正统观念,出现了不少背离前八十回的主题的败笔。如大写“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让贾政、贾珍仍袭荣宁世职,所抄家产全部发还,“家业再振”,“兰桂齐芬”。甚至在贾宝玉出走之前,还要给他安排一个“中乡魁”的场面。很明显,封建文人高鹗是企图通过这些伪造的情节来挽救贾府的衰败,美化封建制度,使之能继续合理地存在下去。这也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是以续书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兰桂齐芬’、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中国小说史略》第252页)这些败笔大大削弱了《红楼梦》全书反封建的思想内容和它的社会意义,所谓“狗尾续貂”,主要指此。
既然高鹗的续书不是凭空补作,而是“点竄”曹雪芹原文以成,那么,曹雪芹生前已基本上完成了《红楼梦》全书的手稿,也就不在话下了。
(5)、明义《绿烟锁窗集》之证
和曹雪芹交往的诗友,现知除敦敏、敦诚兄弟及张宜泉外,尚有明义。明义的《绿烟锁窗集》中,有《题《红楼梦》》七言绝句二十首,题下自注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二十首七绝的内容,除第一首作为总帽,中间十七首,每首说明书中一段重要情节,而末两首,则谈到全书的结局。如第二十首(这首的次序应与第十九首对调):
“?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第一句说明书中人物的富贵生活,好景不长。次句当然是指贾宝玉后来穷困的情形,即第十九回脂评所谓“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第三句,青蛾指林黛玉,红粉指薛宝钗,设问一句“归何处?”可见钗黛都已不与宝玉在一起了。末句,似乎指宝玉虽有些像石崇(字季伦)那样为了美人绿珠的原故而遭悲别,但还能侥倖(这里“惭愧”二字当侥倖讲)保全性命,没有像石崇那样与绿珠同归于尽。很显然,这些都是《红楼梦》八十回后接近全书结尾的情节。
而在第十九首中则写道:
“莫问全缘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总(纵)使能言亦枉然”。
在这二十首组诗中,这应是最重要的一首。第一,诗中“石能言”三字,是用《左传·昭公八年》中“石言于晋魏榆”的典故,暗示这是一部批评当时政治的书。第二,它说明《红楼梦》第一回中出现的青埂峰下的顽石己回到原处,故事已经结束。也就是说,主角宝玉己完成了他在尘世活动的任务,回到警幻仙子那儿去销了差,早已脱离人间,所以“纵使能言亦枉然”了。
很明显,这些都充分说明了曹雪芹给明义看过的《红楼梦》,已是一部“颠末毕具”的全稿,而不是仅有八十回的残本。
我看,不用再举资料了。即综观上列五证,也完全可以肯定,曹著《红楼梦》一百二十回,于其逝世前已基本完稿。至于“甲戌本”第一回上的脂评所说的“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等语,不过是指前八十回尚有小缺未定之处,如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诗,第二十二回缺回末收尾之类,是指后四十回只是一个初稿,尚未加工润色、反复推敲,使它成为定稿而已,并不是说全书还有四十回(三分之一)未写。
尽管两百多年来,人们从来都这样说:“当曹雪芹写到八十回时,就因早逝而中断了”,尽管中国文学史上从来都这样写:“曹著《红楼梦》是一部仅有八十回的未完成的作品”,但鲁迅先生说得好:
“从来如此,便对么?”(《狂人日·记》)
(二)曹著《红楼梦》八十回后手稿佚失亡的原因
既然曹著《红楼梦》已基本写完如上述,为什么以后又只有八十回残稿流传?其八十回后手稿为什么终于佚亡而未能问世呢?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同时也只有解决了这一问题,才能进一步确证曹著《红楼梦》已基本完稿的命题。
曹著后四十回所以佚亡,不外三种可能性:(一)偶然的原因,如藏稿偶然遗失;(二)自然的原因,如遭到不可抗拒的水灾、火灾、藏稿被毁;(三)政治的原因,藏稿被有关人有意识地毁掉。但我认为,曹著《红楼梦》后八十回手稿之所以佚亡,完全是由于政治的原因所造成而不是其它。
(1)曹著《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不见容于大兴文字狱的时代
清朝统治者为了镇压异端思想和反抗意识,曾大兴文字狱,其次数之多、杀戮之惨、株连之广,都是空前的。据不完全统计,康、雍、乾三朝文字狱就多到一百多起,有的案件牵连到几百甚至上千人。康熙时,青年学者吴炎、潘柽章因私撰并刻印《明史稿》,不但惨遭杀害并株连二百多人,而且这部多年心血的结晶——不同凡响的史学杰作也全部被毁,不许留下一字。“一代文章失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顾炎武这两句饱含血泪的诗句,就是针对这一千古奇冤而发的。雍正四年,江西主考官查嗣廷出了一道试题“维民所止”,结果被诬为欲去“雍正”之头,竟按大逆治罪,满门抄斩,查嗣廷虽已病死狱中,还要戮尸枭首示众。乾隆时,王锡侯著了一部《字贯》,对《康熙字典》的错误有所纠正,又在凡例中提到清代皇帝名字时未避讳,乾隆知道后,赫然震怒,除王锡侯及其子孙被处死刑外,给《字贯》题诗、作序、校订、刻字的人都受到严惩。甚至文人即兴吟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也被诬为影射当朝,惨遭杀戮。清朝统治者的文化专制主义,其荒谬与残暴一至于此!
曹雪芹是一个走在时代前面的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也是一个富于正义感的人,他看不惯那个吃人的世界。尤其是对于一切封建宗法礼教的内涵,以至仕宦、干禄式的读书,他都是表示怀疑和否定的。他对于嫡庶、主奴、男女、贵贱的封建区分,也很反感。用今天的一活说,他对当时封建社会的所有意识形态,都几乎有所揭露和批判。即仅就《红楼梦》前八十回看,其中触犯当时封建统治者忌讳“碍语”也不少。有些地方甚至用“含沙射影”的手法,隐晦曲折地把矛头指向了皇帝。如揭示皇帝的妃子贾元春内心的痛苦和悲怨,借她的口称皇宫为“不得见人的去处”,并把她列于“薄命司”。她还揭示了皇帝身边的戴太监与夏太监的“打秋风”一一敲诈勒索、贿赂公行。康熙、乾隆都曾搞了多次南巡,当时一些御用文人纷纷撰文赋诗、歌功颂德,可是曹雪芹却借人物之口这样说道:“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罪过’、‘可惜’四字竟顾不得了”。只耍仔细阅读,就不难发现,这些地方是隐晦曲折地把矛头指向皇权,从政治上打中了封建君主专制主义的要害的。一试问:像这样的异端思想和进步内容又怎能为当时的封建统抬者所容呢?
曹雪芹对创作惨澹经营,“胸有丘壑”。即仅从现存的前八十回着眼,也可看出,在全书的结构布局上有一大设计、大用心。概括说来,就是在全书当中,以第五十四回为分水岭。此回写元宵盛会、元妃省亲,为“盛极”,过此便衰,所以此回又是整个情节的大转折点。共计一百二十回的这部伟著,正好以前一半写“盛”,后一半写“衰”。盛衰二者,又非并列,而是以衰为主,写盛不过是用以反襯那后来的衰。但衰是从量变到突变的,从五十五回到八十回,基本上还处在量变阶段。鲁迅先生曾指出:“《石头记》结局虽早隐现于宝玉幻梦中,而八十回仅露悲音,殊难必其究竟”。(《中国小说史略》)但按照前五回安排的总纲和伏笔,按照《好了歌》及《解》、《金陵十二钗正副册》……等中的暗示,在前八十回中,既然把一切铺垫和准备都已布置停妥,以后便如宝弓拉满、劲弩在弦,必有一触即发之势;其明缓暗紧的气氛,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倾盆暴雨必将很快到来。可以肯定,到了八十回后,作者的理想人物贾宝玉、林黛玉等的性格,必将放射出更加耀眼的叛逆的火花,而作者的如椽巨笔也必将愈写愈激烈,而触犯时忌的反封建的碍语也必将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这是不难想见的。—象这种带有叛逆性的内容,更不为大兴文字狱的时代所容纳、更不能被反动统治阶级的鹰犬轻易放过,那不是昭然若揭吗?
关于这一点,曹雪芹自己也是早已心里有数、事先有所警惕的。在第一回,他就以石头自喻,并点明此书并无朝代年纪可考,一再表白自己创作时不问政治的超然态度:“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他甚至还表白要对封建统治者歌功颂德:“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其实这些话都不过是曹雪芹力图逃避当时文字狱的一种曲笔,借以迷人眼目的烟幕弹而已。他还虚构了一个太虚幻境,说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让全书内容真真假假、真假难分,实际上是想把真事隐去(甄士隐),用谈情的“假语村言”(贾雨村)来掩盖他那“伤时骂世”的碍语的。只要我们对;《红楼梦》的思想内容进行认真的分析。就不难发现,同曹雪芹的公开表白恰恰相反,他那笔底吴钩完全是指向当时封建统治下的黑暗现实的。他的故作托词,自有他难言的隐痛在。
所以曹著《红楼梦》后八十回手稿的终于佚亡,首先是它的进步内容和他所处的黑暗时代之间的悲剧冲突所决定的。
(2)关于封建统治者敌视《红楼梦》的一些轶闻与资料
事实证明,曹雪芹事先有所顾忌和警惕,并不是多余的。十八世纪中叶,《红楼梦》一出现,虽然就以它那反封建的奇光异彩吸引了一些读者,可是封建统治者和御用文人们却视它如洪水猛兽,务欲扼杀、禁毁之而后快。关于这方面的轶闻,在清代文人笔记中,还可找到一些零星的记载。
赵烈文《能静居笔记》中,曾引宋风翔的话说,乾隆曾在某人处发现《石头记》,注意索阅,因而“删削不全”。又《万松山房丛书》本《饮水诗词集》后,有一篇署名“唯我”所作的跋,跋中载:“余往尝见《石头记》旧版,某笔记载其删削原委:谓某时高庙(按即清高宗乾隆帝—引者)临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书籍,得《石头记》,挟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懼。急就原本删改进呈”。此外,署名“蛮”所作的《小说小话》中,也这样提到:“《红楼梦》后编,因触忌太多,未敢流布。”——这些既不是仅有一处提到的孤证,恐不能说均属当时文人的凭空虚构。
据说乾隆二十四年(1759)秋,曹雪芹曾应两江总督尹继善招,到南京做了一年左右的幕僚。按尹继善是乾隆第八子永璇的岳父,永璇平时放荡不覊,不循“正轨”,很为乾隆所不喜,他平时的行动,受到严密监视。当曹雪芹在尹继善处做幕僚时,很可能见到永璇,而永璇也可能见到了《红楼梦》。对此,周汝昌同志在进行了一番考证后,作出推论说:“笔者认为,清人宋风翔等记载,《红楼梦》是由于乾隆在某人处发现此书,注意索阅,因而删削不全,这一重要事态就是指乾隆得知或看到永璇在阅读这种邪书’而大加注意”。(《《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
以上这些资料和考证,都说明曹雪芹的小说曾为当时最高统治者乾隆所注目。关于这一点,还可以找到一个旁证。1768年,即曹雪芹逝世四年后,清朝宗室永忠秘密地读了《红楼梦》后,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了《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中有“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之句。在这三绝句的上端有永忠的叔父弘旿(一名瑶华)亲笔写的眉批说:“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很明显,倘若不是在曹雪芹逝世前后,《红楼梦》即已为当时最高统治者乾隆所注目和敌视,作为清王朝宗室的弘旿怎么会胆小到这种程度,因恐其中有碍语,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呢?
上面永忠提到的墨香其人,即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诚的幼叔。他借给永忠阅读的《红楼梦》,很可能取自敦敏、敦诚兄弟处。但在敦敏的《懋斋诗钞》、敦一诚的《四松堂集》、《鹪鹩庵笔尘》以及曹另一好友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等著作中,却都对《红楼梦》讳莫如深,几乎没有提到。这除了畏文字狱的株连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前面提到,明义曾看过的曹著《红楼梦》百二十回全稿。与曹友谊更深的敦敏、敦诚、张宜泉等必看过全稿无疑,甚至在曹死后抄录保藏其全稿也是完全可能的。但在当时文化专制主义的淫威下,他们又怎敢以身试法,让它续出问世呢?在风声紧时,他们为了避免株连,甚至还可能把更多碍语的后四十回毁掉,以杜后患。
还要看到,曹雪芹逝世后多年,《红楼梦》一直被列为禁书,多次遭到禁毁。如玉麟曾说:“我做安徽学政时,(在1805-1809年间)曾经出示严禁……,有一痒士颇擅才笔,私撰《红楼梦节要》一书,已付书坊欹劂,经我访出,曾褫其矜、焚其板……”。直到1864年,《江苏省例》中还明文规定:“淫词小说,向干例禁,·若不严行禁毁,流毒伊于胡底。……计开应禁书目:……《红楼梦》……”。不少封建文人甚至咒骂曹雪芹身后萧条是“编造淫书之显报”多或捏造事实,说曹雪芹“子孙陷于王伦逆案,伏法,无后”……等等。
在这种政治气氛下,像曹著《红楼梦》后四十回这种碍语更多的文字,又怎能有见天日的余地呢?所以曹著《红楼梦》虽有全稿,但只传前八十回,绝非偶然。
(3)脂评抄本与高鹗续书的流传所造成的假象与蒙蔽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句),这种文字狱的恐怖气氛,当然也要威胁着评书的脂砚斋与续书的高鹗。
脂砚斋何许人也?虽然自《红楼梦》最初在亲友中传抄时,他就一评再评,可是他却一直隐姓埋名,以至在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与历史。为什么他要韬光隐晦到这种程度?这显然有他难言的苦衷,而怕他的评书活动引起文字狱,很可能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甲戍本卷一有一条眉批,末署“甲午八月泪笔”。这是所有脂评中最晚的一条。按甲午为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据此可知,在曹雪芹逝世十年后,脂砚斋还在世。前面论证过,脂砚斋是看过《红楼梦》全稿的,为什么他在评了八十回后就搁笔,而不对八十回以后部分继续进行评点呢?关于这一点,有一则脂评,稍微透露了点消息:他说曹雪芹生前,在八十回后手稿中,有“狱神庙回”,有一次誊清时,就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脂评语)。言下之意,既然片断迷失,更加上其它原因,一时便无法问世。对此,周汝昌同志曾作了中肯的解释。他说:“至谓有《狱神庙》回等五六稿,为借阅者迷失,则为批者代作者托词以避文网之法,一盖此五、六回写贾氏抄没、获罪、入狱等情,最触时忌,初犹欲于八十回后将此五六回抽去,仍谋续传余者,故为此橘语以释疑,然即此亦不可能”,(《红楼梦新证》)可见脂砚斋之所以不续评八十回后,也非偶然。很可能是有脂评的抄本传至八十回,已为当局者注目,因而他对更多碍语的后四十回也就顾忌更多,不敢率尔走笔了。
自曹雪芹逝世,从1764到1791这二十七年间,脂评《红楼梦》抄本继续流传,但都是只有八十回。这就长期给广大读者造成一个假像,仿佛曹著《红楼梦》真的只写了八十回似的,而不关心全书的后四十回了。
一七九一年,程伟元将曹著《红楼梦》前八十回和高鹗所续后四十回一起刊印,习惯称程甲本,次年,经程、高增删重印,称程乙本。从此,在《红楼梦》的版本史上,结束了传抄、开始了刊印时代,因而获得更广泛的流传。
前面说过,高鹗的续书,是在曹著全稿的基础上点窜而成。他不但大肆增删窜改了后四十回,而且对前八十回也有所点窜。据统计,在程乙本中,前八十回被高鹗增删修改的字数,竟达二万五千多,不少碍语被删除,这大大削弱了《红楼梦》反封建的思想锋芒。高鹗之所以要这样做,固然出于他恐“谬于名教”的反动立场和保守观点,同时也反映了他对“文字狱”的恐怖与顾忌心理,因为不这样增删窜改,削去大量明显的碍语,不但《红楼梦》全书不可能刊出,而且还会遭到种种不测之祸,这是明摆着的。
经高鹗等点窜完成续书后,曹著后四十回的原稿自然被他们毁掉了。当程甲本、程乙本广泛流传后,当然也会给广大读者造成假象,仿佛曹著《红楼梦》本来就是“断尾巴蜻蜓”,后四十回为高鹗补作,于是也就不再去关心和探究曹著全书后四十回的本来面目和它的存亡问题了。
所以脂评八十回抄本和高鹗续书的相继流传所造成的假象与蒙蔽,也是导致曹著后四十回手稿容易被忽视、终于被佚亡的重要的直接原因。而这又与当时文字狱的恐怖气氛有间接关系。
综上三方面的论述,可见曹著后四十回手稿之所以佚亡,纯属政治原因所造成而不是其它。
多么遗憾,我们今天竟没有可能再看到曹雪芹《红楼梦》这部伟著的全稿!多么可惜,一个伟大作家毕生心血的最后结晶,竟被永远埋没于粪土!
今天发掘和揭示出中国文学史上这一悲剧性的轶事.是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它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和它的进步内容以及它所经历的尖锐而复杂的斗争;它可使我们更具体地看到文字狱对祖国学术文化的严重摧残,更激起我们对文化专制主义的痛恨。而这一切又将鞭策我们为彻底肃清林彪、“四人帮”推行封建法西斯主义的流毒、为捍卫党的“双百”方针而英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