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78回中的《芙蓉女儿诔》(以下简称诔文)的成就可以盖过所有的红楼梦诗词,因为诔文首先继承了楚辞九歌《湘君》《湘夫人》(以下简称二湘)人神恋爱模式的祭歌传统,实现了由凡人相恋向人神之恋的转化。其次,诔文中表现的人神之恋的悲剧所反映的是整个现实社会的悲剧和荒诞。再次,从诔文的模式结构和意蕴内涵上说,诔文是对楚辞的拓展和超越。
晴雯受冤屈而死,宝玉为晴雯作了一篇“洒泪泣血”的诔文,不仅传达出宝玉一腔深情,而且随着晴雯化为“芙蓉花神”,宝玉对晴雯的感情也逐渐升华。站在芙蓉花前顶礼膜拜的宝玉俨然是一位祭祀者,在诔文中强烈的人神相恋的悲剧氛围里面,诔文继承了楚辞九歌的祭歌传统,如宝玉在作诔文之前所说“远师楚人”。
九歌是在楚地原始民间祭歌基础上形成的,多以人神相恋为题材。“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这种封闭的地理环境使得先民信奉鬼神的巫文化之风流行开来。
楚人认为万物有灵同时认为神与人可以相通,神人相通的职能由巫觋承担。人神相通的途径一般通过祭祀来进行。在祭祀时为了取悦神往往是歌、乐、舞同时并举。其中娱神的最好方式就是模拟人神相恋的场景来感神招神。九歌就是一组以记录招神过程为主,多以人神之恋为题材的祭歌。在这些祭歌中总是表现人神交接的艰难,表现为对对方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以二湘为例,一种凄艳哀婉的笔调描述望穿秋水却不见所思的情景。“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字里行间浸染着人神相恋而不见的怅惘,理想破灭的伤感。同样在诔文中也能体味到祭祀者宝玉对神女的相恋而不得的刻骨之憾:“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宝玉与晴雯的感情经历由亲密友情到知已恋情再到人神至情三个阶段。诔文中“人神相恋”模式因而也被相应扩展为凡人相恋向人神相恋转化的动态过程。诔文序文所表现的是宝玉晴雯二人感情经历的第一第二阶段,在诔文的正文则为宝玉晴雯的人神相恋的第三阶段。也就是在这个角度上,二湘中人神相恋,久候不至的单一阶段静止模式在诔文中获得拓展。
诔文序文首先叙述的是宝玉晴雯二人的纯洁无瑕的友情: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而这种纯洁无瑕的友情却遭到无情的迫害打击:“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在这种迫害打击之下,晴雯只有被屈死的宿命结局,正如诔文中说“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
宝玉对于晴雯之死是万分悲愤,“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把晴雯的死与历史著名忠臣放逐的典故相提并举。然而死者已矣,“仙云既散,芳趾难寻”、“自蓄辛酸,谁怜夭折”!宝玉对晴雯之死而产生的悲情逐渐转化为对晴雯的怜惜,而这怜惜又聚化为对已逝晴雯缠绵悱恻的离合恋情,诔文中“镜分鸾别”、“带断鸳鸯”、“孤衾有梦,空室无人”的寥寥数语,写出了宝玉心中无限的感伤与眷恋,连天的衰草,雨后的断垣,飘渺的怨笛,更加点染出人世聚合无常的悲凉,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凄冷中强烈反衬出晴雯走后给宝玉留下的巨大的精神空白。而填补这一空白两人感情的升华与超越,正如诔文正文中以浪漫的笔调塑造了一位圣洁炫目的芙蓉花神形象: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兮?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看!在黑暗的浊世被屈死的晴雯如今已乘坐着玉虬和瑶象,在箕、尾二星照耀下,在危、虚二星护卫下,在云、月二神和鸾凤神鸟迎送中缓缓升天。这是哲学意义上的升华,超越了现实浊世,既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否定与批判,更是书中宝玉情感上一种更高层次的升华,在这种人神至情中,倾注了宝玉最虔诚、至高无上,饱含着全部热情、灵魂与生命的爱。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但是晴雯永远在人世中离去了,圣洁高贵的芙蓉花神是不愿回到那个浊世的。宝玉在诔文中热烈真诚的招魂是得不到回应的,只有宝玉“乃欷觑怅望,泣涕彷徨”。
诔文一篇为绝唱,至此雪芹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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