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眉睫
民国初期的文学代表作有《玉梨魂》、《断鸿零雁记》、《芸兰泪史》这三部著作。前两种的作者为大名鼎鼎的徐枕亚、苏曼殊,后一种的作者喻血轮则鲜为人知,而他的著作却屡屡畅销,甚至超过前两人;近代文学研究者只知他的作品而不知其人,直到今天为止,他的著作仍属于“无名氏”之列。这对于作者本人未免是件憾事,因该书作者喻血轮乃我乡之先贤,偶尔感念于此,于是动了写一写的念头。
《芸兰泪史》出版的同时,喻血轮另有两种小说问世,一是《蕙芳秘密日记》,一是《林黛玉日记》,均出版于1918年,为我国近代最早的日记体小说。《芸兰泪史》有姐妹篇《芸兰日记》,为其妻喻玉铎所著,二书曾合编一册问世。这两种日记体小说民国年间即已再版达数十次,为畅销书;新中国成立后,《蕙芳秘密日记》不曾再版,但《林黛玉日记》仅笔者所见再版本(包括白话本、不包括电子版本和网络在线阅读版本)至少有六种之多,分别名为《黛玉日记》、《林黛玉笔记》、《林黛玉日记》等。《林黛玉日记》成为喻血轮的传世之作,可惜翻开任何一种版本的《林黛玉日记》,校点者均称作者生平不详。如广州文化出版社1987年7月出版的《黛玉日记》,编者严仁先生说该书“作者绮情君,生平不详”。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中国妇女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分别于1988年、1993年、1994年出版的三种《林黛玉日记》,亦署“原著(清)绮情”、“(清)绮情楼主、喻血轮”,给读者的感觉是原著者似乎是“无名氏”,亦不知喻血轮自号绮情楼主。文史大家石继昌先生在逝世前一年校点的《林黛玉笔记》(华文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以下简称石本),影响颇大,制作精美,流传甚广,他在“前言”中说:“《林黛玉笔记》上下卷,原题绮情楼主喻血轮著。据书前黄梅吴醒亚氏的识语,知吴氏于光绪丙午年(1906)与作者订交,作者‘工愁善病,喜读《红楼梦》’。识语又有作者‘今夏始束装返里,避暑于遁园之西偏,余亦蛰居多暇,互相过从’的记载,可证作者也是湖北黄梅人。识语写于民国七年戊午仲夏,即1918年五六月间,作者此时已回到原籍,两人互相过从,为文字之交。有关作者生平资料,仅此而已。”
可见学界关于喻血轮的生平一直无所知,或仅据吴醒亚的序言,推知其为黄梅人,仅此而已!由于学界长期对“绮情楼主喻血轮”无所了解亦无从了解,以致近代文学史中对喻血轮只字不提,或仅提他的作品而已!于是对于鸳鸯蝴蝶派作家喻血轮的研究一直得不到进展,其作品虽广为流传,其人却长期尘封于历史。
喻血轮(1892—1966)出生于文学世家,黄梅喻氏是清朝年间鄂皖赣一带声名显赫的家族,晚清封疆大吏叶名琛就是喻文鏊的外孙。有清一朝喻氏家族共十几人中过举人、进士,许多在当时文坛还享有文名,形成一个卓有影响的黄梅喻氏文人群,与当时的桐城派作家群遥相呼应。其中喻化鹄、喻文鏊(1746一1818)、喻元鸿、喻同模等影响颇大,他们与桐城派文人以及袁枚、张维屏、叶志铣等交谊甚深,至今有诗文集留存。喻血轮1904年入黄梅八角亭高等小学堂,1909年入黄州官立府中,不久赴武昌读书,并于1911年投身学生军参加辛亥革命,随后考入北京法政学堂(与比他稍晚几年的五四时期黄梅籍作家废名有相似的读书经历)。1914年与蓝玉莲结婚,并随从舅舅梅涤瑕(宝霖)、哥哥喻迪兹(的痴)、喻血钟等主持《汉口中西晚报》。此时鸳鸯蝴蝶派小说异常兴盛,喻血轮与蓝玉莲受时风影响也开始创作风格类似的作品。蓝玉莲以喻玉铎为笔名发表《芸兰日记》,喻血轮则著作尤丰,除发表《芸兰泪史》以外,还写了《林黛玉日记》、《蕙芳秘密日记》、《西厢记演义》、《悲红惮翠录》、《名花劫》、《双溺记》等长篇小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喻血轮几乎没什么著作,主要任军政秘书等职,1930年曾一度受聘为《湖北中山日报》总编辑。1949年赴台以后,喻血轮迎来了他创作的第二个春天。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鸳鸯蝴蝶派文学继续在台湾生根发芽,这一时期喻血轮先后为《中华日报》撰写《红焰飞蛾》,为《新生报》撰写《绮情楼杂记》,为《大华晚报》撰写《忆梅庵杂记》等。喻血轮与妻子喻玉铎感情深厚,二人互相唱和,夫唱妇随,《芸兰日记》与《芸兰泪史》曾合成一册问世,喻血轮还为《芸兰日记》作序。喻血轮的哥哥喻的痴(1888—1951)也甚知名,著有《喻老斋诗话》、《喻老斋诗存》、《樗园漫识》等。
《林黛玉日记》是喻血轮最负盛名的一部小说,但该书的书名为何有三种名称的差别,其中蹊跷何在?1927年10月鲁迅在《莽原》中发表《怎么写》一文(后收入《三闲集》),其中说:“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版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查《鲁迅全集》,下注:《林黛玉日记》,一部假托《红楼梦》中人物林黛玉口吻的日记体小说,喻血轮作,内容庸俗拙劣,一九一八年上海广文书局出版。这应该是《林黛玉日记》最早的版本。鲁迅所读似乎还不是最早的版本,由“新出版的《林黛玉日记》”一语可见,但至少从中可以得知该书的书名自1918—1927年为《林黛玉日记》。石本《林黛玉笔记》校点者说:“此次出版本书,以民国八年(1919)上海世界书局本为底本进行标点。此本大字铅印,校印较精,封面书名上侧题‘喻血轮著,吴醒亚批’,下侧题‘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书后版权页有‘民国八年二月一日初版,民国十二年六月十日七版’字样,发行及印刷机构均为广文书局。此本似即朱先生著录的民国七年广文书局铅印本,数年间发行达七版之多,可见本书在二十年代初期就很畅销。”那么石本为何书名却是《林黛玉笔记》?莫非他所根据的“畅销版本”是“盗版本”,或者是广文书局1919年出版的初版精致本改名的一种《林黛玉笔记》?而吴醒亚序言中亦曾提到该书署名为“黛玉笔记”,似乎盗版本的嫌疑要小。石本中还说:“本书版本,据已故朱南铣先生编著的《红楼梦书录》,著录有民国七年(1918)上海广文书局铅印本,民国二十三年(1934)世界书局铅印本,并云1936年本书与《续红楼梦》(清秦子忱著)合印,改名为《黛玉日记》。”广州文化出版社1987年7月出版的《黛玉日记》,是迄今为止笔者发现的解放后最早的重印本,所根据的版本即是与《续红楼梦》合印本,编者严仁先生说:“《黛玉日记》初版于1936年,出版者为文艺出版社,发行者为世界书局。原书分段不分节,未用新式标点。此次重印,按内容分成四个章节,并给每个章节加上标题。另外,重新调整了段落,采用今天的标点符号,改正了一些错讹之字。”几乎与《黛玉日记》同时出版的一种《林黛玉笔记》(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8月版),署“喻血轮编著”,不知根据何种版本,为何亦题名为《林黛玉笔记》,与石本所据版本同名,而非《林黛玉日记》。
无论红学研究者,还是鸳鸯蝴蝶派研究者,抑或其他文史爱好者,《林黛玉日记》不可不读。《林黛玉日记》作为《红楼梦》缩写本的一种变体,以林黛玉为中心,以第一人称为描写手法,记录了林黛玉的悲欢离合、哀感顽艳、悱恻缠绵,且语言浅近易懂、清新流畅,尤其女性心理描写颇为细腻,为清末民初盛行的浅近文言爱情小说代表作,只是该书以《红楼梦》为依托而已。喻血轮的自序与吴醒亚的序言都写道喻氏喜读《红楼梦》,乃以黛玉自居,以致写出《林黛玉日记》,可谓文坛奇事,想必喻氏读《红楼梦》时,有关林黛玉处,必点滴记之,终以连缀成书,不意竟轰动文坛,为时人和后人所追捧。这两篇短序亦是不可多得的美文妙文,今抄如下,以飨读者:
余生不辰,命运多舛。奇胎坠地,即带愁来。绣阁生涯,强半消磨于茶铛药灶中。迄慈母见背,家境凄凉,余之身世,益无聊赖。今忽忽十有一龄矣,疾病忧愁,咸逐年华而俱长。荏弱之身,那堪禁受,恐不久将与世长辞。夫红颜薄命,千古同然。余何人斯,能逃此劫?唯念一生所遭,恒多不幸,若就此愤恨永逝,不胜可悲。尝见古之闺阁名媛,于忧伤无告时,恒寄情纸笔,传之后世。虽其身已死,而其名长留,后人见其墨迹泪痕,莫不为之临风追吊。余不材,窃欲效之。然素性疏懒,旋作旋辍。今者遽与吾可爱家庭别矣,此后忧患烦恼之袭余也,必较前益甚,乃不得不奋余弱腕,以完余素志。苟遇可记之事,余必记之。今后余之寿命有几何?余之笔记亦有几何?惟余每一拈管,即觉愁丝一缕,紧绕余之笔端,恐所记亦只有一幅血泪图耳。后之读余文者,其亦为余临风追吊耶?余不知也!
忆余丙午识绮情君,亟慕其风度温雅,灿若春花,与之语,豪爽有侠气,然赋性多情,工愁善病。喜读《石头记》,每于无人处辄自泪下,其一往情深,直欲为书中人担尽烦恼也。余戏谓之曰:“使子化身黛玉,宁有泪干时耶?”相与一粲。厥后伯劳春燕,各自东西。而绮情固无日不历是情场,受尽磨折矣,今夏始束装返里,避暑于遁园之西偏。余亦蛰居多暇,互相过从。见其案头草稿一束,题曰《黛玉笔记》,余甚讶之。绮情知余意,笑向余曰:“子有疑乎?此殆余读《石头记》而不能忘情者也。子昔谓我化身黛玉,泪无干时,今其验否?为我遍告世人,幸无嗤为多事。”余曰:“嘻!狂奴故态,雅自可怜。”愿附片言,以晓读者。戊午仲夏,黄梅吴醒亚识。
另书头有吴醒亚题词,亦附于后:
篆烟微袅竹窗明,细数闲愁合泪倾。乍见穿帘双燕侣,遽怜孤客一身轻。离魂不断江南梦,密绪空求并蒂盟。听罢杜鹃声彻耳,携锄悄自葬残英。
昼长无奈惹情长,憔悴形骸懒理妆。问病有时承软语,慰愁无计爇心香。恩深更妬他人宠,疑重翻憎姊妹行。倦听蝉鸣声断续,自拈裙带自商量。
秋来何事最关情,残照西风落叶声。静对婵娟怜素影,藉题芳菊托丹诚。孤鸿久渺乡关信,檐马无因向夜鸣。怅抱幽怀谁共诉,隔墙风送笛声清。
风乱竹声雨洒蕉,潇湘馆内黯魂销。情丝紧缚如新茧,愁绪纷纭似怒潮。愿化轻烟同紫玉,难忘爱水渡蓝桥。此身泾渭凭谁定,一死方知柏后凋。
关于序言和题词者吴醒亚不妨稍作介绍。石继昌先生仅根据吴序中“今夏始束装返里,避暑于遁园之西偏,余亦蛰居多暇,互相过从”和“黄梅吴醒亚识”的记载,证明“作者也是湖北黄梅人”的说法是不科学的。其时吴醒亚蛰居庐山,并非黄梅,但这并不妨碍二人“互相过从”,因庐山、黄梅仅一江之隔;但二人确实同为黄梅人。吴醒亚(1892—1936),1906年插班入黄梅八角亭高等小学堂就读,与喻血轮同学,这可与二人订交于丙午年相印证。但吴醒亚仅读半年即转赴武昌读书,并结识著名革命党人田桐,二人志同道合引为知己。辛亥革命至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吴醒亚立下颇多战功,并发表大量革命论文,鼓吹革命,一时享有文名。1922年前后,任孙中山大元帅府、总统府书记官,陈炯明叛乱时曾营救孙中山、宋庆龄二人。北伐时期追随蒋介石,任总司令部机要秘书、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等职。国民党取得全国政权以后,吴醒亚先后任安徽、湖北等省民政厅长,并请喻血轮任其秘书。1932年任上海社会局长,成为CC要人,反革命面目充分暴露,大肆捕杀共产党人。1935年当选为国民党中央委员。1936年病逝于庐山,蒋介石亲至灵前祭奠,并扶灵柩葬于上海万国公墓。
喻血轮的著作除《林黛玉日记》著称于世以外,尚有《西厢记演义》、《绮情楼杂记》等稍稍知名。《西厢记演义》曾收入《中华善本珍藏文库》,为第三辑中卷总第四十八种,由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出版;《绮情楼杂记》则分多集在台湾出版,此书有《世说新语》之遗风,记录晚清、民国年间名人逸事,如《康有为暮年》:“复辟之役,康有为简弼德院长,当时创举用人不拘资格,于有为旧职未之计及也。有为奉诏谢恩,以一品服色往,见者知其未脱草野之气,莫不匿笑。当道不得已,赐以头品秩。有为奔走经年他无所得,仅顶带荣身而已。时敌军露布曰:‘将帅则乌云瘴气,几榻烟霞,谋臣则巧语花言,一群鹦鹉。’出于梁启超手,不为有为稍留余地,无论知与不知,皆哂焉。有为仕清终未改节,暮年耽于古刻,游陕西至某大庙,买得宋刊经典以归。运经汴洛道中,为土人所觉,诋为攘夺而追取之,其中什一已携至沪。有为故后,有好事者影印陕中宋藏,其所缺者犹假诸有为之家,始成完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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