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雪
多数人都知道意识与潜意识的概念。弗洛伊德的“三我”人格结构仍是基于此之上。所谓“三我”,一是本我,最底层最基本的我,本性的我,包含了个人所有想要的各种愿望,“宛如一口充满着沸腾的激动的大锅”;二是自我,是一个真实而完整的我,它满足于社会的需要,也调合着个人自己的需要,是人的现实表现;三是超我,则是个体所处的社会道德在个体身上的投射,简言之,当它被人所内化时,便成了个体自觉不自觉地控制自己行为的道德信念。而超我的道德总是限制着自我的欲望,于是:本我与超我冲突着,斗争着,再融合着――便表现为自我的挣扎与彷徨,奋斗与迷茫——而形成一个矛盾而真实的“人”!
自红楼自出书始钗黛之争便延续不断,激动者甚至挥拳相向;脂砚斋却明笔直书:“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而看曹翁行笔,其意却也隐约,如书初至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境,打开“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便是两株枯木,木上悬一玉带,而旁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诗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停机德”指宝钗,典出乐羊子妻,千古贤妇,断匹暗劝其夫:“织不能中断,学不能中缀”;“咏絮才”则是黛玉,一句“嫁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直叫人肠断泪不干。此时,曹翁首将钗黛并立。待至警幻将其妹许于宝玉,曹公为其妹命名曰“兼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脂砚斋评于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这便是红学家所谓“草蛇灰线,行文早在千里之外”了。至有人考证曹翁原意红楼结尾,乃是探春和蕃,海上累起风浪,宝玉送亲经年不回,黛玉惊惧泪尽而亡,宝钗得配宝玉,以成“钗黛一人”。
纵观红楼,钗黛地位原是难分上下;撇开今人的社会形态观点,曹翁于之钗黛,用笔也难分褒贬。此缘本是混沌,故至难分,却引起了钗黛百年公案。只是曹翁何致于此?余私意认为用弗氏观点,或可明一二:钗黛二人,本是曹公自己意识的两个极端化身。
曹雪芹出身贵族:“从曾祖起,三代随袭江宁织造,祖父为康熙待读,曾祖母为康熙乳母”,是典型的“百年望族”。幼年的他,过的是“锦衣甘饮、出入百骑”豪门公子生活,接受的是诗词书法,各色文学艺术的熏陶。曹雪芹又禀性浪漫多情,聪慧敏感,对人对物,感悟特别细腻深刻,这一切,使他有着异常复杂的心理结构。
其实生在贵族之家,更易酿成人生悲剧。记得小时候看到金庸解释自己创作《鹿鼎记》为何使少年皇帝与韦小宝这一市井无赖结成莫逆之交,曾言道:“皇子自生出来,行动便有人跟着,一言一行无不有人时刻教导监督着,看似大富大贵,其实比囚徒还不如,至少囚徒还可有自己的意志自由,而他们,竟无有不被严厉监管着的时刻。所以,历史上会出现许多荒唐暴虐甚至行为古怪让人难以理解的皇帝,皆是因为一旦他们掌了权,终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便把自己少年时曾被压抑的人性,最大限度地膨化出来。”
中国自宋后,程朱礼学的气氛一天重似一天,“存天理,灭人欲”,几已成社会某种行为规范的代称。这不但是对人本身的一种摧残,同时,也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的社会进步。许多敏锐的知识分子已经感受到了这些。他们其中的佼佼者,而且经历如此波澜巨变的人生的曹雪芹不可能对此没有体会,而他的这种体会,较之常人,较之普通的读书人,更为强烈,或许,更为椎心刺骨。故少年宝玉在某种程度上行事,代的是少年雪芹。他曾对柳湘莲言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便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由此再观黛玉。黛玉动人之极致,是其天性中真率热挚。她不矫饰,不做作,不掩自己的真爱。爱了,便敢于表示。所以,她会生气,她会和宝玉斗气,她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我知道你心中有妹妹,可是,一见到姐姐便把妹妹给忘了。”试问,若是心中不紧张宝玉,并没有宝玉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行为?这赌气,便是爱的信号了。要知道,在那种社会气氛下,别说是候门千金,贵重若黛玉之身份,便是稍知书些的甚或是还能生活下去的普通人家,女儿之家若是未经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便心中自有男子,那是何等的不守女训,不遵教化,要被万人所耻笑。
可是宝玉理解她,将她引为知音,至死不悔——正是因为黛玉对真善美的大胆表示,大胆追求,是雪芹内心深处对美的渴望真实彰显。而这种渴望,这种人之天性却被深深地压抑,被贵族的虚伪,世俗的礼教捆得密密实实直至了无生气。但对雪芹来说,爱、美、对自由的渴望等,这些个体生命的“本我”,却永远在时刻不停地挣扎着,努力着,要破茧而出——黛玉正是雪芹“本我”凸显。宝玉毫不迟疑毫不动摇地爱上她,是因为雪芹早已明白,真善美,还有自由,是他生命的支撑,也就是宝玉生命的支撑。
但人不可脱离自己所处的具体时代而生存。教育、生长的环境、以及社会的道德规范,对个体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饱学之士,德高望重之人,广受赞扬与尊祟的原因,在于他们有着高尚的品德,行为能够自控,毋须他律。
品德,是社会道德在个体上的投射。在现代心理学中,它的定义是根据一定的社会道德规范,人的一种稳定的行为特征。品德由四部分构成:道德认识、道德情感、道德意志及道德行为。无论哪一部分,都离不开社会道德。品德的形成过程,正是经历着个体对道德接受、反应、评价、组织和性格化的过程。只有当对社会行为的价值,被个体内化到一种最高级的状态,也就是成为人性格系统中的稳定的态度的时候,它才有可能被称为品德。特别要指出的是,这里的道德,不是指僵化的、压抑人性的理学行为方式——它包含了更多内容,如社会的道德理想、个人的自我道德理想、完美而和谐的人际与社会关系等。
雪芹是饱学之士,一部红楼可以看出他的知识涉猎之广;这样的人,必然接受了广泛而细致的教育,所以,不管他后来意识到什么,也不管他的本性是如何地对自由充满憧憬与渴望……社会的良知,他所处的具体的历史环境,都为他规定了一道道德的上限——这便是他的超我。超我在弗氏的定义中,代表一种对本我的道德限制,即良知。宝钗便是雪芹心中“超我”的具体体现。
宝钗,雪芹替她取了个绰号“冷美人”,皆因她冷静,有心,处事依据理与度,分寸极当却不失人情。如第四十二回衡芜君兰言解疑癖,不以黛玉失言为筹码,而是小心提醒于她,导致后来的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自此后,书中再少见宝黛冲突,而是高度的和谐与温情脉脉。便是极少的一次宝钗当面反击宝玉,也是因为宝玉将她比杨妃,她才“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这便因为宝玉触动的是她的道德底线。此底线正由曹翁等古代知识分子自小濡染的教育及生活的社会环境而来。除此之处,从宝钗对长辈的恭顺温谨,在一个上下结构极其复杂多变的环境中进退有据,小心谨慎受人拥爱等,可看出其所行所为几乎无可诟病,接近于完美的典范。鲜有人言宝钗不是理性的化身,但细思之以宝钗样的少女(从书中看,只有十几岁),如何出落得几近于神而不是人,是令人难以致信的——这也是数百年来争论的焦点之一。但若将此与曹翁的道德理想,包括个体的,社会的,联系起来,便不难理解了。因为她本就是曹翁的道德理想化身。对此,雪芹或许是自觉的,或许是不自觉的……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他渴望着这样一个完美的“礼”的化身,因为在他身边,在触目可及的社会现实中,他所见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与他自小所建立的道德理念及完美的道德追求,是多么的不相谐调甚至阴暗灰涩。所以,在塑造宝钗的过程中,曹翁本身也在凝铸着自己的道德之梦。
故此,我们今人评判曹翁对宝钗的态度,绝不可简单地认为,是鄙视、嫌恶而有意嘲讽污化。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所处时代的影响。在曹翁的时代,尽管曹翁有着惊人的睿智,对自由与美有着近乎于虔诚的追求,但是,这种思维环境的影响,从他的祖父辈,从他的儒雅贵族式教育中,已彻底融入他的血液中。“礼”不是不美,只是被某些不屑子孙玷污了罢了。正如“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贾府,除掉所出的贾珍贾涟贾赦之流,不是也有心地纯良高贵的宝玉么!
超我有时是潜意识的,同时又与本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弗氏在论述超我形成的时候,这样说:“在能被遗传的本我中,贮藏着无数过往自我所导致的存在遗迹,并且当自我形成它的脱出本我的超我时,它或许只是恢复已经逝去的自我形象,并且保证它们的复活。……在理想和这些潜意识的本能倾向之间可能发生的大量交往说明,理想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潜意识的……在心理的最深层曾经激烈进行的斗争,并未因迅速的升华作用和认同作用而结束……”由此,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把代表“超我”与“本我”的宝钗与黛玉截然对立起来,她们之间是交互的,借助的着曹翁的自我――现实的我调和着,在某种程度上融汇出一种社会的真实。
如第二十六回,黛玉听宝玉对紫鹃一句戏言:“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于是登时“撂”下脸来,哭道:“……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又至第四十二回,她听得宝钗提醒她昨儿说的词,立时知道自己失于检点,说了《牡丹亭》《西厢记》等中两句,不觉“红”了脸,连连央求宝钗别告诉人去,自己再不说了。此等行为,并不与黛玉的真性情相悖,因为即使是雪芹“本我”的重要象征,曹翁要让她真实地存在于贾府的环境中,也必须让她行为符合部分现实的约束。而这现实感的存在,便是雪芹的“自我”在起作用。又如宝钗也决不是无欲无求,于多个细节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宝钗其实也是对宝玉柔情似水。如第三十六回绣鸳鸯,宝玉熟睡,她“不留心”地刚刚坐在袭人的方才所在之位,“不由地”拿起针来,替“他”代刺……以致惹得黛玉握嘴而笑……可以想象这美人儿守在床边一针一针绣鸳鸯的场景是何等的旖旎温柔。可惜宝玉不知,于梦中竟叫出了:“……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书上说宝钗听了这话,不由“怔”了。这一系列的“不留心”、“不由”“怔”了,曹翁用墨极省,却凸显宝钗真情。
故此,黛玉有礼,宝钗有情,而两者的揉和点正如弗氏所论述的“自我”的一样,是现实的代表。于是,曹翁便在时刻的煎熬中――促使自己去释放“本我”的热情、真挚、灵动与时时严厉督促着、谴责着自己的“超我”的社会道德理想、规范互相涌动着、对抗着……又被曹翁的“自我”调和着、中庸着——这一切,成为了“钗黛本一人”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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