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国 李治翰
引语
《红楼梦》首先是一部文学著作,“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①]。一般来说,小说的语言根据陈述主体的身分可划分为两类:“叙述语言(话者发言)”和“人物语言(人物发言,这里包括“通过话者的人物语言”即“间接引语”)”。本文选择了《红楼梦》“人物语言”中的“独白”与“内心独白”作为研究对象,但不包括以下五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梦中或是幻觉等变态心理状况下的独白和内心独白;第二,在戏剧理论上所说的与旁白类似的独白,这种情况下的独白是有意让人听到的,而非自言自听的;第三,在本文里“白”的定义是“完整的话语”,而叹辞类的语言也非完整意义的独白和内心独白;第四,人物创作的诗、词等的文学作品;第五,类似于独白的呓语(《红楼梦》文本里,有些地方用“呓语”来表现人物的意识活动。呓语与独白一样是用“发话的形式”表现人物的意识活动,也与独白一样不是故意说出来让别人听的。呓语在辞典上的定义[②]是:“(1)梦话,(2)比喻荒谬糊涂的话。”依据两种定义,《红楼梦》文本里使用的呓语可分成为两部分:一是梦话,二是幻觉状态的荒谬糊涂的话。通过考察,在《红楼梦》文本里使用呓语的总次数是15次。其中,以“梦话”形式出现的呓语有4次,而以“幻觉状态的荒谬糊涂的话”的形式出现的呓语有11次。
本文的研究方法主要以量化分析为主,通过准确的数据来分析、说明《红楼梦》文本中独白与内心独白的使用情况、表现方式以及功能。
本文所据《红楼梦》版本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程甲本为底本,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程乙本等为参考。
一、独白与内心独白的使用情况
独白是文章结构和表现手法之一,原为戏剧艺术中的术语。作为文学创作中的独白,它是指通过人物的自言自语来刻画形象、展开故事情节和表达主题思想的一种手法。
“内心独白”是描写心理的叙述手法之一,它是一种依赖语言的意识活动。其主要特征有三个,分别由“内心”、“独”和“白”表示出来:“内心”即默然无声,“独”即无人对答,“白”即依赖语言。一言以蔽之,内心独白即独自无声的语言意识。19世纪法国心理学家维克托·艾格尔(Victor Egger)虽然没有使用过内心独白的字眼,却最早明确而系统地分析了内心独白这一心理现象:人的灵魂一刻不停地默诵着自己的思想,这种持续不断的内心言语活动伴随着人们的几乎全部活动,是每个人整个意识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③]。
“独白”与“内心独白”二者虽然都是没有他人参与的“自言自语”,不过手法上有所区别:独白的手法是让人物独自说出话来,通过“说”的形式组织材料;而内心独白通过“想”和“语言”的方式展示心理活动,它只能暗示也就是间接地表现无意识,它所能叙述也就是直接表现的只是依赖语言的表层心理活动。因为无意识是不包含语言的,因此,无意识这种意识活动被“引用”而成为语言活动,那它已经不是无意识了。如果小说家意在直接叙述人物的无意识,那么他必须采用间接叙述这种最传统的不带任何“引用”成分的意识叙述形式,小说家们实际上也正是这样做的[⑤]。
中国语言与英语、法语等西方语言不同,时态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因此,本章不以西方的划分为主要依据,而是以叙述者。公开介入与否为标准将内心独白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叙述者不公开介入,叙事聚焦者是人物本身(在形式上就表现为第一人称的直接内心独白);二是,叙述者公开介入,叙事聚焦者是叙述者(在形式上表现为第三人称的间接内心独白)。
《红楼梦》文本里有些内心独白是连接在一起来表现一种联贯的意识活动,即连续的两个以上的内心独白不被人物的“动作”或者是“说话行为”打断其连续性,依然可以表现一种联贯的意识活动。《红楼梦》文本里,用“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来表现一种联贯的意识活动的方法有三种:一是,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二是,第三人称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三是,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在本文的统计数字中,第一种和第二种方法是不管它们连接了几个内心独白,都当成1个来统计各形式的使用次数,而第三种交替使用的方法,虽然它们是连接在一起来表现连贯的意识活动,但是在本文中是单独统计各个形式的使用次数。
基于如上的定义,从《红楼梦》文本里可以得出以下的统计数字:《红楼梦》文本里一共有23个独白和276个内心独白。
首先是独白。《红楼梦》文本里的这23个独白,按它的语境,可以分成“没人听”的独白和“有人听”的独白两个部分。“没人听”的独白是没有第三者的听众,独白者一个人自言自听的独白。“有人听”的独白是存在着无意听到的第三者的听众,而独白者说出独白时的情况和他的动机是自言自听的。按这两种形式划分,《红楼梦》文本里有20个“没人听”的独白和3个“有人听”的独白。其次是《红楼梦》文本里有276个内心独白,这276个内心独白当中有268个“直接内心独白”和8个“间接内心独白”。这是按表达方式来分析内心独白得出的数额。其中还包括30次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这30次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按它的连接状况可以分成“直接内心独白(第一人称)的连接使用”、“间接内心独白(第三人称)的连接使用“以及”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三个部分:《红楼梦》文本里有26次“直接内心独白(第一人称)的连接使用”、1次“间接内心独白(第三人称)的连接使用”以及3次“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这是按连接状况来分析内心独白连接使用的情况得出的数据。
以下笔者将按“前80回”和“后40回”的二分法(关于《红楼梦》的作家还没有定论。但是,在研究过程中,笔者发现,“前80回”与“后40回”的确存在着独白与内心独白使用次数功能深度上的差别。因此,笔者认为这一点也是论证“前80回”与“后40回”的作家是不同的作家的论据之一),分别考察《红楼梦》文本中独白与内心独白的使用次数情况以及使用次数上的人物排行榜:
第一,独白部分:
1.独白(包括“没人听”的独白和“有人听”的独白)排行榜:第一名,宝玉5个;第二名,贾政、黛玉、薛蝌、女尼各2个;第三名,贾妃等10个人各1个。
2.“没人听”的独白排行榜(括号里的数字是“后40回”的使用次):第一名,宝玉3个(1);第二名,黛玉2个(2)、贾政2个(2)、薛蝌2个(2)、女尼2个(2);第三名,贾妃等9个人各1个。
3.“有人听”的独白排行榜(括号里的数字是“后40回”的使用次数);第一名,宝玉2个(1);第二名,甄英莲1个(1)。
表1—1(比例是“前80回”的次数当成“1”时的比例)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例
次数
状况
没人听独白 6 14 20 1∶2.3∶3.3
有人听独白 2 1 3 1∶0.5∶1.5
合计 8 15 23 1∶1.9∶2.9
第二,内心独白(单独使用)部分
表2—1内心独白活跃使用者排行榜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率(%) 名次
次数
人物
贾宝玉 42 32 74 26.8 1
林黛玉 23 10 33 11.9 2
薛宝钗 6 9 15 5.4 3
袭人 3 11 14 5.1 4
众人 9 4 13 4.7 5
贾政 2 10 12 4.3 6
王熙凤 5 5 10 3.6 7
贾琏 2 6 8 2.8 8
紫鹃 0 8 8 2.8 8
薛蝌 0 7 7 2.5 10
表2—2直接内心独白活跃使用者排行榜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率(%) 名次
次数
人物
贾宝玉 42 29 71 26.5 1
林黛玉 22 10 32 11.9 2
薛宝钗 6 9 15 5.6 3
众人 9 4 13 4.9 4
袭人 2 11 13 4.9 4
贾政 2 10 12 4.5 6
王熙凤 5 5 10 3.7 7
贾琏 2 6 8 3.0 8
紫鹃 0 8 8 3.0 8
薛蝌 0 7 7 2.6 10
表2—3间接内心独白排行榜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率(%) 名次
次数
人物
贾宝玉 0 3 3 37.5 1
林黛玉 1 0 1 12.5 2
袭人 1 0 1 12.5 2
贾雨村 1 0 1 12.5 2
湘莲 1 0 1 12.5 2
王仁 0 1 1 12.5 2
表2—4(比例是“前80回”的次数当在“1”时的比例)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例
次数
形势
直接内心独白 130 138 268 1∶1.1∶2.1
间接内心独白 4 4 8 1∶1∶2
内心独白 134 142 276 1∶1.1∶2.1
第三,内心独白连接使用部分
1.内心柪白连接使用(上述的三种状况都在内的)排行榜:第一名,宝玉1次;第二名,黛玉、紫鹃各3次;第三名,贾政、鸳鸯、袭人各2次;第四名,李纨等7名各1次。
2.直接内心独白(第一人称)连接使用排行榜:第一名,宝玉10次;第二名,紫鹃3次;第三名,黛玉、贾政、鸳鸯、袭人各2次;第四名,李纨等5名各1次。
3.间接内心独白(第三人称)连接使用排行榜:只有黛玉一个人使用过1次。
4.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交替使用排行榜:宝玉、雨村、王仁各1次。其中,宝玉是从直接内心独白到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雨村和王仁是从间接内心独白到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
表3—1(比例是“前80回”的次数当成“1”时的比例)
回数 前80回 后40回 全120回 比例
次数
连接状况
直接内心独白 7 19 26 1∶2.7∶3.7
(第一人称)
间接内心独白 1 0 1 1∶0∶1
(第三人称)
交替使用 1 2 3 1∶2∶3
(第一、三人称)
总数 9 21 30 1∶2.3∶3.3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大体了解了《红楼梦》文本里独白与内心独白使用排行榜的主要特点是,在《红楼梦》文本里人物独白与内心独白以及内心独白连接使用次数上,宝玉与黛玉等主要人物占了排行榜上的前位。根据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这样推想:因为在《红楼梦》中他们是主要人物,他们出现的次数比较多,因此他们说出独白的机会也比较多。但是,这种一般情况也有例外。例如,像宝钗和凤姐等出现次数多的主要人物却连一个独白也没使用。但是,在独白使用人物排行榜上薛蝌和女尼不是主要人物,但他们却排为第二名(女尼是初次出现于“后40回”的次要人物,还有薛蝌虽然初次出现于第49回,而他也是为了解决薛蟠的问题主要活动于“后40回”的次要人物);在内心独白使用人物排行榜与内心独白连接使用排行榜上,也有类似的情况:薛蝌、紫鹃、王仁等这些次要人物纷纷在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位。而他们这些次要人物的独白与内心独白都无一例外的出现于“后40回”。因此,根据以上的结果可以说使用独白与内心独白人物排行榜上的关键性因素是作品中人物是否处于需要说出独白与内心独白的情况。
另外,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情况:《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的使用集中在“后40回”:篇幅只占“前80回”的二分之一的“后40回”,在独白的使用次数上比“前80回”多出将近一倍(8比15);“后40回”使用142个内心独白,“前80回”使用134个内心独白;“后40回”,在内心独白连接使用次数上比“前80回”多出一倍(9比21),可见独白与内心独白的使用集中出现在“后40回”。由此可见,“后40回”的作者更爱使用独白与内心独白这种心理语言。从上列的表中我们还可以看出这样的情况:《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外在表现方式是以短篇幅的独白与直接内心独白为主:《红楼梦》文本里独白一共有23个,其中短篇幅的独白有21个(其中“有人听”的独白有3个),占全体独白使用量的91%,而长篇幅的独白只有2个,只占9%;《红楼梦》文本里一共有276个内心独白,其中有268个直接内心独白,占全体内心独白使用量的97.1%;间接内心独白只有8个,只占全体内心独白使用量的2.9%〔普遍所指的内心独白均是指个人的内心独白。而《红楼梦》文本中存在着两个人以上的“集体内心独白”。在《红楼梦》文本里一共有13个众人(两个人以上)的集体内心独白,而它们的表现方式都是直接内心独白〕;在《红楼梦》文本里一共有30次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其中有26次直接内心独白连接使用,占全体内心独白连接使用量的86.7%;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有1次,占全体内心独白连接使用量的3.3%;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的交替使用有3次,占全体内心独白连接使用量的10%。这就是说,《红楼梦》文本里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在外在表现方式上是以直接内心独白连接使用为主。
二、独白与内心独白的表现方式
独白与内心独白的表现方式,可分为外在的表现方式和内在的表现方式的两个部分:独白的外在的表现方式是篇幅长的独白和篇幅短的独白,而内心独白是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在这里笔者对独白与内心独白外在表现方式划分的依据不一样,这与它们的存在形态有关,即如前所说独白是以受篇幅长短限制的“说”的形态存在,而内心独白是以不受篇幅长短限制的“想”的形态存在。但是,独白与内心独白在内在表现方式上都是只有生活化与舞台化两种形式。
我们所说的“生活化”表现方式,是指通过艺术描写达到近似于生活场景的逼真效果,这种逼真效果,着力于促使观众在审美认识上将在戏剧舞台上或者小说故事中发生的人物、行为与事件感知为生活的真实,从而与虚构的艺术世界发生直接的情感共鸣。
而“舞台化”的表现方式则不同。它不让观众的主体淹没在戏或小说里面,而是让观众以旁观者的态度与眼光观察、了解戏剧。在他们的认知上,戏剧舞台上的表演就仅仅是表演而已,戏剧场景绝不可成为现实印象。
独白的外在的表现方式,与有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区别的内心独白不一样,在表面上没有明显的区别,只不过是在“话语长短”的外在形式上,有模糊的长短之差而已。因此内在的“生活化”的表现方式和“舞台化”的表现方式也在表面上没有明显的区别,只不过是在“话语长短”的外在形式上,有模糊的长短之差而已。即,“舞台化”独白的篇幅(话语的长短)比“生活化”独白的篇幅较长一点。例如,《红楼梦》文本里有2个“舞台化”独白。例如,第110回中李纨的独白:“……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其次,“生活化”独白一共有21个,比如第18回中的贾妃的独白,第19回中的宝玉的独白和第99回中的贾政的两个独白等等。但是,不过只凭外在形式是不能分别出“生活化”独白和“舞台化”独白的区别。《红楼梦》中有几个独白是只凭它的外在形式是很难看出它是否“生活化”独白,还要考虑独白前后的语境以及一般人在生活上自言自语时的情况,才能判断出来。比如第87回中黛玉的独白,第112回中妙玉的独白和第120回中空空道人的独白等等。例如,第87回中黛玉的独白:“……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
内心独白的外在表现方式的“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这两种形式的唯一差别,就在于后者使用以叙述者为基准的人称(和时态)。比如,第六十六回湘莲的间接内心独白(第1072页第1段):“……心中想着要找薛蟠,一则他病着,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要回定礼……”这一特征使间接内心独白掺进了叙述者的介入,并且这种介入使间接内心独白与直接内心独白在叙述视角上有重要差别,而且对它的真切感有微小的影响。就是这点让“间接内心独白”这种表现方式,通过“疏离效果”的“距离客观化”的功能成为“舞台化”表现方式的。
《红楼梦》文本里的直接内心独白表现方式的主要形式是由叙述者加上引导语,再加上人物话语的“直接引语”。比如,第六回刘姥姥的直接内心独白:“……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在此,“刘姥姥心中想着”是引导语;“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是人物话语的直接引语(表述句)。由于“直接引语”原封不动地采用人物意识活动的本来语言形式,这就使它具有生动真切的叙述特长,因此这点使“直接内心独白”通过“净化效果”的“同一视幻影”的功能成为生活化表现方式。
就这样《红楼梦》文本里有8个间接内心独白,即“舞台化”内心独白(其中4个是单独使用,3个是交叉使用,1个是连接使用),以及有268个直接内心独白,即生活化表现方式的内心独白(其中26个是连接使用,3个是交叉使用,239个是单独使用)。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的作者偏爱于选择“生活化”的表现方式(短篇的独白和直接内心独白);而内心独白与独白相比,内心独白无疑更接近于生活化——在一般日常生活中,自言自语(独白)的情况少于深思默想(内心独白)。正因如此,在独白与内心独白的选用上,作者更多地选用了生活化程度更强的内心独白(内心独白276个;独白23个)。
三、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功能
在戏剧理论里,一般来说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功能是“人物独处时内心活动的披露,它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也有助于展示情节的进程。”[⑥]《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不仅有这些一般的功能,也有些其他的功能:例如,暗示主题思想、展示作者情绪、评价人物、行动的注释、回忆等功能。还有这些功能由于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存在状况与篇幅的不同,即说和想以及篇幅长短的不同,它们各自履行的功能有所不同。在此为了论述的方便,笔者先以具体的例子来进行分析,观察《红楼梦》文本里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功能:
例1:第18回中贾元春〈贾妃〉的独白:
“……元春入室,更衣出,复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
这是贾妃出嫁以后第一次到贾府省亲,参观贾府为了她省亲特地新造的大观园后的一句独白。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包含着“预示情节”、“暗示主题思想”以及“展示作者情绪”三种主要的、突出的功能。以下进行详细分析。
首先是预示情节的功能。这一句“太奢华过费了!”是由贵为皇妃的元春之口说出的。作者精心安排这一句话是大有深意的。因为,元妃从小就生长在豪华的贾府,而且嫁于皇宫。因此,豪华就是她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见惯了豪华的贾妃在贾府省亲的场面上仍不由自主地感叹它的“奢华过费”。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贾府富贵生活的程度。否则,见过无数豪华场面的元妃也不会说出这一句话来。皇宫,在封建时代中国人的想像中,无疑是豪华的极点。因此,这一句独白明确地成为贾府的富贵荣华已经达到了顶点的象征符号。
同时,在中国传统循环观念中,盛极,则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衰亡——这就是“盛极而衰”的观念。那么,已经达到了富贵荣华最高点的贾府,则要慢慢进入衰落的过程。这句独白在《红楼梦》这一部长篇小说里履行贾府从盛转衰的转折点的任务。在前18回中,作者集中叙述了皇帝对贾府的信任和宠爱:官职的世袭、元春入为皇妃等等,这一系列的内容是说明了在贾府往富贵荣华的顶点上升的情况。而呈现于作品的后半部:比如第95回贾妃的病死、第102回贾府被节度使参劾、第105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没收贾赦的财产、第106回贾琏被革职、第107回贾赦和贾珍被流配、第110回贾母之死等等,则慢慢地展现了贾府的衰亡。
在小说里贾府的衰亡以缓慢的速度进行。不是说元妃省亲以后贾府就一下子败落了,而是在18回以后情节展示上不再有“大起”,重要的情节只是“大落”。不是说元妃这一句话就推动了贾府衰落的情节进程,这只是一个预示,而预示的结果则正是小说情节最终要告诉我们的。因此,其衰落的结果,即贾府的没落不是即刻呈现。在此点上我们不难看出独白预示情节的功能。
第二,暗示主题思想的功能。如上所述,这句独白预示了贾府的没落。而贾府的没落不仅仅是贾府一个家族的没落,而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社会没落的象征。对腐败已深、无药可救的封建社会的没落的展示,就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之一。元妃的这一句独白揭示了,她身为封建社会最高统治阶级代表也觉得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贵族的生活是“太奢华过费了!”它就暗示封建社会已达到腐败至深、无药可救的局面了。
就这样,作者对于主题思想的暗示置于作品的开端部分,而且是借助于封建社会最高层阶级皇族一员的贾妃一句极短的独白成功地揭示出来。这样的双重内涵的表现以及布局,成功地揭示了作品的深刻主题,也反映了作者在结构作品上的高见和远识。
第三,展示作者情绪的功能。作者通过这句独白充分地表露了他对自身曾经隶属的封建统治阶级的怜悯和伤感。
据家喻户晓的说法,作为《红楼梦》这部小说中的贾府的现实蓝本是没落之前的曹家。曹雪芹根据记忆中的童年时的江南织造生活为样本而描写了贾府的生活。一般来说,长大成人以后回顾的童年时期是充满怀念和憧憬的。不过对作者曹雪芹来说,他对童年时期的回顾却不仅如此。他是充满了咯血似的绝叫和悔恨。这禁不住的绝叫和悔恨,就在贾妃的这一句极短的独白中最浓厚地表露出来:“太奢华过费了!”这一句既表露了曹雪芹对贾府,也就是记忆中的江南曹家富贵生活的回味,同时也暗含了作者对富贵必将如水如云一样逝去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与辛酸。可无论是怎样回味与辛酸,富贵生活以及这份生活所属的贵族,终究不可避免地没落了。在此点上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阶级意识:作者曹雪芹是在他童年时,因他一家的没落,不得不离开阶级的。不过他很强烈地怀念和憧憬在他童年时所隶属的阶级。可怀念也罢,憧憬也罢,曹雪芹又是深知这种生活与这个阶级必然没落的命运。因此,作者借用代表着封建统治阶级的贾妃的独白,对他童年时所属过的阶级强烈地表明了他的怜悯和伤感:只能哀其不幸,而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情绪。
例2:第27回中宝钗的内心独白: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这是宝钗追一只玉色蝴蝶来到滴翠亭,偶然听到红儿和坠儿的私里谈话时,心里说出的一段内心独白。在此将宝钗的内心独白分成“凸现人物性格功能”、“评价人物功能”以及“行动的注释功能”等三个部分来分析这一段内心独白的功能。
首先是“凸现人物性格功能”。作者在第八回中已直接而明确地叙述过,宝钗是一个“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人。作者在此加上宝钗的这一段内心独白,使我们更进一步地了解了宝钗的个性:“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宝钗其实是很机灵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够马上想到如果被她们撞见了,就会惹出许多麻烦,而且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但是此时宝钗知道自己躲也躲不过去,灵机一动,又生出一个法子——“金蝉脱壳”。在这一瞬间,宝钗思考了两个问题:一是这件事的后果,一是这件事的解决方法。而宝钗机灵之处还在于她能够不显自己的机灵。
作者提供给读者的这一段内心独白,使读者能够明白宝钗“金蝉脱壳”这一着实在是机灵不过了,而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在这里特指当事人红儿及坠儿),她们并不知道宝钗是故意放重了脚步,不知道宝钗是故意大声呼喊“颦儿”,她们能想到的只是“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在这一特定情境中,宝钗就成功地掩饰了自己过人的机灵,把责任嫁祸给别人,以“装愚”与“守拙”来保持自己的个人利益。如此作者通过这一段内心独白在细节上完善了人物独特的性格,成功地凸现了宝钗的“装愚”、“利己”以及“机灵”的性格。
第二是“评价人物功能”。一般的情况下对他人的评价大部分是不说出来,只藏在自己心里进行评价。除了这一段宝钗的内心独白以外,还有第一回中娇杏和雨村的内心独白、第三回中黛玉的内心独白、第十九回中宝玉的内心独白、第一百二十回中宝钗的内心独白等等,《红楼梦》文本里的不少内心独白内含“评价人物”的功能。
评价人物时的关键因素就是评价者本人的一般性格和双方(评价者和被评价者)所处状况,评价者一般都是在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评价人物并判断自己的行动方式。因此,“评价人物功能”与“凸现人物性格功能”和“行动的注释功能”有着密切的关系。宝钗的基本性格是机灵、装愚以及利己,她处于偶然听到红儿和坠儿的私里谈话的尴尬的境地下,在心里说出这一段内心独白。她在这时对红儿进行了一番评价:“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这段评价典型地反映了宝钗的性格,以及她对自己境况的判断。宝钗就是以这段评价为基础,决定并准备自己的行动方式。
第三是“行动的注释功能”。大部分的独白是作品中的人物在突然的状况下把自己内心活动表述出来。而内心独白则不一样,由于它是人物内心的思想,所以它既可以包括“思考的过程”,也可以包括“思考的结果”。正因如此,内心独白可以在内心中将作品中人物对自己所要进行的行动完整地阐释出来。宝钗的这一段内心独白,就包含“思考的过程”与“思考的结果”两个部分。在这段内心独白中对红儿的一系列评价以及对事件后果的分析,这就是“思考的过程”部分,后一部分中“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则是上一系列思考的结果,即找了一个法子。“思考的结果”紧密地顺接在“思考的过程”之后,为宝钗的下一步行动提供周密的注释。即为了自己的脱险,她故意说出“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这句话,拉进黛玉,造成了红儿怀疑黛玉的结果。这段内心独白就是通过思考的过程与结果两个部分将宝钗进行的下一步行动的原因、方法完整地阐释了出来。让读者详细体验到人物内心活动的细微变化,能够更主动地参与小说情节的推衍中去。
宝钗的这一段内心独白功能比较复杂,但这三种功能纽结在一起互相推进,完成了叙事的深层意义。
例3:第96回中袭人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
……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吗?”……
这是袭人陪着宝玉到贾母那儿,听到贾母和贾政谈关于宝玉婚事的话以后,心里说出的两个连接的内心独白。在此着重于“回忆功能”来分析袭人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的功能。
这一段连接的袭人的两个内心独白中,在第二部分的内心独白内容中的“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是一段回忆。这一段回忆是,袭人感觉到宝玉和宝钗现在快要结婚的情况来回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过去的行迹。我们通过袭人的这段内心独白连接使用中的回忆功能的再次提醒,明确了有关现在故事情节乃过去故事情节的归属。《红楼梦》文本里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特别是有些处于“后40回”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比内心独白单独使用的篇幅长,因此它具有可以详细地描写人物内心活动的优点,它能够间断地回忆过去的故事情节。这是比通过叙述者的语气为叙述的方式更富有自然感和顺理感的叙事方式。通过这种追忆,将前文里出现的线索在后文里寻找到归结,有助于使整个情节呈现收缩性。这就是说,回忆功能是小说快要结束时作者整理所展开如乱麻一般的故事情节的一种技巧,也可以说是作者给读者重新提醒过去故事情节的一种服务。
这种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中的回忆功能,除了这一段袭人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之外,在第97回中的李纨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第106回中的贾政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和第112回中惜春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等的内心独白连接使用里也容易发现。比如,第112回中惜春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里的第一个内心独白部分“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的回忆和第二个内心独白部分“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的。”这两个回忆都具有如上所述的回忆功能。
以上是将《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功能,着重于其功能中的突出点来进行分析的。
一个独白与内心独白不仅拥有一个功能,而是拥有好几个功能。它们像有机体似地结合在一个独白与内心独白里。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在《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功能上,也可以发现同样的现象。不过内心独白与独白在功能上也有所不同,那就是内心独白比独白履行“评价人物功能”和“行动的注释功能”的情况比较多。那是因为一般的情况下对他人的评价大部分是不说出来,只藏在自己心里进行评价的;还有,大部分的独白是作品中人在突然的状况下把自己的内心活动表述出来。而内心独白则包括“思考的结果”与“思考的过程”的双重内容。正因如此内心独白履行作品中人物对他人的评价功能以及对自己行动注释功能的情况比较多。还有,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和内心独白单独使用都是以内心里的“想”的方式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因此,它们都包括“思考的结果”与“思考的过程”的双重内容。不过,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是以两个以上的内心独白单独使用组成的。因此,《红楼梦》文本里内心独白的连接使用比内心独白单独使用,更详细地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和发展,以及集中使用在“后40回”履行回忆以前的故事来归结故事情节功能的情况比较多。
总而言之,《红楼梦》文本里的独白与内心独白在功能上不仅有一般的功能,也有特殊的功能。正因为《红楼梦》文本中的独白与内心独白具有如此丰富的功能,它融洽地与《红楼梦》文本中的叙事语言与其他人物语言融合在一起,深化了小说的叙事意义与情感意义。
四、结语
从《红楼梦》本身的特点来看,人物内心世界描写的加强,促使了人物语言的个性化[⑦]。在《红楼梦》中对内心世界的描写,采取的重要方式是独白与内心独白。
本文通过对《红楼梦》中独白与内心独白的考察,发现了一些使用上的特点,研究了它们的表现方式与功能。笔者认为《红楼梦》中独白与内心独白集中在“后40回”,而小说中次要人物使用独白与内心独白次数也比较多(在排行榜上占前位);它们的表现方式以“生活化”为主,使小说本身就像生活那样丰富、深厚、逼真、自然,从而把小说语言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方式与戏剧语言区分开来。此外,独白与内心独白具有多种功能,它们的这些功能像有机体似地结合在一起,不仅成功地完成艺术形式的塑造,而且有力地推动了情节,深化了思想内容。
不仅如此,《红楼梦》成功地运用了独白与内心独白的各种表现方式,发挥它们像有机体似的综合性功能,获得了塑造人物形象上的高度典型化和故事情节上的细腻以及小说结构上的完美,实现了中国古典小说人物语言中的心理语言(独白与内心独白)的重要地位,为现代小说的人物语言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注释:
① 高尔基《和青年作家谈话》,见《论写作》第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一版。
② 《汉语大词典》第3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558页。
③ 柳鸣九编《意识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3至4页。
④ 《中国文学语言艺术大辞典》,重庆出版社,1190页。
⑤ 柳鸣九编《意识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2至13页。
⑥ 谭霈生,《论戏剧性》,北京大学出版社,31页。
⑦ 王启忠《〈红楼梦〉的人物语言在形象塑造上的贡献》,北京师院学报,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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