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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基

在《红楼梦》刻划的数百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当中,司棋不属于重要的人物;在众多的个性鲜明的丫环群里,司棋亦不是作者所着意描写的人物。然而,在出场不多,活动很稀的司棋身上,却有着不同寻常的人格价值。仔细品味那些寥寥的有关她的文字,就会看到,这个并不重要,或者竟可说极次要的人物,却闪耀着生命的辉煌,给人们刻骨铭心的影响。

一、“二层主子”、“副小姐”,“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

贾府乃“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大观园是理想的“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如果说宁荣二府是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庭,奴隶们丧失了自己的尊严,沦为猪狗不如的供驱使的东西,那么,大观园这块净土乐土,应该是别一种模样。聚居于这里的少女们,都是贾宝玉赞美的“水做的骨肉”,冰清玉洁,让人见了便清爽。其实,这里虽被誉为“世外仙源”,却不能遗世独立成为事实上的桃花源,而只能是皇帝的余荫、皇妃的恩宠,同时又是大官僚大贵族贾家的荣耀。繁华中透露着血腥,温柔中隐括着罪孽。由于主子贾宝玉和少女们尚属少年,而贾宝玉又具有相当强烈的平等意识,尤其他对女子的特殊好感,大观园形成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精神氛围,一时间主子和奴才的等级淡化了,男尊女卑的可怕现实距离遥远了,少女们有了稳定的平安感,也产生了相对的自由感。这样,在她们的心里便幻化出一片乐土式的世外仙源,作为主子们的小姐有,作为奴婢的丫环们也有。虽然,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里,不断传来足以使少女们心灵颤栗的信息,而且一些无情的事实一次又一次撕破她们幻想的薄幕,但是她们却不愿走出这多少有些存在依据的幻化世界。

在丫环群里,在此种生活和精神氛围里(所谓“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逐渐地生长了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意识:主子意识。她们的处境为那些婆婆嬷嬷羡慕,也被园外的女人们妒忌。她们受主子小姐爱宠,可以役使小丫头和婆婆们。她们生活比较优裕,不必为吃穿担忧。她们貌美心灵,又天真烂漫。她们虽不敢超越主子,但常常有意无意地仿效主子,希望能有朝一日同主子平起平坐,成为别人的主子。晴雯是丫环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从较少奴性,力争改变自己命运的角度审视,这无异是一种极可宝贵的意识。司棋不如晴雯强烈鲜明,此种意识也是深植于心的。她向厨房要鸡蛋时莲花传话道:“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这不是主了的口气,但也不是奴才的口气。柳家的说:“就是这样尊贵。”要说,在大观园这样的环境里,小姐的贴身丫头,向厨房要一碗鸡蛋,也不算什么拿大。但是从其言语的潜内容看,司棋的感觉是主人一样的,是自然的无丝毫造作的,是一种半主半奴、非主非奴混合意识支配下的行为,是忘了奴隶身份主人化了的人格觉醒。

然而,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却不认这个账。不惟主子们、男人们不这样看,奴才们、女人们亦不高看她们。在柳家的等人们眼里,司棋还是一个下贱的丫头:

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柳家的虽尊司棋们为“二层主子”,他心里仍把她们当作奴才,这样的称呼,不过是调侃而已,是蓄积着强烈愤懑的喷发。她不仅不给作鸡蛋,反发了一通牢骚,“说了两车子话”。我们还从莲花口里得知,“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这说明柳家的不是这一次不给司棋脸面,而是一而再地这样干。也难怪莲花和司棋的发作了。

贾府不仅存在森严的等级,而且势利看人也有深厚的积淀。贾母对此看得很透彻,她一针见血地揭出了贾府上下的势利:“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在司棋所处的特殊环境里,要碗鸡蛋此类生活上的要求,应属小事一桩,本不应有什么波澜的。而柳家的之势利却导致了一场不小的纠纷。司棋的倚势,反不及柳氏的势利。当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说她:“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带了小丫头们走来,喝命小丫头们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一阵乱翻乱掷乱摔之后,司棋被劝回,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这场风波方才平息。

可悲的是司棋这些大丫环却无法认识她们所处的环境,更没有超越的可能,她们只能在幻化的世界里生活。在主子们眼里,她们还是奴才。尊贵有脸面,深为贾母爱怜,为很多人羡慕的鸳鸯,也改变不了奴才的身份。大丫环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作姨娘当半个主子,一条是配上个小子继续作奴才。前者在世俗眼光看来,颇具诱惑力,是向上爬的一种阶梯。

司棋被逐出大观园,她才从幻化的“世化仙源”里走出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抄检大观园发现潘又安的信和其他物件,她求迎春、求宝玉都无用,但仍幻想请宝玉求太太。当宝玉说了两句体恤的话,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

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

“副小姐”本是一句调侃语,实质是姑娘们护着才有了一种虚幻的尊贵。离开了这层保护,奴才婆就打得。周瑞家的代行主子旨意的威势,宝玉亦有退避三舍之意,何况司棋这样孤弱无助的丫头。司棋跳不出贾府的网罗,她虽然在大观园里呼吸到一些新鲜的空气,但终究还是要被窒息在那无际无涯的暗夜之中。可贵的是,司棋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她竭力追求自己生命所具有的真实的价值。

二、“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身为下贱”的女奴们本不该有好的命运,大观园中的晴雯、司棋等却幻想着脱离苦海挣脱枷锁作和主人一样的人,这已经属于大逆不道为世难容之举措了。然而,司棋却偏偏有更不为世所容之举措:热烈地追求婚姻的自由!她的悲剧命运就是铁定的了。

出于维护封建秩序的需要,封建礼教规定了一整套男女之间的行为规范,把社会政治的紊乱和道德的沦丧,都归到妇女身上,美丽的女人总是被称为“祸水”,大者祸国,小者伤身。这样的社会根本没有爱情合法存在的权利,而且被视为异端,当作盗贼加以防范。如果越出其防线,就被认为是最没廉耻的“私情苟合”。所以,在爱情被禁绝的情况下,女子所遭受的摧残戕害较男子要严重得多。所谓“男女大防”,主要是防女子,男子如果犯了此条,尚有被宽恕的可能,女子则绝不为世所容。

生活在大观园里的司棋,自然不可能对她所处的环境和时代作出理性的概括与认识,但是那个时代对妇女的深重压迫,尤其是对爱情自由的残酷打击,她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荒谬的不正常的道德标准与行为规范制造了种种惨剧,同时也逼着痴情的男女青年不断地奋起反抗,涌现出许许多多令人赞叹不已的爱情故事。

弱女子司棋,却居然敢于在大观园里扯旗造反,逆礼教之规范而动,公然要爱我之所爱,司棋对她和潘又安私约幽会所担的干系是非常明白的。司棋的这种反抗是面对整个封建社会的反抗。而她那稚嫩的肩膀是无法承受的。所以,当鸳鸯无意发现她们幽会时,那潘又安是“磕头如捣蒜”,司棋则把鸳鸯拉住苦求,哭道:

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一次幽会,竟与生命攸关。两个恋人惊吓得到这等地步,说明爱情的绝对不能自由,谁触到这种“伤风败俗”之事都逃脱不了严厉的惩罚。少女鸳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事,羞、惊、怕,同时袭来,“出了角门,脸上犹红,心内突突的乱跳。”她亦认为:

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
她虽然当即表示:“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而司棋的心仍然高悬着,“茶饭无心,起坐恍惚”,以至“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鸳鸯得知一个小厮逃走,司棋病重,料定是二人惧罪,因此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

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鸳鸯再次的宽宏和善意,使司棋十分感动,生要立长生位,死要变驴变狗报答,让我们看看这位无助少女的血泪泣诉:

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

在那令人窒息的精神环境里,一个完全无靠的孤弱少女,怎么能不胆战心惊。鸳鸯肯替她遮盖,能保全她的名声,又怎能不感激涕零,并视之为再生父母呢?这不能简单地看作软弱,或者是对坚贞爱情的后退,甚至将其视为一种忏悔。不是,当然不是。司棋要生存,要享有爱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保护自己,不作无谓的牺牲。她其时心中还怀着深重的期望,希望能与潘又安重新相聚,白头偕老。尽管这个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的梦很难圆上,但却是司棋屈辱求生的力量来源。

为了爱情司棋有过哭诉求告,也寻求过可能的庇护,而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靠不住的。

抄检大观园,司棋和潘又安的信件和信物被抄出,司棋被看管起来,过了两日司棋便被逐出大观园。周瑞家是这样传达命令的:

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

她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没有丝毫缓和余地。迎春能有什么办法,虽然亦“含泪似有不舍之意”,“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事关风化”四字,有万钧压力,同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罪名是一样的。

司棋本抱着幻想,如“实指望迎春能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言语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希望迎春保赦是幻想,以为迎春不能作主也是误断。事实上不惟迎春无此能力,得宠如宝玉亦无此能力。事关“男女大防”,统治者不会仁慈的。至此,司棋始真正知道被斥逐是不可免的,她只能哭着说:

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

这却逼得迎春说出更令人寒心的话: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

迎春不能替司棋讲情,除了懦弱苟安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是保自己的名声。“事关风化”,“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都充分说明她所承受的压力之巨大。无论怎么说,司棋是她的丫头,而且是在她闺房附近抄捡出了那些爱情的“脏证”,她能辞其咎么?司棋虽对迎春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仍幻想迎春能在她离开大观园后庇护她,临别前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答曰:“放心”。其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迎春,对司棋又何来什么庇护呢。司棋能放得下悬着的心么?贾府的宠儿贾宝玉虽于女儿们无限同情,但当恶势力向她们张开无情的黑网时,他也是莫可奈何。

司棋的泣诉求告,是为了爱情的挣扎奋斗,面对整个礼教的压迫,她的努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下去,艰难地活下去,屈辱地活下去,爱情才有实现的可能。这里我们看到司棋的一个重要方面:韧。她忍辱负重,不屈不挠,执着地追求爱情,力求将难以圆的梦圆起来。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但她却奋力承受了一般女子难以承受的重压,她的韧性是令人钦敬的。

三、“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

“大旨谈情”的《红楼梦》正是以宝黛爱情悲剧的描写而成为不朽的现实主义巨著。在中国爱情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红楼梦》宝黛爱情的构想和结局处理,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红楼梦》有关爱情的内容占据着很大篇幅,除宝黛钗的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外,尚有柳湘莲与尤三姐、秦钟与智能、贾蔷与龄官、贾芸与小红、彩云与贾环,以及围绕着贾宝玉展开的各种爱情纠葛,诸如与晴雯、与妙玉、与湘云、与袭人等等,历来为评家所注目。然而,对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不仅注目者少,而且未尝没有贬抑或忽略者。这应当说是很不公道的。事实上,在那样的时代,司棋、潘又安的爱情具有震撼人们心灵的巨大意义。

司棋同潘又安的爱情是纯真而深挚的。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爱是感情的契合、并未受到外部诸种条件的侵蚀和制约,也可以说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真纯的无污染的爱情。

《红楼梦》写宝黛爱情虽然力图摆脱郎才女貌的旧套子,把爱情的基础放在共同思想志趣上,作者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但是还不能说已彻底涤荡了旧的加在婚恋问题上的种种污泥浊水。才子佳人的雾霭仍然笼罩着宝黛爱情,而柳湘莲和尤三姐的爱情更深陷在此类泥淖之中。司棋和潘又安却彻底摒弃了这种传统的择婚条件。他们的爱情散发出来的是醇厚质朴的自然芳香。没有条件,没有造作,完全是心灵间的撞击和回应。小说第七十二回写道:

原来那司棋因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

这虽系小说家的交待笔墨,倒也将司棋与潘又安二人爱情缘起和发展说得很透彻。从小儿私订终身,长大来旧情不忘。他们的爱彼此没有提出什么条件;亦不从属或附属于什么。独立,自主,真纯,是他们爱情的主旋律。司棋他们的爱是以情为基础的,两情所钟,自订终身,久而弥笃,所谓“旧情不忘”,实为新情况下情感迸发炽烈之意。然而,他们的爱却受到礼法的强烈的阻遏,无法畅其意,不能自由表达,而他们却于心底里加意培植,使原来萌发的并不强烈的爱情发展成为难以割舍的情爱。在家里短暂的相逢,爱情的河流渲泄不畅,“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山盟海誓,私情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

在荣府和大观园里,象司棋这样私约幽会表现深挚爱情,应该是尚属首例。宝黛之间那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欲言又止,说此指彼的缠绵爱情,固然引起人们无限的同情,而司棋、潘又安这样赤裸的炽热的爱恋,所表现对爱情的自主意识和果敢行为,似乎更应引起人们的同情。作为一对奴隶,这样热烈的追求爱情是尤为值得称赞的。他们的幽会偷情同公子小姐们是不同的,不仅风险大,而且无人庇护。

抄检大观园的策划者之一是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王善保家的,她是一个极可憎的女奴头儿。她当然想不到,被她的谋划打击最重的(就抄检本身来说)竟是她的外孙女,掌嘴打脸都洗不掉奇耻大辱,她更想不到极度重压下的司棋却那样的刚强。司棋与王善保家的,颇有点类似于探春和赵姨娘,一个极美,一个极丑。所以,对司棋的评断决不应受王善保家的干扰。

从司棋的箱子中查出一双男子绵袜、一双缎鞋,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一个字帖。那帖儿上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察觉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两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见。

我们仿佛看到两颗热恋着的心,他们需要彼此的抚慰和交流。这是天然合理的要求,却没有一个能让他们倾吐的机会和场合。他们只好自己去寻找,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都是封建礼都禁绝爱情逼出来的。

司棋在为鸳鸯惊散后,并未采取转移措施反而珍藏着潘又安送给她的东西,看出她爱情的坚贞,被抄出后,凤姐眼里的司棋是:

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本来是正当的,有什么可畏惧惭愧的,凤姐反觉可异;如果畏惧惭愧了,反而是不正常的,凤姐倒会认为不可异。这就是那个社会荒唐的逻辑。

我们已说过女子在婚恋问题上承受的压力远比男子为重,从司棋爱情遭际中也证明了这一点。潘又安的出走,给她的打击也是非常沉重的。她把全部情爱都给了潘又安,对他寄于极大的希望,但是“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充满希望的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心里展开了巨大的波澜:

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无情意的。

这是司棋第一次说到死情,她之所以不惧不惭同这种决绝态度是一致的。她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对情忠贞专一。她因为惊吓,又添了这一层气,就患了一场大病。接踵而来的便是被逐出大观园,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但对爱情的忠贞却矢志不渝,没有丝毫的动摇。“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这信息说明,司棋一直在等潘又安,“终日啼哭”既是二人情深,又含有对潘又安的怨恨,一语未留,便夭夭外逃,司棋的心里痛苦难诉,只能以哭发泄。而她自己情有所专,委屈、怨愤,也只有诉之于哭。这段日子用这样四字概括是简略了,未能将其悲苦充分揭示出来,令人遗憾。当她得知潘又安回来时,郁积胸中的爱情之火猛烈地喷发出来了:

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好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前磕个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也是愿意的。”

这是一段极平实的话,没有士大夫掉书袋的斯文,也没有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诗意,然而却是铮铮作响的爱的纲领,是一个奴隶敢爱敢恨的宣言。司棋一连讲了三个“死”字,表明她在长期屈辱之后,决心以死殉情的。这种表白爱情的方式,以士大夫眼光审视,一定会感到浅露不含蓄,甚至会以为缺乏爱情的韵味,不能列入到真正的爱情行列中去。那当然是一种偏见,是对奴隶们爱情的贬抑。司棋这种火辣辣的热烈深挚的爱情,灼烧着自己的心灵,同时也激发着将爱情深埋心底的少女少男们追求的勇气。司棋敢爱,爱得专一,爱得真纯,爱得永恒。她的爱,不为权势所屈,不为金钱奴役,她爱潘又安,这便是一切。

愚钝的妈妈不能理解女儿这颗高远的心,寻常看待女儿的愿望,“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这就成了司棋爱情悲剧的直接原因。

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

一个刚烈的女奴走到了爱情的尽头,用自己生命唱出了一曲嘹亮的爱情之歌。她看到了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她要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她不想依附随顺谁,不想让他人任意摆布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比她的主子贾府二小姐迎春要高得多,活得也更有价值,她是自己生命的主人。救过她的鸳鸯,终究不敢表达她的爱,虽在众人前很有脸面,却摆脱不了殉主的悲剧,她缺少的是司棋的人格主体意识。被人们特别高看的晴雯,自我主体意识是强烈的,但是却让人感到她身上那种对男主人宝玉的依附性,以及过多的娇小姐之类的脾性,太类似林黛玉而属于才子佳人型了,反不如司棋质朴刚烈无有脂粉气。那位尤三姐亦够刚烈的,她的爱情选择虽有自主的一面,究竟还未脱才子佳人的樊篱,冷郎君的对她的回报亦不过遁入空门而已,远不能和潘又安相比并。

潘又安亦是一位淳厚多情的真男子,当司棋触墙而死,其母要他偿命时,他却说出一番令人震惊的话:

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她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

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同司棋一样,他是为人而来,为情而来。司棋是有眼力的,她情系于这个钟情男子是值得的。他在回答“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时,说道:

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她。

潘又安重的是情,为的是人;司棋也只为人为情,他们都是难得的。他们的爱情才称得上是纯真无邪,美好高尚,没有丝毫的伪饰矫情。从这一点看,可以让大观园里所有的爱情都黯然失色,而这恰恰是被人们忽视贬抑的奴隶们之间的爱情。

潘又安对司棋的忠贞也是出人意料的。为盛殓司棋他叫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母亲诧异,问他“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只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母亲看他“又不哭,只当他是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司棋死后,潘又安就决心以死相报,他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一切,特别是盛殓了司棋,了无牵挂,便殉情而死。司棋死而有知,当额手相庆,有潘又安这样一位值得为其死的男子而死是死得其所的了。

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在大观园内外孕育成长,成为一枝独秀当其应当怒放结果的时候却无可挽回地凋逝了。不错,他们的爱情是世俗的,惟其为世俗才具有真纯的圣洁。然而,在世俗眼里却又是那样的不可理解,连聪明绝顶的王熙凤也诧异地说:

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

如果不怀偏见,把奴隶也当作人来看,司棋与潘又安爱情的价值是应当充分肯定的。但是,司棋的爱情,作为宝黛爱情陪衬之陪衬,也并没有给予应当有的位置,更不必说大力张扬了。纵观中国文学艺术发展的历史,如此大胆、真纯、圣洁、炽烈、醇厚的奴隶间的爱情有过么,据我看即使有也不多,更无有他们光焰如长虹接天触地之伟大气势。但是从全书看只不过是陪衬而已,就后四十回言也是归结故事交待人物结局而已。然而,却居然产生了深刻的艺术魅力,使人过目难忘。

必须提到一点,贬后四十回者总是说其语言文字比不上前八十回,人物性格也常常走了样,读过归结司棋这段文字的都会得出否定的结论。虽然仅是一个婆子转述故事,但是人物的性格情态神韵,无不立体的雕塑一样的耸立在人们面前,司棋、潘又安重情重人以死殉情的真纯圣洁使人可以感觉触摸,司棋妈的势利、心中无人、眼里有钱的卑微虚假可悲可怜也让人有灵魂出窍的感受。这种一击两响、一声两歌的妙笔,创造出的艺术境界,给予读者的审美享受是丰富的多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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