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庆山
鲁迅先生说过,要探讨创作过程,最好看大作家的手稿。从事创作的同志,对《红楼梦》的版本也有颇感兴趣者,他们当然是想从这部书的手抄本中学习写小说的经验。这是我们研究各种文学作品版本的终极目的。同时,因为《红楼梦》和《石头记》的抄本很多,通过这些版本的会校,写定一个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也是一项重要任务。这对于研究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意义很大,于疑是一种基础性的工作。
中国古人对于儒家经典奉若神明,而对于稗说则随意改窜;如果我们把他人的涂鸦也误认为是芹溪的笔墨,《红楼梦》研究的科学性也就很难说了。但是,要写定一个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谈何容易,现存的十二个写本虽不算多,而它们之间的关系却够复杂的了。版本的考察从新红学派开始,算来它的历史也不短了,可是直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些本子之间的关系总的看还是若明若暗的。这是因为致力于这方面工作的人手太少,在方法上还仅限于孤立地看个别的本子,就一般的版本现象作鉴定式的评介;而未将它们汇集在一起做综合考察,具体地分析它们的文字关系。一九二二年以来的情况大体如此。
⑴这是因为抄本是陆续发现的,而又难于集中的缘故。当然,近年来己卯本和庚辰本、王府本和戚序诸本的关系的研究,是改变了这种简单做法的,只是在具体结论上,看法还存在着分歧。至于要看会校本,俞平伯先生和红楼梦研究所是已经出版了两种的,潘重规先生也主持校订了《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虽然这些本子距离曹雪芹的原稿有多远还值得探讨。
以上是题外话。这里要讨论的是丙子本。
一九八一年笔者在黑龙江省第二次红学讨论会上提出丙子本的问题,那时说蒙府本的母本是立松轩手抄本,而立松轩手抄本的底本可能是丙子脂砚斋三评本。对立松轩手抄本,我写了专文加以证明。对丙子本,从我的断语看似乎是将它指实了,而实际上和其他同志一样,充其量还是有些假定的性质。也许有人说丙子本是无中生有的,因为在实际上并没有一种本子题作丙子脂砚斋三阅评过,象甲戌本和己卯本、庚辰本有明确的文字标明的那样。这话倒也讲出了事实的一个侧面,但推究起来事情却并非这样简单。世界上的事物是彼此有联系的,曾经存在过的事物而今消失了,我们还是能凭借和它有联系的至今仍然存在着的事物,推断出它的存在来。难道甲戌再评和已卯、庚辰四评之间,不是有个三评本吗?这个逻辑上的推论当然是成立的,它说明题有脂砚斋凡三阅评过的本子也应该是有过的,不过后来失传了而已,何况它还留下了有关的文字记载呢!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的插页上,大书“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乾隆二十一年岁为丙子,适居甲戌、已卯之间。脂砚斋明言,丙子年截止到五月初他抄写并且对清出一个新稿本。然而,这段记载似乎还有好些问题,根据它就断定有一个丙子新抄本,也许难以令人信服。
校对过《石头记》抄本的同志非常清楚,象七十五回这样一回书,如果用两个本子对校,大抵费时一日。脂砚斋的话是不是说他在五月初七日对清了第七十五回呢?何况缺中秋诗的正是这一回呢。笔者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和想法,可是从这条记载的叙述方式和口气看,并不象脂砚斋仅仅对过这一回书之后写下的话。你看他说“乾隆二十一年”云云,这是口气多么郑重的“史笔”啊!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后,残失了薛宝钗之诗谜及其前后的叙述文字计六百三十多字,脂砚斋不也就写上一句“此后破失,俟再补”的眉批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单独书写,“缺中秋诗,俟雪芹”另行提高三格书写。这样的抄写款式,不正是意味着后者所指是这一回的问题,而前者所说确是针对全书而言吗?或许有人说,既然统摄全书,这话就该写在全帙之卷首或八十回之末尾,现在偏偏写在八十回书结束前的第六回里,还是有点特别的。
不错,的确有点异样。而这样的事并不罕见,杨本中的“兰墅阅过”四字不也就写在第七十八回之末吗?你说是何道理?不过丙子本这一回还涉及回目问题,缺诗又非一首,因此,关于全书对清年时的记载也就趁便一并写在这里了。但也许乾隆廿一年五月初七日脂砚斋对清至第七十五回,更符合实际。或许又有人说,我们姑且承认这时脂砚斋有一个对清本,但是既然这条记录写在庚辰本里,这岂不是说明庚辰本其实就是这个新对清的稿本吗,哪里是什么丙子本呢!这种说法的似是而非是非常明显的。庚辰本产生在乾隆二十五年,乾隆二十一年对清的怎么会是庚辰本呢 !庚辰本此回的回目是完全的,而丙子本的回目不是仅有“开夜宴发悲音”,“赏中秋得佳谶 ”么?这十二个字和其上的用以表明余字待拟的六个“口”,不是和“缺中秋诗,俟雪芹” 一起写在同一张插页上么?说庚辰本就是丙子本当然是个误解。至于丙子本的文字,当然保存在庚辰本之中。庚辰本的回目虽然弥补完全,可是贾宝玉等人的中秋诗仍然付之阙如,这就是为什么庚辰本里还保留着丙子本的附记,因为直到乾隆二十五年曹雪芹还没把这些诗补上。须要指明的是,丙子本的文字虽然保存在庚辰本之中,但是,庚辰本的文字来源,从总体上看,却不是丙子本,它的直接来源,就第六回以后而论倒是已卯本。所以,庚辰本第七十五回这一页附纸上的文字和它的正文一样,也是出于已卯本。已卯本则抄于丙子本,只不过怡府过录的已卯本已经散失了第八册,因而我们无从查考罢了。这样看来,丙子本是和甲戌本对清了。
既然名之曰“对清”,顾名思义,是没有文字修改了;而且校对之时,将讹误夺漏文字也加以校补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二十一年对清本,名为丙子本,从实质上看,它也不过是一个甲戌本的过录本。从名义上和校勘的通常作法上看,这样的推测是成立的。但实际情况又不这么简单,从甲戌本到丙子本,中间是有过一次文字修改的。所以这“对清”二字,不过是脂砚斋信手拈用,不能看得太认真。因为我通过抄本校勘,发现了丙子本的文字。虽然也有可能脂砚斋是先对清而后修改的,但我总以为边抄写边修改的可能性更大。丙子本异文的发现是一九八一年冬天的事。我用甲戌、已卯、庚辰、王府、有正、杨本会校了十六回书,在六本异文综合一览表上,出现了一种五本相同而唯独异于甲戌本的文字。我以为它们就是丙子本的改笔。这些文字之所以异于甲戌本,那是脂砚斋在丙子年修改甲戌本的结果;这些修改文字之所以为已,庚、府、正、杨等本所共有,那是因为这些本子的最初来源是丙子本,就是说它们的共同祖本是“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本。
笔者在一九八二年写的《谈郑藏本》和《论立松轩本的底本》中论证了这个问题。或者有谁说,诸本相同而异于甲戌本的文字,倒可能是现在这个甲戌本的过录本对甲戌本原本的修改,有的则是它在过录时产生的讹误和脱漏,怎么可以遽然断定它们是丙子本的改笔呢?这话有些道理,校勘中的确存在这种情况。过录的甲戌本的讹文夺字是容易被误认为是丙子本的改易和增文的;如果过录的甲戌本有修改,也会反而被误认为是丙子本的修改。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如果能够仔细辨别,还是不难加以区分的。
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来看:甲戌本:见秦钟面如白腊他本:见秦钟面如白腊,合目呼吸于枕上甲戌本:话说红玉情思缠绵他本: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甲戌本:你到说这些闲话他本:你到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这是明显的甲戌本的脱落,不会认为是丙子本的增饰。但是也有或脱或删颇难辨别者。比如各本都有“虽我未学,下笔无文”一句,而甲戌本独无。再如各本:“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甲戌本仅有“黛玉道:‘我吃着好’”一句。过录甲戌本的讹误也有一些,明显的错误如第二十八回,各本的“紫绡”,甲戌本却错成了“紫绢” ,杨本也搞错了。过录甲戌本对原底本的修改甚少,能够确指的,如第十五回,甲戌本将“说着一径去了”改成“说着已经去了”。第二十八回,将“他说的我通不懂”改成“他说的我都不懂”。改笔中的确也存在着难于确定是甲戌本修改的,还是丙子本修改的问题。如第十五回,贾连的乳母赵嬷嬷,甲戌本作赵妈妈。这种将“嬷嬷”作“妈妈”的文字,郑藏本也有。是否是丙子本又将“妈妈”统一改为“嬷嬷”了?但是,上述情况在甲戌本里毕竟是个别的,和各种抄本比起来,甲戌本的抄写质量是比较高的。据我初步统计,诸本与共而独异于甲戌本的文字,在十六回书中粗计亦有二百六十几处。它们绝大多数确是丙子本的改笔而并非甲戌本的改笔。看来这些特殊异文的出现,的确是乾隆十九年以后,有一本首先对甲戌本作了修改,而这些修改文字被后出诸本所因袭。这最先修改甲戌本的据我看是丙子本,怎么见得它就不是已卯本呢?这是因为已卯本虽然包括了这些特殊的改笔,但已卯本另外还有一批数量更大的修改文字。这两种改笔均为源于己卯本的抄本所承袭,但不出于已卯本的本子就有前者而无后者。以我所见到的本子而论,杨本的前七回,庚辰本自第六回以后,王府、有正两本自第十回以后,是包容了这两种改笔的。而杨本自第八回以后,庚辰本的前五回,王府、有正两本的前九回,就只有我所谓丙子本异文这一种早期改笔。
特别能说明新发现的这批异文早于已卯本的是,这批异文有不少在已卯本中是又被修改过一次的。我们也来看几个例子:甲戌本写贾母对林黛玉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惟有你母”。各本全将“惟”改作“独”,而已卯本又在“母”后着一“亲”字。杨本前七回出于已卯本,所以也是“母亲”。甲戌本“气昂昂头带簪缨”、“戚赫赫爵位高登”两句,采取了复唱的形式,是又重复了一句的。各本仅重复“簪缨”、“高登”二字,已卯本和杨本将这两个字又删去了。第六回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荣国府后门前,看见那些生意担子做买卖,还有闹哄哄二三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甲戌本是“闹烘烘”,王府、有正、杨本是“闹炒炒”,已卯本和庚辰本是“闹吵吵”。从以讹传讹的传写规律看,已卯本文字是最后出现的;庚辰本从这一回始以已卯本为底本,自然同于已卯本。从文字的演变看,五本对于甲戌本的共有异文是早于已卯本的文字的,如果说它不是丙子本的文字,那只能说在甲戌本和已卯本之间除丙子本而外还另有一本。而甲戌至已卯之间只不过短短四五年时间,抄改出一个本子是可能的,再抄写修改一个就不大可能:丙子与甲戌仅隔一年,到已卯也不过两年。况且,如果仅根据庚辰本那一条乾隆二十一年的附记论证丙子本尚显证据不足,那么,将这些本来是丙子本的改笔归之于一个一点文字凭据都没有的本子,又有谁能相信呢! 但是,要人们相信丙子本的存在,还有必要直接指明今天存在的手抄本哪个本子或它们的底本以至于祖本是丙子本。不然的话,只是看了所谓丙子本的异文,一般读者还会感到迷惑和玄虚,因为这些异文是出现在已、庚、府、正、杨等本上的。人们不禁要问,真正的丙子本又在哪里呢?如果纯粹的丙子本没有流传下来,那么什么本子的最终来源是丙子本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现实,是回避不了,也无须回避的问题。如果有谁特别注意了我方才讲的已卯本上两种改笔在其后各本中的存在状况的话。是完全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来的。很明显,杨本的自第八回以后的祖本,已卯本的底本,庚辰本前五回的底本,王府本和有正本前九回的祖本都是丙子本。纯粹的丙子本迄今尚未发现。上述这些本子的确都和丙子本有更亲近的血缘关系,而和甲戌本甚远。这是因为它们所包容的丙子本异文,使得他们与甲戌本之间隔上了一个丙子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都是属于丙子本系统而不是甲戌本系统。用王府本或有正本校杨本四十回以后的某些回,发现杨本的正文(即未经后人用程乙本旁改旁补的原文)经过两次修改,四十回以前当然也是如此。如果清除掉这两种改笔,杨本第八回以后的修改就只剩了丙子本的一种改笔。显而易见,杨本这一部分的底本的底本就是丙子本。关于杨本的两次改笔和它的祖本,笔者在《论立松轩本的底本》中已经谈过了。已卯本的底本不消说是丙子本。庚辰本前五回的底本并不是已卯本,因为它和已卯本同是在丙子本的基础上分别有所修改而成的。它们都有丙子本的异文,而己卯本的改笔并不存在于庚辰本之中,庚辰本另有自己的改笔。已、庚两本中丙子本的改笔,见笔者所辑《丙子本异文录》,此两本的各自修改,倒想举几个例子来看。
甲戌本写贾雨村到村肆吃酒是“刚入肆门”,已卯本和庚辰本将“刚”分别改作“方”和“将”。甲戌本的“秘方”,已卯本和庚辰本分别改作 “秘法”和“密法”。甲戌本的“帘栊”,已卯本和庚辰本分别改为“帘子”和“帘笼”。但绝大多数是两本单独修改,即某一条已卯本改了,庚辰本未改,或与此相反。当然,也有改笔相同者,最显著的是它们将“英莲”之名改成“芙菊”。戚序系统诸本和王府本有共同的异于他本的文字,这些异文来自它们的共同母本即立松轩本。立松轩本前九回的底本是丙子本,其余七十一回的底本是已卯本和杨本的底本。直言之。戚序本和王府本的祖本之一也是丙子本。丙子本改得很不好,它不会是曹雪芹的手笔。我只举出几处改笔,说明丙子本文字的优劣。第五回,警幻仙子一出场,曹雪芹即写一篇短赋以咏之。其中有“其洁若何,秋菊披霸” 、“巽髻若离,月色寒江”四句。丙子本将后面二、四两句分别改成“秋兰披霜”、“月麝寒江”。脂砚斋的批语说,“此赋则不见长”,但甲戌本的这几句还是写得不错的;而丙子本的修改却出现了谬误,最低限是不够确切的。鲁迅诗句有“春兰秋菊不同时”。这里给弄颠倒了;用“月射寒江”形容警幻仙子之神,是不及“月色寒江”的,虽然只不过一字之差。周瑞家的向刘姥姥表白,荣府中人来客至回话与她不相干,说“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 ,她如今破例给通个信是对刘姥姥的厚遇。这“各占一枝儿”,和“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一样,用脂砚斋的话来说都是“好口角”,可是丙子本却改成“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还记得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前去探望,林黛玉后到,他们一起吃酒那场戏吧?这在《红楼梦》中可算是很重要的一回呢。可笑的是贾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唯恐自己担不是,竭力阻挠宝玉吃酒,以至于用“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刺激宝玉,立刻扫了大家的兴。林黛玉非常不满意,竟然悄悄地骂李嬷嬷:“别理那老货。”可是李嬷嬷并未因此罢休,反而针对黛玉叫:“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经过林黛玉的反驳,以至于说出“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李嬷嬷又是急又是笑,于是说:“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丙子本可能是考虑上下文称呼统一的关系,“林姑娘”仍然写成“林姐儿”。孰不知这样一改,把李嬷嬷前倨后恭的口气给抹煞了。记得俞平伯先生用甲戌本校订他的八十回校本时,极口称赞甲戌本文字之佳。他说甲戌本中的“醉馀饱卧”,在品格上实远过于诸抄本的“醉淫饱卧”。有个朋友曾跟我讨论过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讲到文章字句时,也说过甲戌本文字的正确远非后出各本所可比。刘姥姥来到凤姐的屋宇,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后出的本子居然写成“竟不辨是何气味”!原本明明是“香味”吗!难道改者此时也身居云端,头脑发晕得糊涂起来了吗!我们还说起过贾环烫宝玉的情节。甲戌本写的是“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他本改成“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 ”。贾环忌恨宝玉,这时乘机烫他一下,很有恶作剧的性质;一个小孩子,况跟宝玉尚无深仇大恨,还不至于如此歹毒。这几处文笔拙劣的修改,正是出自丙子本。
还有比这些更荒唐可笑的。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府,甲戌本写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丙子本则是:“你们同姓,定非同宗一族。”杨本和有正本又改成“并非同宗一族”、“实非同宗一族”,你说可笑不可笑?贾宝玉去宝钗处探病,路遇吴新登等小头目。甲戌本写的是:“一见了宝玉走来,都一齐垂手站住。”丙子本却改成“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这个句子,无论断在“赶来”之后还是断在“赶来”之前,都是不妥的,因为这个“赶”字在这里作怪。不用说宝玉一路闲游,没有“赶”。吴新登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也没有“赶 ”;不比适才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因为那是“顶头遇见”。这最后两处丙子本文字也许不是改笔,“岂”讹成“定”,“走”讹为“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讹误脱漏而有害文意的,在丙子本里是非常之多的。它不但说明了丙子本的质量远不及甲戌本,还说明了这个“对清”本根本没有对清。抄本的衍夺讹误和倒字错简之类虽然是司空见惯的,而丙子本这类错误之多,足可见它的抄写者是很粗心的。这种大煞风景的改笔在丙子本中固然不少,但更多见的是粗看去似可通,稍辨之则似是而非,佳胜者百里无一。在多达二百六十三处的《丙子本异文录》中,我细心抉剔,所获者亦不过三五处而已。修改文字竟然达到这样低下程度,这简直就是在糟践曹雪芹的原著,真是难以令人想象! 丙子本改得好的那几处文字,在这里也应该说一说。开篇中甲戌本有一句“一一细推了去 ”,丙子本改作“一一细考较去”,这不是很好吗?“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紧缩成“已往所赖天恩祖德”,不也颇简明洗练吗?林黛玉说,“这是吃了他一点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直接指点着凤姐;而改成“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便来使唤人了” 就比较委婉些。——但是,最后这一处修改严格说起来是值得商榷的:林黛玉说话一向比刀子还尖,也不会在凤姐跟前收敛她的锋芒,况且这里是她们互相开玩笑呢!这样一改,委婉是委婉了,但黛玉的性格也就有些走样了。曹雪芹的文章虽然不能说一字不可易,但除了补隙纠谬入类,他人涂改,无论脂砚斋也好,还是以后的什么人也好,几无一可称道者,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涂鸦”,不,“涂雅”。这样看来,我们的确不能把丙子本的修改说成是曹雪芹的手笔。但要说是脂砚斋的笔墨,也令人有些怀疑。脂砚斋对《红楼梦》熟悉到什么程度不待说,他批评《石头记》的那些批语,文笔也是不错的。要说他改坏了曹雪芹的著作,说不定是张冠李戴,真的冤屈了他。不仅是丙子本,已卯本和庚辰本的修改也很不好。说脂砚斋是丙子本以至于已卯本、庚辰本的修改者,我也曾经踌躇过。甲戌本“凡例”中有“编述一记”四字,到了丙子本,删改“ 凡例”为“楔子”,改成“编述一集”。难道不正是脂砚斋自己坚持这部书的名字叫作《石头记》吗?——但也有可能他后来改变了想法,因为这部大书正可能是《风月宝鉴》、《石头记》的“合集”,甲戌本的“凡例”,开始不就明言“《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 么? 但仍然存在难解之处,到了丙子本“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句是删去了,而“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也删去了,书名却仍然用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已卯本并未改作《红楼梦》就是确证。“大无可奈何之日也”,改成“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也很奇怪。《红楼梦曲》第一支中有“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太虚幻境仙宫壁上有“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对联一副,可见“无可奈何”是《红楼梦》中从不轻易改换的成语。况且,在这副对联下联的下面,脂砚斋批着:“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这话说得何等好啊!确是深知拟书底里者之言,用的不也是“无可奈何”么?有人也可能说,用了“无可如何”又有何不可呢?何必深文周内!可是我们要问,这样改易的必要性在那里呢?这会是脂砚斋的修改么?如果说这也是丙子本的讹误,那么这样明显的字句,又在全书之始,脂砚斋四评已卯本和庚辰本时为什么不随笔改订呢?须知“凡例”变“楔子”是精心修改之作,它的删改者就是这位脂砚先生。或许有人说,《红楼梦》的构成本很复杂,它的内容纷繁,连曹雪芹的笔下尚有疏漏抵牾之处,脂砚斋又怎么能避免呢?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可是脂砚斋说“对清”了,可见无论什么事情看得太死,未免误事。然而,怀疑毕竟归于怀疑,说到这里,还须回到那条有关丙子本的记载。根据它,无论丙子本的修改有多么大的问题,我们还是不得不认定丙子本的修改者也就是写下这条札记的人,而这个人又不能不是脂砚斋;就象已卯本和庚辰本的修改亦文笔不佳,且有更多矛盾,可是,根据“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已卯冬月定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月定本”的题记,也不能不承认脂砚斋是已卯本和庚辰本的修改评定者,虽然他那里说的也不过是“阅”。否则,就只有解释作抄写和修改丙子本及已卯、庚辰本的另有其人,比如畸笏,他的批语倒是逊脂砚斋一筹的,而脂砚斋不过是“对清”、“阅评”而已。然而还有“定”呢?难道不是写定和改定吗? 甲戌本则明书脂砚斋“抄阅再评”,连过录的甲戌本,那文字还是比丙子、已卯、庚辰各本正确得多。这倒是令人深思的问题。
这种现象已为国内外的研究者所注意,并且写出文章来,找了很多根据,论证甲戌本是产生很晚的抄本。其主要论点就是,按照创作的一般规律,文字愈精美的稿子愈产生在后,它是修改早期粗糙的手稿的结果。谁都承认,这当然是修改作品的普遍规律,但是联系《红楼梦》的创作实际,却遇到了特殊情况。我以为这部书的写作和修改大体分为两个阶段。脂砚斋初评《石头记》以前,“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那当然是愈改愈好,甲戌本的质量最高,原因就在这里。从初评本到甲戌再评本,有无脂砚斋的修改不得而知,但甲戌本中通假字或错别字的存在,也许相当一部分出自脂砚斋的笔下。从丙子本到已卯本再到庚辰本,其间三次修改,无论是否出自脂砚斋之手,那文字质量是每下愈况了。这原因也很简单,此书本来用意甚深,文笔高妙,语言精当;由他人修改,不解作者原意,或另出已意,自视高明,以为得意;或文笔不逮,或以讹传讹,讹而又讹,终成荒谬。所以,如果以为已卯、庚辰两本是曹雪芹所手定,那实在是一个误解。这说的还是粹纯的脂评本,即已卯本和庚辰本。至于杨本,王府本和戚序系统各本,梦觉本,舒序本,屡经一般抄藏者改窜,其距离原著之远甚就更无须说了。除了这个主要论点以外,他们也还是提出了一些版本现象做根据的。如果不对这些现象作出解释,要他们相信甲戌本早于已卯本和庚辰本也还是不可能的。
笔者暂时还不想作驳难文章,但甲戌本的早晚和我提出的丙子本问题是息息相关的,回避这个话题看来是不行的。现在的这个甲戌本当然是个过录本,而且过录的时间相当晚。这从该本的总评的构成和性质,看得格外分明。所谓甲戌本的总评或总批,其中多数据吴世昌先生考证乃棠村为《风月宝鉴》作的小序,但也有少数脂砚斋和畸笏的批语。这些“棠序”,到了丙子本,多数被删掉,所以已卯本和庚辰本里也所余不多。而庚辰本中的脂砚斋和畸笏的眉批甚至批注,却被抄录在甲戌本的总评之中。过录的眉批,在庚辰本里署年或已卯或壬午或丁亥;甲戌本第一回的眉批有一条系年甲午[申]八日[月],其侧批还有一条署年丁亥春的。丁亥距离甲戌已经有十三年了,具体的过录时间肯定还要晚一些。但这个甲戌本的底本或祖本并不晚,它非常可能就是脂砚斋藏甲戌本的原本,看书口上的“脂砚斋”三字可知。有人说,这几个字是书商为牟利而作的伪。其实就是到了丁亥以晚,知道曹雪芹是什么人的又有几多呢!更不要说脂砚斋了。就是到了现在的二百多年之后,我们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脂砚斋是何许人;在那个时代,借用这个名号又怎么会提高抄本的价值呢!曹雪芹是个真姓名,脂砚斋不过是个室名或别号。故隐其名的人,就是在他的生前,也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说在他的死后了。要断定本子的先后早晚,不能只凭一般的版本现象,主要的还是得根据正文的文字关系的分析。
这里,我可以用丙子本的讹文所引起的各本文字的演变,来反证甲戌本的文字早于后出各本。有丙子本讹一字而文意大变者,如写林黛玉离家去荣国府。甲戌本写道:“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丙子本则是:“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本来黛玉为主,其余人为仆。甲戌本的“遂同”准确地表现了这种关系。丙子本讹“遂 ”为“随”,将黛玉写成被动者,颠倒了主从关系。那么能不能说初稿就把这种关系写颠倒了,到了甲戌本才给以纠正了呢?显然不是这样,秦锺和智能儿幽会,被贾宝玉冲散。甲戌本写道:“秦锺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已卯本和庚辰本写着:“秦钟连忙起事抱怨道:‘这算什么。’”王府本和有正本“起事”作“起誓”,而杨本则为“起来”。显而易见,“身”讹为“事”始自丙子本,而为已、庚两本所照录,府、正两本谐音改为“誓 ”,杨本意改为“来”。那么是不是甲戌本的正文是对各本误字的纠正呢?显然也不是。还有贾环烫了贾宝玉。甲戌本写人们“连忙把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庚辰本改“戳灯”为“棹灯”,王府本和有正本又讹“棹灯”为“掉灯”。这个以讹传讹的先后次序自然是这样,而不是相反。如果甲戌本后出,那它就未必将“棹灯”改为“戮灯”。这后两处文字演变的例子颇有意思。
如果说甲戌本正确文字是已卯本或庚辰本错误文字改正的结果,固然说明曹雪芹的善于辨误和文心之细;但如果还认为已卯或庚辰等本也是曹雪芹的手定稿,那岂不是同时又说明了他文化水平之低或定稿时不顾文字正误不负责任地乱弄一气么?实际上,这两种可能都是不存在的。
甲戌本还有一处最引人注目的未最后写定的字句,那就是对于林黛玉眉目的描写,还保留着原始稿本的形态,更足以说明甲戌本的早期性。潘重规先生已经引证过,①故不赘述了。现在这个甲戌本正文很早,批语却早晚不一,而又是朱墨两色一体清抄。对这种现象应如何解释?一种可能是,它的底本是脂砚斋的原藏本,其正文部分和部分批语是甲戌年抄阅再评所得,以后的批语由他和畸笏陆续抄写上去的,过录的甲戌本据以誉写。砚、笏二人有在一本上陆续加批的可能,但无汇抄它本的必要,因为本子都是他们自己的,以保存各本的独立面貌为上。另一种可能是,一般抄藏者得到了甲戌本的原本或其早期抄本,又作了汇抄批语的工作。所产生的当然不是现在这个过录本,因为它的书法是驳杂的。有人以这个汇评本为底本,于是抄出了现在这个甲戌本。
说到这里,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始的话题。搞创作的人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从这些抄本中取得创作小说的借鉴。在这方面,从甲戌本到丙子本的演变能不能提供出什么材料呢?据我看,要从《红楼梦》抄本的比较分析中,即从此书的历次修改中学习小说创作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种种迹象表明,到了甲戌本产生的乾隆十九年,甚至是在那以前的一两年,曹雪芹就已经大体上写出了百十回的绝大部分书稿,而且前八十回已经基本定稿。“脂批”所说“警幻情榜”,就在全书之末;“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就透露出大功庶几告成的消息。尚未分出章回的五次增删过程中的稿子,现在任何一次的也没有留传下来,所以要从这当中学习曹雪芹的处理题材,提炼情节,塑造人物,深化主题,布局谋篇,结构故事,文饰语言,推敲字句,是不可能的了。甲戌本以后,从丙子本到已卯本和庚辰本,最大的变化也就是文字修改。这些脂砚斋或别的什么人的恶札,我们只能吸取教训而已。如果与甲戌本对照,自然也可见曹雪芹语言的精确生动而有所得,然而这毕竟是间接的了。这么说,看抄本就只能学习它的语言了?这倒也不尽然。
有人说杨本后四十回当中有曹雪芹的残稿,然而,“脂批”所提供的后三十回的人物、故事、回目、词句,竟然无一和杨本相同。这个书稿又颇简略,程伟元和高鹗对它又加以繁饰。所以,要研究创作,这倒是一个有用的材料。还有明义的二十首题《红楼梦》的诗;它可是反映了曹雪芹早期手稿的实况,和现在的故事情节是很有些不同的。考察这位小说家的早期创作,当然还可以看“棠序”和 “脂批”。不过,题诗已经超出了小说版本范畴,杨本后四十回又不是曹雪芹的作品,只能有参考的作用了。难道丙子本的修改,对于创作就无一处可作参考吗?当然也不是。第五回末,贾宝玉梦中和秦可卿误入迷津,丙子本将警幻仙子与他们同行改作随后追来,把指迷的作意表达得更明确了。这是最大的故事情节的改造。还有一进荣国府,刘姥姥从凤姐处出来,甲戌本写她随周瑞家的到了外厢房说话,丙子本则改成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头说话。这当然无关宏旨,其实这样改是未尽礼的。第一回,甲戌本有石头变宝玉的故事。丙子本完全失落了。失落自有原因,不足为怪,奇怪的是这四百多字的重要文章怎么会在“对清”时没有发现呢?如果发现了,丙子本未及抄补,已卯本和庚辰本为什么不加弥补,而是勉强连缀,敷衍了事?难道甲戌本其时不在手边,抑或保持各自的独立面貌呢?——这又说到版本问题上来了,关于创作问题,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说。
在版本方面,由甲戌本到丙子本还有不少重要的变化。这里也只能说个大概情况。首先是回目的修改。在与甲戌本相对应的十六回书中,丙子本第三、五、七、八各回的回目重新拟定过。“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比“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为佳,但甲戌本的概括了全回内容,丙子本的并未兼顾全文。“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脂批“收养”“二字触目凄凉之至”;改成“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何止触目凄凉,而且唐突了黛玉。“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戏凤”情节似仅存端绪,实际上故意用含蓄之笔。丙子本有意把这个风月故事明点出来了,大可不必。还是原题“送宫花周瑞叹英莲”标出“英莲”为好。杨本此回无目。有人说杨本底本甚早,此回回目尚未拟定。其实杨本前七回出于已卯本,回目独不存,很可能是抄者觉得它名不副实,未予抄录,或者其底本此处残失所致。至于王府本和戚序本的祖本立松轩本,前九回也是抄的丙子本。这四回的回目又重新写过。我以为说不定是出自立松轩之手:把“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改题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就表现出一个道学家的眼光。他从丙子本的回目中也看出了某些不妥之处。也许有人说,这个问题提得太大胆,因为好象从来还没有谁说起过《红楼梦》有别的什么不相关的人代拟回目。其实,立松轩连正文都给普遍地芟夷改窜过了,编纂了几条回目又何足为奇。曹雪芹虽然增删五次,也不见得有好多个目录,少数章回即使有多种回目,到甲戌本也就该统一了。除非我们找到了早于甲戌本的稿子,那上面不同于甲戌本的回目,当然是曹雪芹最初草拟的条文。甲戌本和其余各本明显的不同是它有五条“凡例”。有人说它是后人把第一回中的“楔子 ”移前又从而编造的。我的看法则相反,我以为是脂砚斋在乾隆二十一年把“凡例”删改为 “楔子”移入丙子本第一回的。试看甲戌本的“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和庚辰本的“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 甄士隐’云云”(丙子本亦当如此),是前者修改了后者呢?还是后者修改了前者呢?甲戌本是 “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丙子本是“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也是甲戌本的先有,丙子本的后出。其尤著者,是“楔子”的最末一层,丙子本用“梦幻” 揭出此书立意本旨,代替了甲戌本上那段笨拙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企图掩盖这部书的政治性质的话。如果说甲戌本的“凡例”后出,那岂不是抛弃了巧妙的障眼法,结果弄得欲盖弥彰了吗?
这篇“凡例”一共有五条,还有一首七律。丙子本仅保留其一。其余那四条,看那笔意,和“楔子”盖亦出于一人之手。至于那首七律,我以为是脂砚斋的手笔。丙子本把它删去,是很有道理的。丙子本每回的结尾,有用章回小说传统的套语加以统一的倾向。甲戌本各回的结尾则很随便,保持着单纯地加以分回而未予修整的自然状态。看来这和曹雪芹反对“千部共出一套” 的创作思想有关。以后的本子,特别是松轩本,却反其道而行之,几乎全部加上套语,实在是不高明。这使我们又联想到这部书的所谓“标题诗”和“尾联”。它们当然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但是要每回都穿靴戴帽,也失之于太古板。曹雪芹没有全部都写出来,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脂砚斋评曹雪芹的标题诗,说“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但看各抄本,这类作品七零八落地寥寥无几,可见他是不屑于此的。第四回杨本标题诗:“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甲、已、庚、府、正等本均无。第五回府、正、杨三本标题诗: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甲、已、庚等本不存。第八回甲戌本标题诗:“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贮琼浆。莫言绮附图 (連結)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已、庚、府、正、杨等本均无。第五回已卯本和杨本的尾联是:“梦同谁诉离仇恨,千古情人独我知。”庚辰本的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府、正两本亦有之,而近于庚辰本。其中,唯杨本第四回标题诗引人注目。按版本关系它应该是抄自己卯本,然已卯本不存;府、正两本亦不见,当然难以遽断其出自丙子本。其余题诗和联语或为丙子本所删,或为丙子本增入,是不难断定的。
对这些作品,早已有人发表过评论,或者说它包含着讽刺,或者说其中隐藏着畸笏的名字,我不想谈自己的看法了,我只想指出,“千古情人独我知”应该是最初的原文原意,梦游太虚幻境写出了贾宝玉和秦可卿的暖昧关系,“独我知”,作者以只有他深知其中的奥秘而自得呢! 考察版本的文字演变是势必涉及“脂批”的。甲戌本的批语的确具有汇抄性质,其中有脂砚斋已卯冬的眉批和畸笏壬午夏和丁亥夏的眉批,而这种批语只有过录的庚辰本上才有。这很容易使人把甲戌本和庚辰本联系起来。但从两者的批语此有彼无和文字的异同情况看,两本又无直接关系,就是说,它们的批语并不是彼此互相抄录的。丙子本固然删去了许多“棠序 ”,它仍然是一个有批语的抄本,最低限是有“总评”和双行小字批注的。甲戌本的侧批,到了丙子本也一定转化为批注了。而且第五回的结末,丙子本还写了新批注。已卯本的“总评”和批注就是抄自丙子本的,这也是没有什么疑问的。甲戌本竟然将庚辰本中的批注抄入 “总评”,这太偶然了,令人不可思议。偶然性中包含着必然性,说不定甲戌本据以过录批语的本子,这条批注还是眉批呢!这个本子和丙子本一样都没有流传下来或有待于发现罢了。至于甲戌本“凡例”的第五条,究其内容,本来应该是全书的“引言”或第一回的“总评 ”(吴世昌先生以为是“棠序”)。因为写在第一回的回目之前,“凡例”之后,居然被过录者合并在一起,一式抄写,于是就变成了“凡例”。丙子本又把它移后,这才成了所谓“楔子”。对于它的演变过程是有所争论的。我相信,棠序——凡例——楔子,就是这个哑谜的谜底。《红楼梦》的谜很多,我们只有集思广益深长思之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解之谜,只是时间问题,所需要的是资料和经验的积累。
参考文献:
⑴一九二二年俞平伯先生始作《高本戚本大体的比较》。
⑵潘重规:《甲戌本〈石头记〉核论》,见百花文艺出版社《台湾红学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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